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一本书,就藏在此时此刻你正念着的这本书里头。
2.
让阅读单纯成为一种习惯,最好能做到每天不看看书就跟没洗澡没刷牙那样不对劲。
3.
阅读之难,不在于开始,而在于持续;动心起意是刹那之事,其间不会有困难容身之处,然而阅读一日展开却是长日漫漫迟迟,于是麻烦、别扭、怀疑、沮丧等等各种奇怪心思便大有生存繁殖的余地。
4.
我个人坚信,一个好的阅读者,自觉不自觉的,应该都拥有着一个无政府主义的干净灵魂,即使在现实的政治主张上,他的理性另有归属。
5.
事实上,在阅读那一堆好心教导我们各种阅读方法的书同时,我个人心里头一直压抑不住某种小人式的狐疑:为什么教我们各种聪明有效读书方法的好人们,结果都只是“二流”的阅读者(没不敬的意思,只是心平气和的事实描述)?为什么他们有效实践的真实结果,全无足轻重到不值一提?就跟加西亚·马尔克斯短文中提到那个每分钟能读八千字而且据说都读懂了的美国人乔治·默奇一样,他是谁?你还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他这么有效率地读书最终读出什么样动人的成果来?
6.
比方说有一种充满恐吓意味的时间计算及其应用方式很多人一定听过,那就是要你自己统计出来,你这辈子不知不觉耗在“等待”这件事上浪费了多少可贵的时间。等人,等下班,等电梯,等车子来,等红绿灯,等老婆大人说可以吃晚饭了,等整点才肯开演的电视节目,等浴室轮空以及洗澡水热起来,等睡眠安然找上你,等心爱的人入梦,等天雨天晴花开花谢季节更迭,等一切等待都不再成为等待云云——如此每个人都可以自行表列加总起来,得到的数字据说会把大部分人醍醐灌顶吓一大跳,原来我这辈子就是这么毁的,要是我聚沙成塔把所有这些时间给回收起来,玻利瓦尔何人,予何人也,不是吗?
7.
过度迷执于方法和效率,对我们阅读的个人构成陷阱;然而,当社会大多数人集体执迷于方法和效率,倒过头来,危险的就是阅读本身了。真正指引而且驱动人心智去勇敢想象、去探勘冒险、在未知领域摸索前进的,是人的好奇、是人认识的激情、是人想弄清楚真相的不可抑止之心,在这些宛如繁花盛开的尝试和成果中,明晰可管理的只是一小部分,“有用”的部分更少得可怜,宇宙的生成和奥秘对我们有什么用?时间的本质和意义我们能拿它来干什么?陶瓶上那些美丽的花纹釉彩有增加盛水的功能吗?故宫博物院那些摄人魂魄的青铜器,让昔日的无名工匠最花心血铸造且最容易失败得熔掉重来的,不就是无用但漂亮得不得了的装饰部分吗?
8.
我个人最喜欢的仍是卡尔维诺,他说的是,“死亡,是你加上这个世界,再减去你。”这个世界因为加进了你而得着了某种光彩和温度(说因此变得大大不同可能太自大了,既不符合卡尔维诺的谦和,也不适用我们寻常人等),在你又悄悄退场后仍存留,你在或不在呢?
9.
一个人的瞻望和困惑,往往也是他那个时代所有人的瞻望和困惑,用不尽相同的语言和不尽一致的尝试路径在突围。
10.
好的读者永远得勇敢些、坚韧些,像坚持要见到自己贞洁美丽妻子珀涅罗珀的尤利西斯,不被拦路的怪兽吓退,不被女妖的甜腻歌声诱惑,走向那不作声不叫嚣不搔首弄姿的寂寞书架一角。
Pierpaolo Rovero
11.
如果我们不尽恰当地将书籍比拟成某种动物,找寻它维生的最主要食物,那大概就是“自由”。一个社会书籍的好坏、多寡、腴瘦,基本上又和该社会的自由进展(不只政治面,还包括经济、文化传统,乃至于宗教等等的整体结算)亦步亦趋,也因此,一个社会的书籍整体样貌,倒过头来又可成为我们检查此一社会自由程度的一目了然指标。逛一趟书店,往往比你认真研究其政治体制及其运作还来得准确而且全面,毕竟,很多管制力量并不透过直接的政治暴力运用,很多自由的障碍是隐藏的,但这诡计骗不了书籍,自然也就糊弄不了真正够格的读者。
12.
我几乎想顺势武断地说,一个喜欢书的人,不管是读者的身份或书写者的身份,都应该是自由的信仰者和拥护者,可惜这并不是真的,人类历史的严酷实然并不支持这个应然的美丽断言,太多专制的、集权的、唯我的,乃至于丝毫不能忍受别人想法做法而不惜通过迫害屠戮予以去除的人,私底下也都是很棒的书籍书写者或是阅读者,名字太多了,事例也太多了,我们只能嘴硬地套用昔日列宁的名言:他们都背叛了自己的出身,背叛了自己书写者和读者的身份。
13.
