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善有善报，但善良在现实中又往往成为老实可欺的代名词。所以，要不要教孩子善，一定愁坏了很多做爹妈的人。
一、
留日女生江歌被残杀的案件过了294天，借王志安主持的《局面》节目，江歌母亲和江歌室友刘鑫才实现了案发后的见面。由这次的见面及访问开始，关于人性的争议，关于人肉搜索的是非，又一次成为网络争吵的焦点，夫妻反目，好友拉黑。
结合采访，简单回顾一下案情拼图。
目前可以确定的信息是，杀死江歌的凶手是刘鑫的前男友陈世峰，此人现以杀人罪被正式起诉，悬念似乎只在于日本法院是否会判他死刑。刘鑫正是因为不堪被陈世峰纠缠恐吓，躲到闺蜜江歌家里，这成为所有悲剧的开端。
据刘鑫描述，在案发当天（2016年11月2日），刘鑫一直在江歌家里，中间几次有人叫门都不敢回应，即使在发现门上的猫眼被堵，也都以为是电视台来收费。后来，当她在门口听到陈世峰“嘀咕”的声音，就发微信给江歌求救，江歌回复说“你别开门，我回来”。但是在江歌打算报警的时候，刘鑫以“不想把事情闹大，怕房东知道”为由阻止了。
当江歌回家时，果然与守在门口的陈世峰发生了口角，但并未有肢体冲突。赶走陈世峰未果，江歌进了屋，陈则一直守在屋外。直到夜班时间，两个女生不得不一同出门时，陈世峰便一直跟着她们，不但跟到了刘鑫打工的门店，还给刘鑫发威胁短信。因为刘鑫说比较害怕，江歌便在车站等她一同回家，还给她带了打包的食物和馄饨。
据刘鑫的描述：因为她例假弄脏了裤子，所以自己先回屋换裤子。就在换衣的时候，听到外面“啊”的声音，于是边喊江歌边往外跑，但在推门的时候没有推开，“门被反弹回来了”，于是她迅速拿手机去报警。而在报警之前，她一再强调，“我没有反锁门”，理由是，当警察来的时候，“我没有先开锁的印象，门是直接推开的”。
“那天晚上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是不知道，也没有监控，家里的猫眼也看不出去……我当时胆小不敢出去看……三叔没有进来，我猜想可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外面没有喊声，一声都是我在里面喊……”“我没有听到求救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刘鑫特别强调，她第一时间并没有想到是陈世峰杀人，她还以为是遇到了“日本的变态”。
刘鑫的描述，可以说与之前媒体报道的故事大相径庭。在媒体早期的描述中，“在抵达居住的公寓楼时，刘鑫的前男友等在公寓楼前，三人发生了争辩。随后江歌叫刘鑫先进房间，自己与这名男子辩论，并挡着这名男子不许其进屋。接着，刘鑫和邻居听到了尖叫声，出来一看，江歌倒在走廊里，脖子被刺数刀，直冒鲜血。”
但在刘鑫的描述里，并没有什么“江歌叫刘鑫先进房间”的壮举，也没有“三人争辩”的桥段。而在案发后，她听到叫声“发现推不开门”就报了警，“一直在用日语喊救命”，而警察赶到后以保护现场为理由拒绝让她出门，所以当她能出门的时候，只看到地上的血迹，直到第二天（11月3日）晚上，听警察转述，她才知道江歌不在了。这也是她第一次发微信给江歌母亲的时间，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
刘鑫在所有的采访中，一概用“三叔”这个昵称来代替江歌的名字，而在微信里，江歌对刘鑫的昵称是“少女”，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非常明显的。但当江歌离去之后，江歌的母亲与刘鑫之间，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互怨互怼互仇的地步。
江歌的母亲坚持认为，刘鑫通过反锁房门阻断了江歌的逃生可能，而刘鑫无数次的避而不见，以及对事件描述的闪烁其辞，也给江歌母亲的心理造成了附加伤害。而刘鑫，在江歌的母亲对外公布了她的名字和照片后，发出了“再出这种新闻，我就停止协助警察”这样的威胁。
