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识和认同问题是意识的核心，几千年前的人们就已经在追问“我是谁”。“我是谁”只是认同系列中的一个问题，虽然它因为第一视角性而居于中央，但其他相似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他是谁”“那是什么”等等。
辨识来自于信息的输入和反馈。主动施加的物理化学信息就是输入，由此产生的因应信号就是反馈。对一个待辨别物而言，如果不变的输入总会激发相同的反馈，它就会被识别成一个物体。例如一块石头，无论何时用同样的光场照射，眼睛看到的总是固定的形象。反馈和输入的一致能够辨识无生命物，而在辨识基础上又产生出对生命的认同。所谓生命，除了一致性外，还要能进行某种形式的反向测试。反测试不是被动反馈，而是被探测目标主动发起的针对探测源的逆向辨识。这样的往来构成互动，当互动具有了一致性，生命体就建立起认同。
[Source: Troy Mayr Photography]
这里可以做一个头脑实验。设想在你的电脑上储存了一张你不认识的高颜人士的照片，它除了舒服的让你瞄上一眼外不会带来更多的故事。接着，把这位漂亮人物的照片扩充到1000张，并且整理到一个文件夹内。此时你的感受大概会升级为“这人的相片真多。”继续扩充照片数量到1亿张或者10亿张，甚至任何需要的程度，直到文件夹囊括了这个人可能经历的所有场景：正襟危坐的开会，开心的旅游，私密的男女亲热，策划袭击敌手的阴谋等等。此时的照片规模已经到了不可能被穷尽观看的程度，所以一个搜索引擎被开发出来，只要输入感兴趣的关键词，例如吃饭、电影、遛狗、谋杀等，就会得到相应的图片。这个时候你大概不会再认为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文件夹了，它变得有些魔幻起来。搜索工具进一步升级，不仅提供检索服务，还能反过来发问。例如输入“吹牛”一词时，文件夹会在对话框中询问：“想看看这个人在公司年会上说的屁话吗？另外大家私底下的真实议论想看吗？”一定有不少人对这样的引导感兴趣并愿意交流，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图片夹已经获得了生命认同。更多的互动发现，这个工具总是偏好于让人们去看那些隐私揭短的内容，所以你很高兴地将其命名为“八卦”，于是文件夹就有了性格标签，或者说有了它的情绪。情绪就是连贯一致的互动模式，而最深层的认同就是识别对象后的情绪关联。这个头脑实验实际上就是人类大脑建立认同过程的浓缩。
拉马钱德兰正在接听一位几乎绝望的男人打来的电话，他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医生说自己的儿子得了一种非常古怪的病：“我30岁的儿子认为我不是他的父亲，而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他对他妈妈也是一样的看法，他认为我们不是他真正的父母。我们真的没有主意了，也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有位波士顿的精神病学专家介绍了你。到现在也没人有办法能让阿瑟（Arthur）的情况好起来。”这位男人的儿子阿瑟是在一次惨烈的车祸中头部严重受伤，昏迷了三周，几乎丢掉性命。在侥幸的从死亡线上挣脱后，他开始了缓慢的恢复过程。效果还不错，他的神志渐渐正常，除了一样例外，他再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父母。
拉马钱德兰开始对病人询问：“阿瑟，谁带你到医院里的？”
“候诊室里等着的那个人，这个老人一直在照顾我。”
“是你父亲吗？”
“不，医生，他不是我父亲，只不过他看上去像我父亲罢了。一个冒名顶替的人，不过我想他没有什么恶意。”
“阿瑟，为什么你觉得他在冒名顶替？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印象？”
“他看上去和我的父亲一模一样，但是他真的不是。他是个好人，但他不是我父亲。”
