1947年9月，山东寿张境内，华野司令员陈毅伫立在黄河渡口，凝望着滚滚东流的波涛，眼神中写满忧虑。
自“七月分兵”以来，原本连战连捷的华野迎来了一段苦涩而晦暗的时光。曾经的常胜将军粟裕，在南麻、临朐战役中连吃败仗；而奉命西征的陈唐、叶陶两个兵团也连连失利，不但没有打开局面，反被国军追得狼狈不堪。
部队士气一落千丈，牢骚之声不绝于耳，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反攻反攻，丢掉山东”。
粟裕召集众将开会，他平静地说：我们七月份作战虽然没有赢，但也没有败，顶多算是平手仗、消耗仗。我们几路分兵，打乱了敌人的部署，西进兵团在鲁西南虽然打得不理想，但是拖住了国民党的大军，保证刘邓部队迅速渡过黄河......
接着，他开始条分缕析地总结南麻、临朐战役的教训，众人听得频频点头，原本有些动摇的信心再一次变得坚如磐石。
中央亦来电宽慰道：胜败兵家常事，仗没打好，但形势依然向好。
电报里同时指示：陈毅、粟裕率野战军直属机关以及六纵、特种兵纵队驰赴鲁西南，统一指挥陈唐、叶陶两支队伍（后被称为“西兵团”，留守胶东的三个纵队由谭震林、许世友指挥，相应地被称做“东兵团”，又名许谭兵团）。
原来，主席正在酝酿一个石破天惊的战略计划：由刘伯承、小平率领十二万晋冀鲁豫野战军杀到外线，直插大别山区，将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的心脏地带。
华野的任务便是策应、掩护这一行动，和西线的陈赓、谢富治兵团遥相呼应，“三军配合，两翼钳制”，形成逐鹿中原之势。
八月底，刘邓大军自鲁西南出其不意地越过陇海线，揭开千里跃进大别山的序幕。刘伯承拨通陈士榘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我们上马了。
陈士榘问道：牌怎么个打法？
刘伯承微微一笑道：一张鹅牌。
“鹅牌”是牌九里的一个术语，指一边一点、一边三点，刘伯承的意思是：以一个纵队牵制迷惑敌军，三个纵队集中歼敌。
陈士榘不敢怠慢，立即命令宋时轮率十纵在郓城阻击国民党追兵。十纵的攻坚能力和主力纵队相比略逊一筹，因此一直承担拦截阻敌的苦活累活，居然打出了名气，人称“排炮不动，必是十纵”。
宋时轮防守的区域正好位于历史上的“水泊梁山”附近，可惜沧海桑田，昔日的八百里水泊早已成为一望无际的平原，只有东边有一个方圆几十里的湖泊，名叫东平湖。他望着平坦如镜的地形直发愁：全是平地，怎么打阻击战？
正在紧张地排兵布阵，两支国军已经一南一北，气势汹汹地杀到。这是一对奇怪的组合：号称“五大主力”之一的第5军以及伪军改编的整编第48师。
第5军和十纵是老对手了，双方早在孟良崮战役的时候便大战五天五夜，直杀得天昏地暗，全副美式装备的第5军硬是没能撬动十纵的防线，直到张灵甫的整编74师在孟良崮全军覆没，第5军军长邱清泉只得灰溜溜地撤退走人。
宋时轮采用交替掩护、逐次抵挡的战法，和第5军激战十天，逐渐退往黄河岸边。
邱清泉耀武扬威地开进梁山县城，忽然一个急转身，向着南方狂奔，只是让整编第48师继续北上和十纵缠斗。宋时轮不禁有些懵：邱疯子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这是准备和陈唐兵团的主力死磕？
他看着地图上孤零零的整编48师，越看越觉得可爱，喜滋滋地想：这不是送上门的肥肉吗？
于是，宋时轮调兵遣将，决心吃掉48师。这支杂牌军实力一般，师长吴化文只图自保，虽然十纵守强攻弱，但宋时轮自信拿捏这样一个“烂葡萄”还是十拿九稳的。
谁知第5军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十纵背后，原来狡猾的邱清泉只是虚晃一枪，局势瞬间急转直下，第5军和整编48师南北夹击，宋时轮惊觉中计，不由得慌了手脚，忙向兵团首长陈士榘汇报军情。
陈士榘强压心中怒火道：为最大程度减少伤亡，你纵队立即北渡黄河，不得恋战。
不幸的是，邱清泉提前预判了十纵渡河的意图，趁半渡而击之，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混乱之下损失官兵1500余人，随军民工4000余人，骡马500余匹。
远在陕北的主席收到战报，大为震怒，严厉批评道：宋时轮不遵军令，“自动北渡”黄河，无组织无纪律，是极大的错误。
宋时轮败得窝囊，陈士榘、唐亮也觉得面上无光，于是和叶飞、陶勇商议，几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的气，急欲打一场翻身仗，他们盯上了阴魂不散般追击一纵、四纵至曹县的整编57师。
几个人商量，以一纵牵制武城方向来援的吴化文部，三纵、八纵围歼57师。叶飞迟疑道：我们一纵最近从鲁南突围，消耗太大了，我建议集中一纵和八纵先打掉吴化文，得手后再配合三纵解决57师。
陈士榘怫然作色道：吴化文落脚的冉固集地区，只是鲁西平原常见的村庄，既无鹿砦，也无地堡、碉堡，最多有些土围子，这要没把握，还打什么仗？
夜幕降临，天空中飘起蒙蒙细雨，叶飞率部将吴化文的整编48师围得水泄不通，天色破晓的时候，我军连续突破敌防线。出乎意料的是，这支杂牌军并未如预想般崩溃，反而发疯般拼死抵抗，更要命的是，我军的手榴弹因为受潮成了哑弹，进攻威力大打折扣。
叶飞急得一颗心无处安放，只得锲而不舍地呼叫八纵司令员王建安：老王啊，我还是坚持意见，现在不宜分兵，不宜打两面，请你们立即加入我们！
他没有等到援军，却等到了撤退的命令——整编57师嗅到危险的信号，突然改变路线狂奔，溜之大吉了。
如果过去的两个月是一场考试，华野的成绩无疑是不及格的。
陈毅皱着眉头站在黄河岸边，望着出没风波中、载浮载沉的几条小船——由于人多船少，渡河进行得十分缓慢。
参谋匆匆来报：老总，特种兵纵队说他们的汽车没有汽油了，榴弹炮团的炮弹也太少，恐怕不宜远征鲁西南......