阅读者愈受书籍中更好世界的诱引,相对便离开眼前的世界愈远;愈理解存放在书籍中种种更好的世界,相对便愈容易看清眼前世界的贫薄、粗陋、乏味和不义,甚至到达难以忍受的地步。而且刺激的是,阅读者所看到并视之为珍宝的这些更好的世界,直截了当说,却通常是一个一个“被击败”的世界—被历史的偶然机遇击败、被习焉不察的流俗击败、被人们的粗疏、懒怠、不讲道理和坏品位坏程度击败。它们好像愈精致,在书籍中的世界活得愈欣然,就愈难移植到五浊恶世的现实空气中存活似的。于是,阅读者等于是以两倍的速度和眼前的世界分离,正义感和鉴赏力尤其在其中扮演推进器的角色,很容易把认真的阅读者抛到一个被彼此不断远离的应然世界和实然世界暴烈拉扯的尴尬位置,仿佛问他要钱还要命的二选一。
14.
的确,阅读者是比谁都容易觉得幸福。这种幸福,我想,首先来自于他好像听到了别人接听不到的异样声音,生起一种被眷顾的惶恐幸福;由此,眼前世界像念了魔咒一般朝他一人打开来,让他看到寻常人等无缘目睹的深度和奇特变化,在别人只有当下“这一个”世界同时,他仿佛拥有一个又一个交叠呼应还一路衍生的不同世界。这是一种有沉沉重量的丰饶幸福,但把这么多幸福全扛一人身上还是很累的,需要相当的耐力和体力;而且,紧抱着这么多幸福充满心中四肢百骸却没法跟别人展示更是孤寂,如锦衣夜行。
15.
拥有一本书很容易,也很便宜。但严格来说,这种拥有是产权意义的拥有,不是阅读意义的拥有,所以博尔赫斯说:“究竟书的本质是什么呢?书本是实体世界当中的一个实体,书是一套死板符号的组合,一直要等到正确的人来阅读,书中的文字——或者是文字背后的诗意,因为文字本身也只不过是符号而已——这才获得新生,而文字就在此刻获得了再生。”博尔赫斯还引用爱默生的话说:“图书馆是一座魔法洞窟,里面住满了死人。当你展开这些书页时,这些死人就能获得重生,就能够再次得到生命。”
16.
除非某一本书你看不上眼打算让它和它的作者继续保持静默的死亡状态,否则每一本书其实都有必要重读,也就是说找到正确的时间以及正确的准备好让我们自己是正确的人来读它。我以为这才是博尔赫斯的真正意思,他曾在另一篇《书》的短文中如此谈到自己的读书:“我总是重读多于泛读,我以为重新阅读一本书比泛读很多书更为重要。当然,为了重读先必须阅读。”
17.
从阅读的需求面来说,一本书的再阅读不仅仅只是可能,而是必要,你不能希冀自己一眼就洞穿它,而是你十五岁看,二十岁看,四十岁五十岁看,它都会因着你不同的询问、关注和困惑,开放给你不一样的东西,说真的,我努力回想,还想不出哪本我真心喜欢的书没有而且不需要一再重读的(你甚至深深记得其中片段,意思是你在记忆中持续重读);也因此,从书籍取得的供给面来看,我们就应该聪明点给书籍多一点时间、给我们自己多一点机会,历史经验一再告诉我们,极多开创力十足且意义重大的书,我们当下的社会并没那个能力一眼就认得出来。
18.
如果说阅读有什么永久性的大敌,那非民粹莫属,民粹对阅读的戕害,超过了人类历史任何已知的论述和现实压迫形式。
19.
阅读的世界是不玩民主游戏的,它必定有怀疑有矛盾,但这是一种肯讲道理的怀疑和矛盾,更是一种极具耐心的怀疑和矛盾,既不借助民主表决的数人头方式来快快弭平争议,事实上,赞同反对的人数多寡根本无意义可言。我们可以说,在现实世界之中只有少数秀异之士所做得到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强勇毅,在阅读世界中却是常态,是任何像回事的阅读者天天做到的事,这当然不是说阅读赋予我们什么神奇的力量,而是阅读的世界自有它不妥协、寸步不让的判准。我们夸张点来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一部书好,对我个人而言,永远超过百万寻常人等的网络投票结果,当然,不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也不只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你大可把这个名字换成爱因斯坦、以赛亚·伯林、本雅明、海涅、纪德、伏尔泰、克普曼、阿城云云。阅读者痛恶集权,但他相信是非对错,即使是非对错暂时陷入混沌而呈现出悬而不决的矛盾样态,也并不因此跳入另一端的相对主义里,因而民主表决殊无意义可言,解决不了任何真的、具体的怀疑和矛盾。
20.
“我们是谁?我们每一个人,岂不都是由经验、资讯、我们读过的书籍、想象出来的事物组合而成的吗?否则又是什么呢?每个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座图书馆、一张物品清单、一系列的文体,每件事皆可不断更替互换,并依照各种想象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组。”这段我们已然引述过一次的话,出自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的最后一回演讲的卷末,是他对我们以及下一个至福千年人们的谆谆叮嘱。
21.
不只我个人,我所知道的每一个阅读者,没有谁看完过他手中全部存书的,包括可称之为读书机器的昔日瓦尔特·本雅明。爱书如痴的本雅明反问,谁家天天把珍藏的全部名贵瓷器拿出来用呢?我环顾自己凌乱、积尘、四下散落如暴风雨肆虐过后的家中存书,实在不好说这些是名贵骨瓷,而是,如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有布里提果子,有肥胖毒蜘蛛,有蝗虫,有蜥蜴蛋,有蝙蝠……
22.
Jim Holland
Milton Av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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