“可是，阿瑟，为什么这个人想要做你爸爸呢？”
“这就是让人纳闷的地方，医生，为什么会有人要装作我爸爸？可能是我亲爸花了钱雇他来照顾我，比如出钱让他替为我付账吧。”
这就是这位妄想症患者的内心想法。阿瑟可以认出几乎所有身边的人，他的发小、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前女友等。和这些人的交流都没有问题，唯独会奇怪的幻想自己的父母是别人冒充的。拉马钱德兰知道阿瑟很可能罹患上了卡普格拉妄想（Capgras’delusion）症，这是神经病学中一种罕见的但也非常吸引人的综合征。这种病的病因三分之二以上来自于脑外部的硬损伤，比如阿瑟遭遇的车祸。临床表现就是对身边最熟悉的人产生出奇怪的错觉，认为他们的身份都是虚假的，而对那些关系较为疏远的人反而一切如常。拉马钱德兰知道卡普格拉妄想症没有有效的处置方法，但这一次病人的家属反而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治疗建议。阿瑟的父亲是听闻拉马钱德兰的大名后专程赶来的，他知道拉马钱德兰以前做过的镜箱实验。既然镜子可以用欺骗的手段缓解幻肢疼痛，为什么对幻想有两个爸爸的阿瑟不可以尝试一下欺骗治疗呢？拉马钱德兰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点子，他同意了阿瑟父亲的方案。
卡普格拉妄想症（Capgras’delusion）
[Source: Youtube]
第二天，阿瑟父亲把儿子又一次带进了医院。早上在家的时候，这个老人已经假装兴奋的冲进了儿子房间里告诉他说，前一段时间他的确花钱请了一位长相酷似自己的人来照顾阿瑟。现在这个假冒的爸爸已经被送回了中国，而真的爸爸现在回来了。一番假戏演完后，这会对阿瑟起作用吗？
拉马钱德兰询问阿瑟说：“今天早上，是谁带你来的？”
“是我的亲爸爸。”
“那上一周照顾你的人是谁呢？”
“是一个像我爸爸的人，现在他回中国了。”
看起来，这招似乎有效，可是拉马钱德兰全无把握，因为他注意到对话的时候，阿瑟带有深深的疑虑和木然的表情，似乎他只是勉强的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果不其然，一周不到的时间，阿瑟又开始恢复原先的模样，他声称那位中国的假爸爸又回来了。
妄想症的病因迄今未明，早些时候许多临床医生习惯用弗洛伊德的弑父恋母心理假说来解释这一现象，也就是每个人体内都存在着对自己母亲天然的性欲，并因此对情敌父亲拥有天然的嫉恨。在正常状态下，人们会用意志压制这样的本能，但是当遭遇头部重击后，这样的防御体系便被摧毁。病人开始对生母产生不可压制的性欲望，但与此同时仍在工作的推理逻辑却告诉他说，这不可能，一个人不会对母亲有性欲。故此唯一可行的解释就是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很像但并非是母亲的人，对父亲的错认也是同样的道理。拉马钱德兰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因为他早就在临床上遇到过这样的病例，此人的妄想症对象是自己的宠物狗，他觉得身边的小狗菲菲只是远在布鲁克林的真狗菲菲的替代品。一个人总不可能对狗有性欲吧！所以真正的问题还是发生在神经系统。
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心理假说经常被用来解释各类神经病学症状
[Source: Haiku Deck]
前面介绍过，人的颞叶当中存在着“what”通路，它主要负责物体识别，确定出“那是什么”或者“那是谁”。如果这部分通路受损，病人有可能认不出来他人的脸和身份。此外，大脑中的许多核团通过长长的C形纤维束联结在一起形成所谓的边缘系统，这个系统掌控着人们的情绪。所谓情绪就是一种固化的反应模式，这种固化机制有利于提升决策和行动的效率。看到熟悉的朋友感到放松，看到戴金链子纹身的壮汉感到紧张，这都是情绪在预先配置身体的反应。预配置对蛮荒环境中生存的生物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迫近的危险会让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微微出汗的皮肤意味着更多的能量开始集中在肌肉中以备不测，这些都是边缘系统激发出的紧张情绪。在情绪和辨识两个系统之间，颞叶前端的杏仁体成为连接器官，它接受感觉区域的输入并把消息发送到边缘系统以唤起情绪，最后再传到自主神经系统驱动人体做出相应动作。