而刘鑫的母亲，甚至说出了“是她命短，遇害与刘鑫没关系”这样的话。
同是受害者，本该同仇敌慨的两个人、两家人，一方在对真相及真相的全部的追寻中伤害着自己也伤害着别人，另一方则因为生活被案件及案件之后的人肉搜索全盘打乱而满怀愤怒四面出击。
陈世峰先生在日本的牢里也会笑着睡着吧。
二、
在继续讲江歌案之前，贫尼要发扬跑题传统，讲点别的。
最近，根据阿婆原著改编的明星云集但拍砸了的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正在上映，不是阿婆粉丝的人可以去看看。
大侦探波洛乘坐著名的东方快车旅行，照例遇到了一桩谋杀案，一位名叫雷切特的美国商人被杀，身中十二刀。根据客观作案条件排查，嫌疑人被锁定在一整节车厢内的乘客中，但是，几乎每个人都有着完美的能互相印证的不在场证明。
波洛根据烧剩的恐吓信，找出了死者雷切特的真实身份：阿姆斯特朗家的独生幼女绑架撕票案真凶。这直案件，导致怀孕的阿姆斯特朗夫人早产一尸两命，阿姆斯特朗先生绝望自尽，可以说是家破人亡。
一个罪有应得却逃脱的惩罚的恶棍死了，谁需要为此负责？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波洛大叔脑子里的灰细胞。看似不认识的人们相互证明对方的清白，但如果他们都说了谎呢？车上有十二位旅客──而雷切特被戳了十二刀。
于是，十二个人的真实身份也被一一揭开：每一个人，都与阿姆斯特朗案件有关系，甚至，他们可以说全部是阿姆斯特朗案件的受害者。亲人，司机，家庭女教师，护士，厨娘，勤务兵、同僚，以及两个特殊的人物，阿姆斯特朗家的女仆苏珊的父亲和爱人。在案件中，苏珊曾经因为被指证有罪，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而选择了自杀。
特别值得一提的人物，是阿姆斯特朗家的保姆，以女传教士身份出现的奥尔森小姐。她爱着那个自己负责照顾的孩子，因为未能阻止绑架案的发生而深深自责。在电影的塑造中，她多年来不仅与宗教信仰为伴，去非洲去从事儿童救助事业，而且因为内心深处的创伤太深，她戒掉了“罪恶”的酒，而且再没睡过安稳觉。（这个人物的塑造，曾经让英格丽·褒曼拿下奥斯卡最佳女配角。）
《东方快车谋杀案》可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被翻拍次数最多的作品之一。它的剧情早巳不存在悬念，故事框架也基本无法做大的改动，SO每一次的新翻拍都企图在价值上做文章，比如有一个版本让波洛强烈谴责这个山寨陪审团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多么不符合法制世界和文明准则。最新这版也不例外，波洛之义正辞严，简直就是法制社会的化身，咆哮帝，动作片明星……
认真脸：之所以在这篇文章里把这个故事再拎出来，我想说的是，即使失去了推理的乐趣，书迷们仍然愿意花时间去看这个故事，正是因为故事本身所承载的价值——为了报答多年前承受过的一点点恩情，为了自己心目中的公正，一群人聚到一起策划了一次犯罪。这些犯罪者中，不乏有头有脸的社会精英，如果计划失败，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有牢狱，还有前途尽毁的风险。
在阿婆的小说里，最不缺乏的东西是人性之恶，以至于需要在《无人生还》里继续动用私刑清算。但她的世界能有着大批死忠的书迷，除了对罪恶出神入化的描述之外，她也擅长给所有的故事留下悲悯与光明的种子，她会让罪行得到惩罚，也会让善良得到回报。
所以，即使再文明前卫的改编，也很难让观众同意把这样一批“复仇者联盟”送进监狱。在那些人的身上，有着人们对某些古老品德的深切向往：忠诚、感恩、勇气、成全、悲悯、忏悔、良知……
现实早已不堪，文学世界成了人们的避难所。
三、
回到江歌案件上，这个女孩因为善良和勇气而付出了生命。
