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马钱德兰的镜子很快又要派上用场了，上一次它被用来解决幻肢疼痛，这一次魔镜要来对付一个同样古怪的难题。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关于懒蛋的笑话。说一个人懒到吃饭只张嘴手都不想动，一切都靠老婆照顾。有一天，老婆要出门半个月，怕他在家饿死，就烙了一张大饼套在他脖子上。结果回来一看，人还是死了。原因是他只把眼前的一块饼吃掉了，其他的根本没有碰，因为他懒得转饼。大概不会有人相信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情况会真实存在，没有这么懒的人，可是吃东西只吃一边不碰另一边的情况却是实在发生过的案例，但不是前后问题，而是左右问题。
山姆（Sam）的母亲艾伦（Ellen）刚刚回到家中，此前两周她因为中风一直留在医院里，情况似乎正常了。可这天早上起来，山姆却发现了异常。一向注重仪表的母亲像往常一样每天起床后花半个小时梳洗打扮，将头发与指甲收拾的整洁靓丽。可是当山姆看到妈妈时却惊呆了。艾伦的妆容整理的很好，但只有半边。头发只有右侧挽成了发髻，左边的如同鸡窝。嘴唇无论是上唇还是下唇都涂上了唇彩，但是脸颊中线以左却没有任何颜色。睫毛膏、眉笔、胭脂莫不如此，它们都只出现在艾伦的右脸。
看到儿子吃惊的表情，艾伦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是认真的对自己进行了装扮没有搞怪的意思。山姆由此断定，艾伦肯定是盲了，至少她的左边视野是看不到了。于是他匆忙把妈妈送到了拉马钱德兰医生那儿并且急切的等待医生的诊断。此前中风住院时，拉马钱德兰已经认识了这对母子，当他简单询问了山姆关于艾伦的病症后，见多识广的医生淡定的告诉山姆，艾伦得的是一种很普通的神经综合病：半侧忽略症。这种病常常出现在右脑，特别在右顶叶中风的患者中是常见后遗症。得了这种病的人，会对一半的世界，也包括自己半边的身体难以察觉。山姆依旧关心这是不是意味着艾伦已经瞎了。“不，没有瞎。她只是注意不到自己的左半边，所以才叫做左侧忽略症。”(unilateralneglect)
[Source: Bored Panda]
为了让山姆相信，拉马钱德兰做了一个简单测试。他让艾伦坐正，自己也正对着艾伦坐好，并要求艾伦紧盯住自己的鼻子作为定标物。拉马钱德兰悄悄把右手伸进了艾伦的左视野区，慢慢潜入她鼻子左侧的位置。突然，医生开始剧烈晃动自己的食指并询问艾伦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了一根手指在晃动。”
“很好，”拉马钱德兰说，“请你把目光固定在刚才鼻子的同一点上。”随后，拉马钱德兰再次把手指悄悄伸到艾伦鼻翼左侧刚才晃动过的位置，但这一次他是非常缓慢的摇动手指。
“现在你看到了什么？”结果，艾伦一脸茫然。
通过简单的对比，山姆也明白了状况，他的母亲并非失去了视力，而是失去了注意力。假如他在其左侧视野内也做一些剧烈的动作，或者直接用语言告诉她要去看什么，艾伦也是能做到的。但问题是，视而不见也是个大问题啊。早上艾伦吃早饭的时候就只吃左半边餐盘里的食物，右边的她最喜欢的橙汁都没有取用。如果这种情况不加以改善，艾伦大概时时刻刻都需要山姆的陪伴和提醒，这岂不成了前面笑话里饿死的懒蛋。