有了这些了解，便不难理解拉马钱德兰对卡普格拉幻想症的解释。他认为这类病人大脑中的识别通路是正常的，可以准确的鉴定出面孔与身份，但是作为连接器官的杏仁体却出现了故障。其结果是识别出来的对象没有办法在边缘系统中唤起对应的情绪。比如说，病人能够认出自己的母亲，但是却无法获得慈爱的情感。这个时候大脑会产生混乱，母亲的形象怎么没有带来母亲般的感受呢？于是大脑就只好将眼前的人解释为一个想象中的替代者，样子接近，但情绪不对。
拉马钱德兰的猜想需要实验证明，他借助的实验技巧很简单，叫做皮肤电反应（GSR）。如果大家对这个名称感到陌生，那么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应用，就是测谎仪。刚才提到，情绪改变会引起皮肤的微微出汗，潮湿皮肤的电阻比干燥皮肤的电阻来的更低，这可以在电极测量上反应出来。人一旦唤起了情绪，测量电导值就会升高，这和人的主观意志无关。不是说觉得自己不紧张就真的不紧张了，GSR一定会有所反映。拉马钱德兰准备对阿瑟进行皮肤电反应测试，如果他真的如同医生猜测的那样：大脑对情绪的连接被中断了，那么即使他看到自己熟悉的父母也不会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这会体现在GSR数值上。
拉马钱德兰找来6位大学生做为对照组，请他们和阿瑟一起观看电脑屏幕上的一组照片。这些照片里有陌生人，也有被测试者的父母或者祖父母这样的熟人。每张照片会在屏幕上停留2秒钟，15秒到20秒的间隔后会出现下一张，这样的间隔是为了让志愿者的情绪得到平复。测试结果不出拉马钱德兰所料，其他正常的大学生们一见到自己亲人的照片会明显的表现出更高的情绪水平；而反观妄想症患者阿瑟，他看到屏幕中的父母或亲人，几乎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或者偶尔的会在长长的平直尾线后闪出一个小的波形，这代表着他经过了很长时间才在极低的层次上感受到了亲人带给自己的情感。阿瑟的情绪连接在杏仁体处真切的受到了干扰，这就是他表现异常的原因。
利用皮肤电反应（GSR）测谎
[Source: bbc]
那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阿瑟只对父母才出现这样的幻觉呢？如果是情绪连接有问题，他对其他熟人怎么没有类似的感受呢？比如说他的同学，这也算得上是熟人了。这个问题不难解释，卡普格拉妄想症只发生在最紧密的情感寄托对象的身上，这是因为大脑对这些目标的情感预期异常强烈，一旦情绪连接不畅或者唤起情绪的强度不够，平淡的反差就会让大脑出现幻觉，认为那个对象不是他（她）。
拉马钱德兰的情绪-识别断裂假说不仅适用于卡普格拉妄想症，也适用于其他疾病。而且这样一来，一些怪异的病都成了妄想症的另类分支，比如说，科塔尔（Cotard）综合征。患有这种病的人在其他人看来绝对是疯子，他们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浑身都在散发着死尸的恶臭，有些人甚至说看到了自己皮肤上爬满的蛆虫。把这样的表现归结为疯癫当然很简单，但人们很难解释为什么这些病人都会选择死尸腐烂一类的共同幻想。如果用拉马钱德兰的解释就很容易明白了。科塔尔综合征是卡普格拉妄想病的升级，后者只是在人脸识别和情绪的连接方面出现了中断，而前者则是在所有的感觉区域都和边缘系统断开了连接。在这种完全断路的情况下，病人们等于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一切情绪体验，在死寂的情绪孤岛上，人实质上已经等同于死亡，所以他们才会说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
