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间六角形的房间,准确来说,是一间六角形的书房。
除去相对的两边,六角形的其余四边各有五个长书架,一共二十个。书架的高度与层高相当,比你略高一些。
你没有感到惊慌或不可思议,似乎冥冥中你就该来到这里。
你望着摆满书的书架,想从上面取下一本看看内容,但六角形中央的巨大通风井显然更吸引你。你不禁转身走向前去,站在六角形的中央好奇地向上张望,发现上方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角形书房,上方的上方还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角形书房,六角形在这个空间里无限延伸着……
这时,从书房一侧的门中走进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似乎双目失明,眼中已没有了神采;但那从容的气度和慈祥的笑容却令你倍感亲切,你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你兀自思索着,老人已经走到你身前一步远的地方,他微笑着向你点头致意:
“我准备远行。”他说道。
“是吗?”你有些不明所以,心里却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一时间你突然思绪万千,觉得有很多问题想问面前这位老人。
是的,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无限六角形世界的主宰,是操控时空的魔法师,是一朵玫瑰,是一场暴雨。
他是博尔赫斯,坐镇于文字构筑起的巴别图书馆中,静候每一位访客的到来。
那么该先从哪里问起好呢?
“就请您先来谈谈时间吧。”你说道。
“您曾提到,‘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那么您是如何看待‘时间’这个概念的呢?”
你说的台词出自《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似乎是所有知道博尔赫斯的人都尤其钟爱的一篇作品。“平行宇宙”的概念在文学创作中其实并不少见,但博尔赫斯写来却尤为玄妙。所以《小径分岔的花园》尽管本身篇幅不长,却一下子就将读者推入一种如坠五里雾中的状态: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
“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博尔赫斯回答了你的问题:
“现在——或许也可以说——这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们的物质就是时间,我们是由时间构成的。比如说,当我们做梦时,我们的肉体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用这记忆编织起的想象。显然这根本上是时间性的而不是空间性的。”
你接着问:“那么‘轮回’或者说‘无限循环’呢?您似乎也很喜欢这两种意象。”
除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你同样着迷于《环形废墟》的故事,环形的庙宇、勘破一切幻影的神明“火”、在梦中创造出“亚当”的梦中人,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如衔尾蛇或者梅比乌斯之环那般首尾相接、不断重复自身,是不是最终就能到达永恒的彼岸?
博尔赫斯说道:
“在东方,循环的理念是有道理的,因为人,灵魂,灵魂在不同的循环中的轮回,或是好转或是恶化,总是在改变。
以佛教的看法而论,假设每一个生命应该都是由其前生的灵魂所编织的业报决定的。但由此我们便不得不去相信一种无限的时间:既然每一生都必定有一个前生,那前生也必定有别的前生,以此类推以至无限。”
你继续问:“您似乎对无序和秩序也特别执着,《通天塔图书馆》里,无序的重复终将演变为宇宙的秩序,《巴比伦彩票》也是一样。”
你想起《通天塔图书馆》里的一段话:
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后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有了那个美妙的希望,我的孤寂得到一些宽慰。
《巴比伦彩票》里则提到:
巴比伦人生性不爱投机。他们尊重偶然性的决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惊恐,但从未想到要调查其扑朔迷离的规律和揭露规律的旋转星体。然而我提到的那份冠冕堂皇的声明引起了许多带有法学和数学性质的讨论。其中之一产生了如下的假设:既然彩票是偶然性的强化,在宇宙中引起定期的混乱,那么让偶然性参预抽签的全过程,而不限于某一阶段,岂非更好?
博尔赫斯回答说:
“我试图呈现宇宙的某种特质,哪怕它在根本上就是混乱。宇宙或许就是这样的,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宇宙还是一场混乱。但,有许多事情表明它是一个宇宙:我们拥有人的不同年龄,星辰的秩序,植物的生长,季节,还有不同的世代。因此便有了某种秩序,不过是一种相当谦虚的,相当秘密的,秩序。”
你不断提出问题——爱、文学、艺术、宗教,博尔赫斯总能游刃有余地侃侃而对。
他说:“对话是人类最好的习惯之一。”
你欣然赞同。
你们长久地伫立于六角形的书房里,久到将时间的流逝抛诸脑后。
无形的语言化为有形的文字,飘荡在你们四周,激荡着空气还有你的脑髓。
可惜事实上,博尔赫斯早在数十年前踏上前往寻求宇宙真理的旅程而离我们远去,上述的对话不过是笔者翻完《最后的对话》展开的一段妄想。
但就算只是妄想也好,能在梦中与这位文学大师谈天说地又有何不可呢?
文中博尔赫斯的回答均摘自《最后的对话》
在博尔赫斯生命的最后三年,阿根廷国立电台邀请他出演了一档谈话节目,由文坛后起之秀费拉里做主持,向这位文学大师讨教文学、艺术、时间、生活、政治等诸多领域的话题。其间记录下的大量珍贵对话资料,成就了这本博尔赫斯谈话录《最后的对话》。
要了解一位作家,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听他与他人谈话。
所以喜爱博尔赫斯的每一位读者,不妨翻开《最后的对话》向他提出萦绕心间已久的问题,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相会于巴别图书馆并进行一次颇为愉快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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