饿死是不至于的。山姆紧张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先验知识，神经科医生接触这类病人可多了。绝大部分的忽略症患者都可以在发作后几周内恢复正常，即使少量无法治愈的病人在知道自己的情况后也是可以应对的，比如吃食物时注意不到左半边没关系，吃完一半后转动一下盘子或是转动一下身体不就能看到了。不过，即使是转盘子这种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在忽略症患者这儿也是大有学问的，千万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直线揣测。例如，有一位女性忽略症患者也是注意不到自己的左半边，当她吃完右边食物想到需要探查一下左侧的隐秘世界时，她绝不是向左直接转动身体20度，因为“左”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世界，其意识中压根就没有这么一块空间。正常人看到的她的右侧就是她心智中全部的时空，她只能在自己可以知觉的世界内移动，也就是向右转动。但医生的嘱咐和保有的理解力使她明白只要持续右转340度后，一块意外的世界就会像变魔术一样凭空生长出来，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感觉。这种体验正常人是无法体会的，对忽略症病人而言右转340度和左转20度绝不是同一回事儿。
左侧忽略症（Left neglect）患者始终关注不到左半边的世界
[Source: tactustherapy.com]
注意力忽视，听起来这个道理蛮好理解的。但追究起来，这里面问题可深了。首先，什么是注意，什么又是失去注意。读书读到兴致盎然时，会忘掉周边的一切；和心仪的异性餐厅约会时，周围嘈杂的声响也都仿佛不见；开车时间久了，对路面的情况会失去敏锐的反应。这些都是注意力丧失的表现，所以它是无处不在的，所谓的忽略症与这些司空见惯的注意力流失现象相比是不是相似而仅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呢？
前面讲过，人的视觉保留有新旧两套系统，而对视觉信息的处理又分为How和What两条通路。How通路处理空间定位任务，让人类可以在三维世界中遨游；What通路提供目标辨识能力，让人类得以从事逻辑推演。脑科学的宝贵进展带来的系统、功能、通路的认识可以帮助人们想象出意识起源的有序性和非神秘性，但反过来，这样简单化的功能群组划分往往又会遮掩掉大脑结构复杂的一面。不难理解，在从低级到高级的进化中，并非设计出来的复杂性是在迭代及信息多样化过程中自然产生的。感觉器官以及其采集信息对应的处理机制，还有这些多通道信息之间的频繁互动就像是一个摆满了镜子的大厅有各色光线在其间来回往复，交织穿梭。镜子和光线由少变多，大厅的光路也就日趋纷乱。在不断的反馈与再反馈中，难以言说的复杂系统便在进化压力下逐渐成型。这种景象或许更接近于大脑的真实状况。
作为一个面临生存压力和复杂环境考验的生命体，多任务处理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任务。感知的环境信息覆盖面越大，生存的预警能力就越强。然而这样一来，对有限的信息处理资源的分配和调度就成了重中之重。大脑聚焦能力的敏捷性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的切身体会。酒会当中众多的声音里，只要有人提及你的名字，你的大脑马上就像打过一道闪电；在人潮涌动的车站迎接亲人，千万张面孔中你总能第一时间找到目标。神经系统的聚光灯就是注意力，也可以这样来说，所谓的注意力就是信息处理资源分配时的优先权，而所谓注意力失去，就是我们对某一任务长期霸占优先权时感到的不安。哪怕这样的长期霸占是因为大脑基于书本或异性可能带来的长期回报不断释放出的令人愉悦的神经物质。
忽略症并非眼盲而是对事件处理的漠视。这一点，拉马钱德兰对艾伦进行的手指实验已经予以证明。当拉马钱德兰剧烈晃动手指时，快速运动影像的信息含量开始大幅上升，超越了忽略症带给艾伦左边视野的注意力门槛，由此艾伦便看到了。可见，不管是否被忽略，一些信息仍然有可能漏进大脑当中，从而在某种意义或某种层次上被忽略症患者所“看见”，哪怕这样的“看见”并不在主动意识当中。
