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广洋
我家门前十几米处，就是一个被村民们称作“凤凰坑”的池塘，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每逢多雨的夏天，池塘里的水就涨到我家的门口，有时还漫进我家的院落。这个时候，我家的矮墙边，石榴树下，房子和房子之间的小夹道里，就会出现绿的花的大大小小的青蛙，低一声高一声的蛙鸣再加上多种鸟儿的合唱把我家热闹成另一种剧场。在那快活而好玩的夏日里，我手持用树杈做成的小端网，足不出户就可以捞鱼摸虾了。那时，我奶奶还活着，她是一个信佛的人，总是一边阻止我逮鱼，一边问我唬我：“看到那只灵龟了吗？它今天怎么没来咱家呢？都是你小子捣乱的，它怕吓着你，才没来的，去、去，滚屋里等着去，看灵龟出现不……”
我也特别喜欢那只被奶奶称作灵龟的大乌龟，据奶奶说，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她曾把我放在那只大龟的背上，让龟驮着我在院子里爬了好几圈。后来，我大了，反而不敢接近那只经常爬到我家院里的大龟了。
我跟奶奶回到屋里，再次让奶奶讲这只灵龟的来历，奶奶说：“你还小，再大大再讲吧。”我不依，就缠着奶奶非想听不行，还对奶奶说：“我什么都懂了，你就给我讲讲吧。”奶奶拧不过我，就真的向我讲述起灵龟的故事。
还是我老奶奶刚嫁到纪屯的时候，大约是清朝同治年间吧，她得了一场重病，身体特别的虚弱，我老爷爷就到集市上给她买滋补品，在买回的补品里，就包括那只甲鱼。当时，它只有碗口那么大。我的老奶奶虽不信教，却特别的善良和细心，当她发现那只甲鱼后腿部位的龟甲上有一个小眼时，就认定它是被人放生后又被捉住的。于是，她说服了家人，决定把它放生，放到门前的池塘里。临放时，老奶奶把自己的银链子解下一扣，穿在龟甲上那个现成的小眼里（原来的记号也许是银的或铜的，被捕捉它的人留下了），做个新的记号，以便对后人是个提醒。
说来令人感动，也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甲鱼被放生后，每逢天暖季节下雨的日子，它就爬回到我家的院落里，远远地看着我的老奶奶和老爷爷，在风雨里，它尖尖的小嘴一张一合的，像是诉说着什么。再后来，老爷爷就把它捧回屋里，给它一些吃的东西。它与我的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后来的我爷爷、我二爷爷、我的姑奶奶们越混越熟，有时还站起来笨拙地憨态可掬地走几步，表演个节目什么的。
更令人难以置信，也因此被我的先人们称之为灵龟的是后来的两件事。
一是我老奶奶在池塘里洗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枚金戒指掉水里了。正着急着难以打捞时，她放生的甲鱼冒出了水面，嘴里衔着那枚金戒指……
二是在上黄水（1935年黄河在鄄城县决口）的时候，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那只甲鱼忽然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那时，我的老爷爷和老奶奶都已过世，我奶奶已经嫁到我家。我爷爷奶奶以及所有的家人们都感到很奇怪——没下雨它怎么上来了？因为在那之前，不下雨的日子它从未爬上来过。而且不像从前那样安静，居然在地上团团转。我奶奶以为它饿了，就赶紧端来它平时喜欢吃的饭菜，可是它理都不理，继续在地上团团转。我爷爷怕他磨坏了肚皮，就用脸盆端来半盆水，准备把它放在里面，可是没等爷爷捧它，它居然竭力地钻进水盆的下面，把水盆拱翻了（那时它已长得像个大盘子那么大了）。面对它的反常举动，我爷爷我奶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个警觉——可能要上洪水了！”于是，家人们就忙活起来，准备了几口大缸，扎好了一个木筏，还蒸好了馒头、摊好了饼。并把可能有洪水的消息告诉街坊邻居和当地官府。让人感激不尽的是，第二天夜里，一场特大洪水（黄河决堤）就咆哮着扑来。要是没预先的准备，后果是不可想象的。而更令人感动的是，当洪水退尽，家人们终于归来时，那只大甲鱼正趴在屋当门等待呢……
再后来，我大哥刚会走动的时候，我父母到田间劳动去了，由我奶奶照看他。谁知，就在奶奶刚松手，到厨房里生火做饭时，他胡乱跑着掉进了门外的池塘。当奶奶听到激烈的哭声，赶紧跑到池塘边时，那只已是脸盆大小的甲鱼正用背顶着我哥哥往上爬着……
