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出过一次世故，那时候太调皮，跟别的男孩子比谁胆大，从一截土墙上往下跳，谁先跳谁就是老大，我想当老大，就第一个跳了。
大概是八九岁的样子，从此我的右腿就落下了残疾，那些跟我一起比胆大的孩子也不再跟我玩，都说我是个傻子，那么高的墙，他们才不会跳。
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蹦蹦跳跳，也跟不上别人的步伐，过去平衡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我每天就对着我爸大喊大叫，怪他没有钱，去不了大医院给我治病，只能在家里的小医院勉强把骨折的地方接上。
我家里很穷，从我记事起，就少了一个人的身影，就是我妈。我后来看到别的孩子都有妈妈叫，就问我爸我妈呢？我爸说，跑了。我那时候不知道跑了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跑了的意思就是改嫁了。
我上面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三岁，他好像什么都不会，我常听别人说我们兄弟两个是傻子，说老二以前还好，跳了墙之后就傻了，又说，老大比老二还傻，十几岁了还不会骑自行车，还尿床。
我跟我哥感情一点也不好，经常为了争菜里的一块肉大打出手，我爸就打我哥，说你是老大，得让着弟弟。有我爸罩着，加上我因为瘸腿，我无论吃还是穿，父亲都更偏向我，哥哥就常常私底下打我，打完还警告不让我告诉爸。
我们家的房子是过去那种茅草屋，就是用小蜀黍的穗子还有秸秆掺杂着泥土垒起来的房子，三间屋子外加一间厨房，就是我们父子三人生活的全部家当。
贫穷让我忘记了时间，转眼间我到了十八岁，我哥也结了婚，娶了嫂子。嫂子是个厉害女人，因为没有盖新房，婚后她就整天闹着要分家，但我跟我爸搬出去住哪里呢？没地方住，只能一家人挤在一起。
我哥和嫂子睡东屋，我和我爸睡西屋，中间一间是堂屋，因为没有隔音，我晚上常能听到我哥和嫂子的喘息声。听我爸说，嫂子这是第三次结婚了，之前两次都被人扫地出门，要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像我家这么穷，像我哥这样看上去有点傻什么都不会的男人，谁要啊。
我爸因为年纪大了，早年间又吃过很多苦，身体慢慢就病了，后来再也没起来。
办理完我爸的后事，我嫂子就撺掇着我哥把我赶出了家门。虽然我跟我哥感情不好，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妈生的，他竟然听从了嫂子的话，让我离开这个家，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那年我20岁，一个人提着包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村口，直到现在，每次想起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离开的情景，还是忍不住鼻酸。那时候的冬天真冷啊，我穿着一身破棉袄，村子里的人都还没有起床，北风呼呼地吹着，每一脚踩下去，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村后的路上很快留下了一串脚印，很快又被覆盖住。
我先是到父亲的坟上告别，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终于不再回答我，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流了两行泪，我就上路了。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浑身出满了汗，从黑夜走到白天，从白天又到黑夜，中间我坐了几次车，用我十多年来自己存下的一点零花钱。
我彻底告别了生活二十年的农村和那个贫穷的再也没有任何留恋的家，十年来，我在外面吃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
因为残疾，没有任何老板肯用我，我从乞讨开始，受尽了别人的白眼，我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的人就那么狠心？我不是骗子，虽然年轻，但是残疾，不是我不想凭自己的努力赚钱，而是别人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并没有一直乞讨下去，我不想一辈子过这样手心朝上求人的生活，后来我攒够了一笔钱，就准备自己摆小摊做生意，虽然到处被人撵，但好在我慢慢有了盈余，反正我一个人怎么都好过。
慢慢地跟这个城市熟悉了，跟生活附近的人熟悉了，大家都知道了我的故事，常常光顾我的生意。后来我干脆盘下了一家小店，开始更努力地赚钱生活。
十年后，我挣到了一百万，跟一个外地姑娘结了婚，但我还是一身朴素的打扮。我突然想回家看看，十年了，跟家里没有过任何联系，村里人不会在乎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消失，哥哥更可能都以为我已经死在外面了吧。没人会注意到一个残疾人是如何挣扎在生活的底层，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过年的时候跟媳妇一起坐火车回家，靠着儿时的记忆找到家里，碰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了我哥的小名，他就领我去了。见到哥哥的那一刻，泪水还是没有忍住，此前我多次狠心劝自己，不能哭，当初自己是被赶出来的，如今只是回去看看，给父亲烧些纸钱。这么多年没有到坟前磕头烧纸，他该怪我了。
哥哥满头白发，两眼无神地问我找谁，我说了自己的名字后，我哥走近我看了半天，眼泪汪汪地说，弟，你还活着，快，屋里坐。他一边说一边替我拿行李，他已经驼了背，那个八九岁的孩子就是他的儿子。
哥哥还是住在老房子里，房子早已倾斜，但因为没钱盖，屋后面用了几根木头顶着。我问嫂子呢，哥哥抹着眼泪叹息了一回骂了一回，说跟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跑了。我爸的命运何其相似地再次发生在哥哥身上。
我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我说哥，你还记得这件破棉袄吗？哥说怎么不记得，这还是我穿小了给你的，你走那天早上穿的就这件吧？当初是你哥糊涂啊，听了你嫂子……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把你赶了出去，我以为咱哥俩这辈子是见不到了，没想到……说完又开始哭。这一切都恍如昨日。
媳妇明白我的意思，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我拿给哥说，这里面有20万，盖房子吧，这房子不能住了。哥说什么也不要，拉着我的手问我，兄弟，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别过脸去，但眼里还是流了下来。
除了没饿死，我把人间该受的苦都受尽了。
村里人听说我回来，都过来看，一看我穿的很简单，也没有开什么车，说了几句话就都散了。如今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你嘘寒问暖，关心你这个人，他们更关心你本身之外的东西，比如金钱和名利。
哥又把儿子喊到跟前，很郑重地拉着我介绍我，这是你叔，你亲叔，快给你叔磕头。孩子显得有些怕人，但看他爸发了话，就一下跪了下去，边磕头边喊叔。我扶起侄子，仰起头，不想再让眼泪留下来。
父母早已不在，如今哥哥是我最亲的人，年轻的时候因为不得已，谁都会犯错，如果一直耿耿于怀，也许两个人这一辈子直到死，都会有一个心结，而这也不是父亲希望看到的。我心里早已原谅了我哥。
第二天我跟哥一起去给我爸上坟，我买了一长串鞭炮，许多纸钱，想把这十年的亏欠都补上。我跟我哥站在爸的坟前，默然不说话，过了一会，我哥说，爹，俺兄弟回来了，他好好地，你起来看看吧。
我接着我，爸，我回来了，我好好地活着呢，这么多年没来看你，你不会怪你儿子吧？你放心吧，我跟俺哥都好好的。没有任何回音，我只看到纸钱的灰屑随着风被送上了天，也许，父亲一直就在天上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天下雨，是因为父母看到人间的子女受苦流的泪；天出太阳，是因为父母看到子女都活得开心幸福他也跟着高兴。
爸，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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