1988年牛津大学的哈利根和马歇尔用一个非常聪明的实验证实了这种未被注意却能够在低层次上被“看见”的信息的存在。他们找来了一位左侧忽略症患者，正如艾伦一样，这个病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左半边世界。两人给这位患者看了一幅画，画面中有一上一下两座一模一样的房子。唯一的区别是，上边房子的左侧窗户里冒出了火焰，代表着火灾，而下边的房子完全正常。所有的人都清楚，这个区别在左侧忽略症患者那里是不存在的，因为火苗出现在他注意不到的左边。这点很快被实验的问答所证实。当哈利根询问患者觉得两个房子是否有什么不一样时，得到的回答是完全一致。接着，研究人员又追问：“现在如果要你住在这里面，你愿意挑选哪一间？”测试者立刻挑了下面的房间。既然一模一样，为什么你不选择上面的房子呢？对此，病人无法给出任何的理由，只是说直觉上他就是愿意呆在下面。这里的所谓直觉没有丝毫奇特之处，很简单，有一些信息，比如说那些危险的火苗，可能在无意识当中已经被病人察觉到了。
关于忽略症还有一个有趣的事实有待解释。刚才提及的几个病例无一例外都是右顶叶受损导致左侧被忽略，这并不是巧合，大部分的忽略症患者都是如此，鲜有左侧顶叶皮层受损导致右侧忽略的。这种不对称是怎么回事儿呢？哈佛大学的梅舒拉姆（MarcelMesulam）提出了一种有趣的解释。所谓注意力在大脑硬件层面体现为一组复杂连接的网络，该网络的覆盖面积就好像是注意力这只聚光灯的照射范围。人类右半脑的注意力聚光灯照射范围非常广，同时覆盖了左右两脑；但左半脑由于分工上承担了语言分析等高级任务，所以其聚光灯的功率较弱，仅仅能照亮对侧的右半脑。如此一来，如果是左半脑顶叶皮层受损，由于右半脑的聚光灯是兼顾两侧的，它足以弥补这种缺失。但反过来不行，假如右脑的全球聚光灯熄灭，只剩下了左脑可以照亮的右半球，那么左侧视野就会察觉不到任何物体，导致左侧忽略症的出现。
1988年哈利根和马歇尔实验
[Source: www.ianbphillips.com]
尽管忽略症并不致命，但陷于这种病情的患者也可能遇到极大的麻烦，特别是在中风后的康复过程中它容易让患者丧失宝贵的恢复时间。中风导致的肢体瘫痪，绝大部分需要在康复开始的最初几周内维持肢体锻炼才有可能恢复，一旦错失了时间窗口，病情便很难逆转。左侧忽略症为康复锻炼带来了严重障碍，病人感受不到左边也就没有可能活动左侧肢体。如何能让忽略症病人再次看见左边的世界呢？拉马钱德兰再次想到了自己的魔镜。反射图像可以解放幻肢者的心理痛苦，那么它能帮助忽略症病人重建完整世界吗？病人既然可以在右侧空间行动自如，假如在其身体右侧放上一面镜子，令其向右张望，从里面看到的来自左边躯体的图像是不是可以让他们恢复注意力呢？
拉马钱德兰对此抱有谨慎乐观的预期，因为人类对镜像空间的重构能力几乎是天然具备的。从反光镜里看到后方有汽车逼近的司机一定是踩油门而不是踩刹车，这不需要训练。即便是一个两三岁的儿童，如果他在镜子里看到身后有一块饼干，也一定会转身后再爬过去。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人会犯错。也因此有理由相信，镜子治疗会帮助到艾伦这样的病人。拉马钱德兰打电话给山姆，询问她们是否有意愿参加这一治疗实验，山姆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实验一开始，拉马钱德兰首先用几项测试来确认艾伦的左侧忽略症。他给艾伦观看一张纸，上面画有一条水平直线，直线置于艾伦的正前方。拉马钱德兰递给她一支笔，请她画出这条线的中点。毫无意外，艾伦把这个中点画在了右半段线条的中间，也就是她能看到的那部分线段的中点处。接着，拉马钱德兰要求艾伦画一只钟表。艾伦不费力气的就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作为表盘。请不要纳闷，为什么画圆的时候艾伦没有漏掉左半边呢？因为无数次的圆形勾画已经让每个人建立起超量学习下的肌肉记忆，，所以圆一顺手就被完成了。可到了填写表盘数字时，就没有这样的动作记忆来帮忙了。艾伦非常为难的把12个数字全部挤到了圆圈的右半边。