识别与情绪的断裂会引发各种问题，而如果是二者错误的连接也会造成奇怪的现象。在过往的病例记载上，曾有一则记录说一个病人幻想自己的继父是一个机器人，所以他把继父的头颅砍了下来，打开头骨要去寻找里面的电子芯片。这种匪夷所思的机器人情绪错误的支配在了继父的形象上，结果酿成了惨剧。而这个事例也进一步的提醒着人们，我们觉得与生俱来的记忆或情感其实并没有那样的神秘和恒久。
在科塔尔综合征患者的感受中，外界就是死亡的世界。
[Source: Stuff to Blow Your Mind]
拉马钱德兰对阿瑟进行的另一项测试也印证了这一点。杏仁体除了能连接到情绪的边缘系统，它还有多个道通功能，比如对面部表情精细变化的感知，最为典型的就是对目光方向微小改变的探查。正常人几乎都可以轻松的感受到对方视角方向哪怕一点点的变动，这或许是因为面部表情的含义极其丰富而其蕴藏的情绪信息又颇为重要所致，大脑自然就进化出了视角捕捉能力。这个捕捉功能主要由杏仁体完成。由于阿瑟的杏仁体存在着障碍，拉马钱德兰想要测试一下这会对其判断面部表情中的视角改变带来多大影响。他给阿瑟看了一套模特的照片，所有的照片出自同一个女人，只不过拍摄到的眼睛方向有时候是直视画面，有时候偏右，还有些偏左。对照实验中的普通人都能很准确的分辨出照片中模特眼光朝向的细小差异，而阿瑟却做不到这一点，他只有在视线明显改变时才能区分出来。考虑到他的杏仁体存在问题，出现这一结果本是预料之中的，但是预料外的情况也同时出现了。当视线大角度改变时，阿瑟不仅察觉到了面部的不同，他甚至认为画面里的人也已不同。他说这时候照片中的已不是刚才看到的模特，这是个妇女，刚才那个是少女。拉马钱德兰用这套照片先后测试了8次，每次都是如此。有时候，阿瑟甚至说这套照片属于三个不同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穿了，这和刚才的情绪中断问题是相通的。每个人都有所谓的感情，当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时，过往和他有关的经历就会如氤如氲的浮现出来，这些片段交叠的记忆让你对一个人有了感受的温度。但这一切素材是从何而来的？就像最开始介绍的文件夹的例子，从你第一次遇到一个陌生人开始，大脑就为他建立起一个文件夹，随着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的交往，相关的记忆照片就被不断地填充到这个目录中来。假如文件夹里的素材数量极其稀少，这意味着他是一个疏远的人；如果文件夹的素材极为充实且与你有频繁的互动，这就是你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于是，在这张脸孔的标签后，一致性的印象就被建立出来，这是他的性格或者说是你对他的情感。人脸识别是找到对象，连接情绪是锁定目录，二者俱备，情感的素材才得以积累。如果识别和情绪的连接被切断，找到标签却寻觅不到既有的文件夹，那么每次的遭遇就只能在一个新建文件夹中重头开始。阿瑟看到的那组照片，他之所以误认为是三个人，就是他的大脑无法积累而只能不断清零。
古代的哲人曾经追问，人能不能够跨入同一条河。每时每刻，河流中的流水都在改变，但河的形态却保持一致。对此，人们究竟应该认为它改变了还是没有改变。这样的问题并不只是哲学意义上的，因为到了今天，神经科学经过抽丝剥茧似乎也来到了相同的问题面前。正如妄想症患者阿瑟，他不仅会认错别人，甚至连自己也会认错。他经常看着自己的照片叹息说，这个人和我很像，但他不是我。而当他照镜子时，他似乎又不会错误的认为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或许镜子认同是一种妄想症阻碍不了的强逻辑吧。但是，照完镜子后，阿瑟常常会忧伤的对母亲说：“如果等到你真正的儿子回来，你还能像现在一样爱我吗？”我是谁，谁是我，生命就像一条河。如果不爱我就请恨我，无爱无恨，便是无我。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