陈毅烦躁地摆手道：让他们留在渤海军区，补充弹药物资后再南下作战。
数日前，他收到一封主席的电报，字里行间满是责备和批评：你们为什么迟迟不渡河？陈唐叶陶连续二十几天毫无动静，你们也不严令督促，我很焦急。
主席以前来电均使用中央和军委的名义，这次却郑重其事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且附上四个粗重浓黑的“A”，字体遒劲飘逸，每一个都似乎散发着冲天的怒气。
原来，刘邓大军跨过陇海线、穿越黄泛区，向着大别山日夜兼程而行，国民党各路大军紧追不舍，并在前方布阵堵截，形势十万火急，主席怎能不忧心如焚，华野“作壁上观”的行为，又怎能不让他出离愤怒？
陈毅、粟裕率六纵、十纵马不停蹄地渡过黄河，在郓城和一纵、三纵会师，陈士渠、唐亮闻讯也星夜来会。
临时设立的指挥部里，群贤毕至、将星云集，自“七月分兵”以来，第一次人员这么齐整。粟裕扫视了一眼全场，微笑道：这两天我了解到，西进兵团两个月来损失惨重，仗打得不理想，一直被动挨打，大家憋了一肚子的气，牢骚话很多嘛！
陈毅接过话茬道：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把心里话说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将七嘴八舌地大吐苦水。有人吐槽道：运动战运动战，只运不战，我们走的是弧线，敌人走的是直线，敌人走一，我们走三，昼夜不停，疲劳不堪。
有人愤愤然道：首长，这样下去会被拖死的，与其拖死，宁可打死！
也有人自嘲道：鲁西南多雨，小泥鳅也能化为龙，连吴化文这样的手下败将，现在都追着我们的屁股跑了。
陈士榘嚯地起身，斩钉截铁道：我建议继续休整，待恢复元气后再做商量。
他的理由有三：一是正逢雨季，霖雨不止，道路泥泞，行军困难；二是部队减员严重，远离后方，伤员无处安置；三是敌军队形密集，相互靠得很近，难觅破敌良机。
粟裕默默点头，并不发表意见，不知谁在角落里小声嘟囔道：敌人面对的天气、地形和我们一样，敌人能打，为啥我们不能打？
这话钻进将领们的耳中，落在他们的心坎上——大多数人并不像陈士榘那样沉稳老练，连续的失利让他们心中仿佛压着一座火山，求战之心无比炽烈。他们小声地窃窃私语，逐渐演化为热烈的喧哗与骚动，终于有人不服气地喊道：
去年在鲁南，数九寒天、漫天风雪，我们照样消灭了快速纵队，活捉了马励武；今年在孟良崮，我们一招猛虎掏心，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整编74师，打死了张灵甫，怎么现在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吓得躲起来了？
他们将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陈、粟两位首长。
陈毅正色道：我们困难，刘邓他们更困难，主席一再催促我们行动，局部必须服从全局。
这句话一锤定音，无人敢质疑，但很多人眼中仍闪烁着疑惑与不解之色。粟裕从容道：我们第一次脱离根据地作战，远离后方，要克服的难关甚多，休整一下，养足精神再战，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话锋一转道：但我认为战胜困难最好的方式还是打一仗。你打好一个歼灭战，武器、弹药、粮食、人员，什么都有了，局面也扭转了。所以说，避战不如应战，晚打不如早打。
他胸有成竹地说：我们现在有六个纵队，足以形成优势兵力，而敌人误以为我们溃不成军、不堪再战，必然分兵冒进，正所谓骄兵必败，这一战我有绝对的信心。
他说得神采飞扬，眼中泛着灼灼的光芒，每个听他说话的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战无不胜的粟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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