再下面的一项测试是在纸上画一朵小花。和钟表的情形类似，艾伦画出来了一个小圆作为花盘，却把所有的花瓣挤在了右侧。拉马钱德兰猜想或许在闭上双眼的情况下，单纯的靠回忆和联想可以摆脱左侧注意力的缺陷。他提出了这个要求，请艾伦闭眼作画，可是结果依旧，纸上仍是一朵奇怪的半边秃的花。艾伦的世界不是因为观察才被削去了一半，她的全部意识已经限缩在了右侧。现在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镜子要出场了。
左侧忽略症患者的绘画
[Source: mmcneuro.files.wordpress.com]
艾伦端坐在轮椅上，拉马钱德兰满怀忐忑的捧着镜子站在她的右手边，镜子距离艾伦的鼻子大约有60厘米远，医生请她把头转过60°，在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反射出来的被她一直忽略的“左”世界。艾伦开始向右观看了，此时的拉马钱德兰在心底对她可能的反应做出了两种预测。一种是好的结果，艾伦能够辨认出左侧世界的物体并基于镜像空间的重构力本能的向左边伸出手去，触摸和感受这一切。另一种是不好的结果，艾伦没有任何反应，她将继续忽略左侧，哪怕是出现在镜子里的左侧。然而，正如在科学实验中最常发生的那种情况一样，她的反应和上述两种预期都不相同。她没有忽略镜中的世界，却也没有正确的向左伸出手臂。
实际的结果是，艾伦看着镜子，眨了眨眼。拉马钱德兰需要确认她已经明白这是一面镜子，于是问道：“我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面镜子。”艾伦回答。
接着，拉马钱德兰让自己的助手拿着一支笔站在艾伦不能知觉的身体左侧，笔的映像出现在镜子中，笔的位置恰好是她的手臂能够够得着的地方。
“你看到笔了吗？”
“看到了。”
“好，请你伸手拿笔，然后在我放在你大腿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已做好铺垫，艾伦不仅看到了笔，而且完全认识那是什么。现在只要她能像一个孩子所能做的一样回手取到笔，实验就将获得成功。
可是，艾伦没有这样做，相反的，她毫不犹豫地把右手伸向了镜子并且一再撞在镜面上。她花了大约20秒钟的时间想把笔从镜子里面取出来但却无法做到，于是她沮丧地说：“我够不到它。”
拉马钱德拉惊讶的下巴都快掉了，他绝没料到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情况。10分钟后他要求艾伦再重复一次，结果依旧糟糕。艾伦到处摸索着镜面，甚至想用工具去挖掘镜子或是绕到镜子的后面寻找那根隐藏的笔。拉马钱德兰无法相信一个成年人居然会不理解什么是镜子，于是他调整了方向，把镜子放在艾伦的右前方，把笔放在右后方。这一次，艾伦毫不费力的就向后伸手抓到了笔杆。很明显，她不是由于中风迷失了方向，也不是真的不懂得何为镜像关系，她在无意中缔造了一种全新的病症。这种关于镜像认知的古怪事实让拉马钱德兰立刻联想到了卡罗尔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the Looking Glass）。要知道卡罗尔患有动脉痉挛引起的偏头痛，会不会是这种头痛影响到了他的右顶叶让他偶尔的看不懂镜子，这才给了他灵感从而创作出这本魔幻奇书呢？不管事实是否如此，拉马钱德兰还是为这种新的症状起了一个有趣的名字：“镜子失认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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