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苏珊·雷西，图片来源：苏珊·雷西（Suzanne Lacy）官方网站
去年在疫情中，76岁的美国艺术家苏珊·雷西（Suzanne Lacy）联合了三十余位女艺术家创作了这件作品《这个地球》（This Earth）。从2000年后出生的年轻人到已走过大半生的老者，身处向日葵花田中、树荫下、山谷里，或是自己的家中，她们依次朗读了格里芬1978年的的散文诗《女性与自然，她内心的咆哮》（Woman and Nature, The Roaring Inside Her）中的选段。这本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探讨了女性与自然的相关性：二者既都为生命的滋养，自古以来又皆承受着男权的暴力。病毒的肆虐让地球的千疮百孔不再能被掩饰，而隔离之下女性在家庭职能和职业发展等方面都遭遇了新的挑战。
《这个地球》是为由三位女性发起的项目“为地球创作艺术”（Create Art for Earth）所作。发起人包括演员简·方达（Jane Fonda）、艺术家斯万（Swoon）和被尊为女性主义艺术开创者的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她也是苏珊·雷西曾经的导师。在这件作品的创作中，雷西一如既往地扮演了召集者的角色，给予一个群体发声的平台，以直接却不乏诗意的形式将紧迫的性别、社会和生态议题推向公众的视野。
苏珊·雷西是社会参与艺术（socially engaged art）和公共行为艺术（public performance art）的先驱，也是女性主义艺术的重要推动者。她现任南加州大学罗斯基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她的著作之一《量绘形貌：新类型公共艺术》也已被译成中文。1971年朱迪·芝加哥在加州州立大学弗雷斯诺分校创立了美国首个女性主义艺术项目，不仅强调女性的自我觉醒和认同，还着重女性的协同创作。雷西是朱迪·芝加哥的15名学生之一，她从这段求学经历中收获的思考和实践的方式始终伴随着她未来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和行动家，她的行为、装置和影像既具美感又格外尖锐，尤其关注性暴力、女性老龄化、城市生态等议题。作为一名教育者，她以艺术教育推动社会和种族平等，并带领学生思考艺术在当下社会中的角色。很难说她的艺术是她个人的作品，因为它们往往涉及多位合作者和参与者。但作为大胆而富远见的发起者和召集人，她帮助我们用艺术想象别样的社会形式和生存状态，让艺术催生变革。
今年6月雷西的新项目《不确定的未来》（Uncertain Futures）在曼彻斯特美术馆揭幕。它探讨50岁以上女性的就业困境，并揭示与之相关的性别、种族、年龄和阶级议题。它的前期准备历时15个月，由来自曼彻斯特大学、曼彻斯特多个政府部门，以及当地不同社群的女性共同参与。这个项目始于疫情前，但疫情为其增设了新的维度。疫情以来，女性的参工率呈现了自二战以来的最大下滑，麦肯锡和牛津大学经济学系的研究显示最快到2024年女性参工率才有可能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这对于50岁以上女性的职业前景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不确定的未来》通过对当地社群的深入调研和民众的参与来揭示职场的年龄与性别歧视。100名生活在曼彻斯特，有着不同背景的逾50岁的女性叙述了她们的工作与求职经历。作品让这些往往容易被忽视的人群站到台前，暴露了女性就业机会的不公正和不平等，也给予她们展现自身长处的契机。