奶奶的叙述越来越玄乎，越来越像故事了。就在我听得入迷时，那只黑里泛黄的比脸盆还要大的甲鱼，忽然爬到了屋门口，嘴里吹着小泡泡，像是逗引我，又像是在向奶奶致意。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丝毫也不畏惧这只甲鱼了，而且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我欢快地跑过去，用双手去抱它，可是怎么也抱不动。就在我奶奶也喜出望外地迎上来时，它在我脚下猛地一拱，把我拱得正好坐在它的背上。它驼着我想往屋里爬，可是，由于我太重了，它爬得很艰难。我便顺势叉开两腿，让自己的双脚落地并能使上劲，与它配合着往前走，非常默契地从门外走到屋里，又从屋里走到门外。奶奶高兴地拍着双手，笑得抿不上嘴。
一年后，奶奶去世了。那是一个严寒的深冬，我哭着哭着就跑出屋门、跑出家门，来到门前的池塘边，我想把噩耗告诉那只灵龟。母亲紧跟着也出来了，她俯在我耳边，悄悄地对我说：“你看这池塘里，结了这么厚的冰，大龟即使有灵也上不来呀。再说了，你奶奶所说的灵龟也是指它心眼多、通人性，像咱家的黄鼬一样，其实它们也都是普通的生灵……跟我回去吧、嗯，灵龟也没有破冰而出的魔法的……”
看着大雪覆盖的结冰的池塘没有一点灵龟的迹象，我也只好信了母亲的话，跟她回到奶奶的灵床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看到那只大龟顶厚厚的白雪爬出池塘，径直向奶奶的灵床爬来，我一下哭醒了——原来是我睡在母亲的怀里做了一个梦。
夏季来临时，灵龟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家的院落，忧忧郁郁、寻寻觅觅的。它陪伴了我家几代人，送走了我家几代人！
三年后，我上小学了。在后来（大约是小学三年级时）的一篇作文里，我首次描写这只灵龟。老师（她是我的堂嫂）按着我的头对我说：“你写的太模糊了，等长大了再写吧。”
在我上初三的那年，我再次描写这只灵龟，老师夸奖我的作文之后，与我有一次关于生物、关于大自然的长谈。老师说：“大自然是非常神奇的，有不少生物比我们人类更智慧、更通灵，也更不可捉摸，只是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罢了。比方说地震前兆吧，老鼠、黄鼬、蛇等物种比我们人类要敏感的多、先知先觉的多。从这个角度讲，你描述的灵龟是可信的，也是比较生动感人的，但还缺乏对自然万象的通悟……”
再后来，我到外地上学，到更远的城市读书和工作了。每年夏天，趁着暑假我都会回到家乡，回到那个日渐浑浊、日渐变浅的池塘边。并盼着阴天、盼着下大雨，好能见上一眼与我家息息相关的灵龟。
可是，随着我足迹的渐行渐远，随着岁月的递进演变，见灵龟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最后一次见灵龟是1997年的夏天，我匆匆地回到家乡时，正赶上下大雨。我父母和哥嫂们就说，如果那只灵龟再到咱家来，必须留住它，不能再让它回到池塘了，因为我家门前的池塘连续几年都成了季节塘——光是多雨的夏季积点儿水，一到秋天就干涸了，鱼蛙虾蚌们早已绝迹，已经不适合生物们存在了。我就建议把它送到村北的洙水河去。信教的父亲说：“家人都是这么想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霹雳闪降的暴风骤雨中，小侄女惊呼着说：“那只大龟真来了！”我们全家人的眼睛都循声望去——那只半米见圆的灵龟已爬到我家院子的中央。我和二哥不约而同地飞快地跑出屋门，把它架到了屋里。很显然，灵龟的颜色变灰了，躯体也变薄了，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疲惫和瘦！老奶奶给它戴的银环也早已失却了银质的光晕。
家人忙着拿饭食、切苹果、剥香蕉，像招待贵宾一样招待它……三天后，我该回城了。我和大哥一起把它带到洙水河边，非常留恋地把它放到水里，可是，它久久不肯离去，匐在浅水里扬着头。我和大哥只好挥泪离开它。
转眼几年过去了，我在异乡的长夜里经常梦到那只灵龟。可是，我听家人说，近几年的洙水河也经常断流，并开始污染了。就连洙水的归宿、中国北方最大的淡水湖——微山湖，在21世纪伊始也史无前例地干涸了，而且干涸了好长时间，直到人工引来遥远的长江水。
我真为灵龟担心，为那些以水为生、离不开水的所有生物们担心！但不敢说、也没有资格说为我们人类自己担心。（发表于《龙门阵》2005年第6期，原标题为《灵龟》，辑入我的《没有彼岸的河》一书，济南出版社，2005年8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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