网民的愤怒，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刘鑫到底有没有锁门有没有撒谎，判断这些事情需要的信息，要等审判结果出来才有定论。而且，仅靠这种细节争议，根本无法制造十万加和激发群众情绪——说实话，每个人都会有胆小怯懦自私的时候，大多数人，并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谴责其他人的软弱。
在这件事里，搅动公众神经的有两点：
1、江歌死后，刘鑫迅速满血复活，又是换头像开心过年，又是在网上满脸笑容发自拍；
2、刘鑫一家对江歌母亲行为的回应——“再出这种新闻，我就停止协助警察”“你不撤回，我死了也不会去作证”“是江歌命短，遇害与刘鑫没关系”。照刘鑫的说法，那些都是“气话”。
谁都无权要求受害者必须天天以泪洗面，但她的行为造成的二次伤害，就现在的结果看，已经完全无法弥合。但是，作证是责任不是恩赐，以“不去作证”作为威胁，既是对生者的伤害，也是对死者的侮辱。
我们不排除，刘鑫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她真的没有锁门，她真的不知道门外是陈世峰在对江歌施暴，她真的推不开门，她真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没有听到外面的杂音，她真的只是一个胆小的宝宝，在异国他乡被传说中的暴力事件吓破了胆。
甚至，在案发初期，她对江母的隐晦回避，也确实是为了案情推进迫不得巳（日本警察，这个锅是你们的），但是，当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时，从她的言语行动，人们看到的只有撇清，没有承担。虽然王志安说，她肯站出来，就代表了承担的勇气，但从放出的专访里看，刘鑫的表现，并没满足公众的期待。
再引用《局面》视频里的几段原话：
王志安问：你当时跟江歌的妈妈说对不起，是觉得江歌的死跟你有一定的关系吗？
刘鑫：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们两个住在一起，还一起回家，三叔（江歌）在外面受伤了，我却没有勇气出去看一眼，我现在都在后悔这个。
王志安问：江歌的妈妈一直认为实际上江歌是替你去死的，你觉得有道理吗？
刘鑫：我不想推卸责任，确实可能跟我有关。他是来找我的，三叔（江歌）替我打抱不平，才惹怒了他。（插句话，请注意，这句话的主干是“三叔惹怒了他”）
王志安：（江歌）其实是替你挡在那儿，对吧？
刘鑫：这个怎么能说？当时如果知道是陈世峰，我拼死也会出去。但我当时不知道是他，所以我就没敢出去。
大家自己感受一下语境吧，最好去看看视频。刘鑫所有的后悔与愧疚（如果有的话），也从来不是“她因我而死，我连累了她”，而是“她死了我好难过，但我只是怂了没能站出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江歌的母亲、江歌的亲友、围观谴责刘鑫的网友们，其道义前提是建立在“江歌是为刘鑫而死”这一结论基础上的，可这个结论，刘鑫显然是并不同意的。而如果她并不认为江歌的死是由自己而引起，那么感恩和回报这些词，也不需要放在对她的期待里。
承认自己欠了别人恩情，原来是件这么难以做到的事。
最后补几句
有朋友借这件事谴责网络暴民，觉得这种暴力给刘鑫一家造成了伤害，而这种伤害，不是她及家人应该承受的。
刘鑫说：日本警察都说我也是受害者，为什么中国那么多人不放过我？
是的，没人有权逼着别人感恩，但公众对于善良仍然抱有期待，并不是一件坏事。不排除有营销号在借这个事件蹭流量，但普通人你我他，七舅老爷他三外甥女，抱着孩子的妈妈们，孩子正在国外的妈妈们，对于这件事的感受是真切的，所有的价值判断，不过出于人之常情。
杭州保姆纵火案也好，虐童案也好，江歌案也好，甚至苏享茂案件或王宝强案件，甚至遥远的已被辟谣的彭宇案也好，之所以迅速被舆论无限升级无限放大，就是因为，当人们的某种美好期待被残酷现实打破之后，失望形成恐慌，恐慌催生暴戾。
而暴戾，永远需要一个出口去宣泄。若社会变成火山，没有谁能居高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