雷西以“新类型公共艺术”一词来形容自己的艺术实践。它发生在公共空间，却不似传统的雕塑般被动展现，而是以公共议题为导向让民众参与。如雷西在《量绘形貌：新类型公共艺术》中译本的前言中所写：“新类型公共艺术是一个战略术语，旨在提供一个窗口，通过它来呈现社区公共艺术的共同经验、立场和问题，从而挖掘其深度和话语权。”这个命名在她看来也是政治性的。
苏珊·雷西（Suzanne Lacy)《量绘形貌——新类型公共艺术》（Mapping the Terrain: New. Genre Public Art）的封面，图片来源：www.suzannelacy.com
《不确定的未来》持续了雷西长久以来对女性衰老相关的议题的关注。年长的女性无论是在职业领域、政治领域，还是大众媒体眼中，都仿佛是隐形人。她们的处境、她们的身体、她们的经历与她们的智慧好似突然就消失了，最终只留下一块沉默的墓碑。“我希望人们能够感受到年长女性的力量和美丽。”雷西也希望帮助她们“克服由偏见、财富和权力的积累所设置的障碍，让她们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1984年的《耳语，浪花，风》（Whisper, the Waves, the Wind）中，她邀请154名已过花甲之年的女性来到加州的海滩，相坐在一起讨论衰老、死亡、女权运动，以及她们会给年轻女性什么建议。这些谈话通过扬声器向观众广播。这些老人也不再只是人们回忆中模糊的印象，而是能在公共领域产生影响的潜在行动者。碧蓝的海面、金黄的沙滩与身着白衣的白发老者融为一体，呈现一番似乎只有岁月能够带来的祥和与美丽。正如《这个地球》中所强调的女性与自然的共生关系，雷西也想以大海的周而复始与生生不息让人回味母系意识的延续。
除了思考女性的衰老以及相伴的社会问题，雷西也致力引发公众对性暴力的关注。她和搭档莱斯利·拉博威兹（Leslie Labowitz）在1977年创作的《五月的三周》（Three Weeks in May）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在三周的时间里，她们于洛杉矶市政厅下方的商场内张贴了一张巨幅的洛杉矶地图，每天将鲜红的“强奸”二字打在每一处性侵犯的新发地。她们还为女性开设了自卫课程，并邀请性暴力的幸存者公开叙述她们的经历。在她同年完成的《解剖课》（Anatomy Lessons）中，女性被开膛破肚的身体似乎也带有被羞辱和侵犯的隐喻。雷西尝试以公开的行为消除和性侵犯相关的秘密与羞耻感，让女性更有能力发声和反击。
《五月的三周》，Arte Fiera，博洛尼亚艺术博览会，意大利，1977年，图片来源：苏珊·雷西（Suzanne Lacy）官方网站
雷西卓越的行动力和她的人文关怀不仅体现在她的艺术创作里，也体现在她作为教育者的身份中。70年代在洛杉矶，她就在朱迪·芝加哥创立的“女性主义工作室”（Feminist Studio Workshop）里担任行为艺术方向的导师，设计了一系列的教育活动。从教育者的视角，她觉得学生最重要的是能够“学习如何对自己有信心并走向世界。”“实践艺术有很多的方法。”她认为，“也有很多途径以创造性的方式看待自己生命的价值。”今年初，作为南加州大学罗斯基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的她带领她MFA项目的学生共同思考疫情之后我们与屏幕的关系。她们没有着重批判虚拟世界偷窥的特质或渲染负面的情绪，而是专注探讨互联网更积极正向的一面：通过屏幕观察他人如何能帮助我们变得更有同理心？如何让我们理解他人的习惯、生活方式和他们的现实？
与她为年长女性赋能的努力相仿，她也以各类社会行动为年轻女性提供艺术教育，鼓励她们的社会参与。她的《转折点项目》（The Turning Point project，1997-1998）发生在加拿大温哥华，意图在城市化进程加速的背景下，辨识并扩大年轻女性的声音。莱西起初招募了30名来自不同背景的高中女生参加为期两周的工作坊，学习公共艺术的入门理论和实践。她们随后与莱西合作设计类似的工作坊，以招募更多的参与者加入。这个项目的高潮是一场在温哥华市中心的建筑工地上发生的行为。在工地这个专属于男性的城市领地，两百多位女孩头戴安全帽彼此低声交谈着，谈论她们的生活，不为人知的小秘密，还有作为女孩的困扰。不断建设的城市环境究竟排除了谁，又纳入了谁？有三千多名观众目睹了这场行为，他们目睹的也是从个体出发对女性在加拿大成长经历的反思。
跨越整整十年的《奥克兰项目》（The Oakland Projects，1991-2001）是雷西将艺术教育和城市再生相结合的代表作之一，更是社会参与艺术里程碑式的作品。该项目旨在提升当地青少年对警察暴力、社会不公、教育等问题的意识并参与对其的讨论。莱西的合作者包括教育家、艺术家和媒体制作人。其中融合了艺术教育和公共行为的《屋顶在燃烧》（The Roof is on Fire）项目让奥克兰市中心贫民区的年轻人有机会参与影响他们福祉的政治决策，并转变媒体和舆论对他们的呈现。
Suzanne Lacy、Annice Jacoby 和 Chris Johnson，《屋顶在燃烧》，1993-1994，来自“奥克兰项目”，1991-2001；表演，1994 年 6 月 4 日，奥克兰市中心西车库，摄影：内森·贝内特，图片来源：苏珊·雷西（Suzanne Lacy）官方网站
莱西和她的合作者们志愿在奥克兰技术高中教授媒体素养的课程。这个课程探讨各种形式的媒体如何描绘贫民区和有色人种的青少年以及他们日常遇到的问题。学生们会学会观察和反思他们在媒体中的形象，并探究形成这番形象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又该如何塑造自身的形象？在经历了为时一学年的媒体素养的培训课后，220名高中生参与了《屋顶在燃烧》的项目。坐在屋顶停车场的一百辆汽车中，他们就家庭、性、毒品、文化、教育和未来进行了自发的谈话。参与该项目的一位高中生感到它让自己从听众的角色变成了发声者的角色：“青少年通常被告知要闭嘴或不动，大量的谈话由成年人进行”。上千名奥克兰的居民现场进行了聆听，各大新闻媒体对此进行了详实的报道，它也被录制成了一个纪录片在更广的范围内进行传播。通过教育、行为和影像的录制，莱西与她的搭档们挑战了媒体对有色人种青年的偏见，介入了对媒体正义的公开讨论，并赋予这些年轻人话语权和掌控自己形象的权利。
雷西艺术实践中对生态的着眼点往往是以它作为社群再生的基石，无论是如《奥克兰项目》中强调的城市生态还是自然生态。她执着探索的是公共空间与人的互动，以及如何通过艺术优化这份关联。美国肯塔基州东部的葱郁山林里隐藏着工业的伤痕，只有荒废的矿井和成堆的垃圾诉说着这片土地曾经的辉煌。2000年至2006年，雷西和她的另外两个合作者苏珊·利博维茨·斯坦曼（Susan Leibovitz Steinman）和Yutaka Kobayashi在山水环抱的埃尔克霍恩市（Elkhorn）展开了一个名为《在土地与水之下》（Beneath Land and Water）的项目，以艺术推动社群、自然和人文环境的再生。这座只有一千人居住的小城曾是铁路的枢纽，在煤炭和天然气的开采终止后日渐没落。五年来她们将学生、学者、艺术家带到这个小镇，共同构想一个新的城镇身份和它的生态旅游经济。艺术系的学生们以当地丰富的天然沥青资源制作花盆，帮着粉刷墙面、绘制壁画。新建的植物公园的长椅是别具特色的雕塑，一条新规划的步行街也将城镇的各区域连接起来。依托这个区域丰富的文化和民俗传统，雷西和她的合作者有请了阿巴拉契亚音乐家、神圣竖琴的歌手等艺术家在当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演出。对于埃尔克霍恩的居民而言，他们的土地是工业时代的遗物，也是一份自然与文化的遗产，依旧能成为财富的创造者。他们的山脉河流在艺术的色彩下焕发新生，也变成了一段延绵不绝的对未来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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