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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玄学与“竹林七贤”赋作

由于“竹林七贤”都曾经是玄学家,玄学对文学的影响又极大,故在评论七贤之前,我们对魏晋的玄学,应有一个比较实事求是的评论。

由何晏、王弼发动起来的正始年间的玄学清谈之风,在上层社会引起了广泛的影响。很多人以仰慕钦羡的心情去看待这些玄学家,欣赏他们的容貌神采,谛听他们的连珠妙语,从两晋到齐梁都是如此。王澄本人就是西晋的一位著名清谈家,人们称他“高气不群,迈世独傲”,让他评品过的人,就算一锤定音了。但他“每闻(即卫,西晋著名玄学家)之语议至于理会之间,要妙之际,辄绝倒于座”。当时有所谓“君谈道,平子(王澄的字)三倒”(《世说新语·赏誉》王平子条注引《卫列传》)。《世说新语·赏誉》王敦条注还引到同传:“至武昌见王敦(西晋大官僚),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敦顾谓僚属曰:‘昔王辅嗣(即王弼)吐金声于中朝,此子(指卫)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指王澄)若在,当复绝倒。’”连东晋最著名的政治家王导、谢安都被卷入玄学清谈的洪流中去。晋景王司马师听到王弼死讯,竟痛呼:“天丧予!”效孔子听到他的高足颜回死时而发出的浩叹。

对六朝玄学的盛况,明清之际的大学者顾炎武有概括的描述,他说:“三国鼎立,至此(指魏齐王曹芳的正始年间)垂三十年,一时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此即诸贤为之倡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世,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太祖(宋文帝刘义隆)赐名曰咸(指与竹林七贤之一阮咸同名)、曰粲(指与三国时尚玄远之学的荀粲同名),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指“竹林七贤”所活动的竹林)正始余风。’王微与何晏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曰,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其为后人企慕始此。”(《日知录·正始》)

但反对玄谈之风也不乏其人。在玄风初起之时,一些比较严肃、富有责任心的学者、儒者政治家们,就频频发出警告,提出批评。三国时著名玄学家夏侯玄“求交”于傅嘏,傅嘏拒纳。友人荀粲责怪他。他回答说:“泰初(夏侯玄的字)志大其量,能合虚声而无实才;何平叔(何晏字平叔,玄学的开山祖)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邓玄茂(邓飏字玄茂,何晏一类人物,魏明帝因其“浮华”而加以“抑黜”)有为而无终,外要名利,内无关钥,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此三人者,皆败德也,远之犹恐祸及,况昵之乎!”(《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第二十一》宋裴松之注)果不出所料,何、邓在曹爽事件中被杀,夏侯玄在稍后谋杀司马师中也因事泄而丧命。

西晋裴□还特作《崇有论》,与王弼等贵无者唱对台戏,他指责玄学家:“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其甚者至于裸裎(脱衣裸体),言笑忘宜,以不惜为弘,士行又亏矣。”这帮玄学家们不办实事,不知廉耻。所以作者最后说:“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在他看来,玄学家们是不为世用,无益于世的。

西晋王衍“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矜高浮诞,遂成风俗”。后拜尚书令、司空、司徒,居宰辅之重。但他不以经国为念。石勒、王弥寇京师,他被擒。在被填杀之前,他自己才后悔:“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晋书·王戎传》附从弟衍)

东晋范宁更严厉抨击晏、王玄学家,他说:“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欤!”所以他以为:“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晋书·范宁传》卷七十五)

王羲之曾与谢安(当时任宰相,主持朝政)共登冶城(在今南京市),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羲之委婉地劝解他:“夏禹勤政,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但谢安辩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耶?”(《世说新语·言语》)这是诡辩,正是清谈家的手法。

以后各代批评玄学的人极多。唐房玄龄等在他们所修《晋书·儒林列传·序》中就指出:“有晋始自中朝,迄于江左,莫不崇饰华竞,祖述虚玄,摈阙里之典经,习正始之余论,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五胡乘间而竞逐,二京继踵以沦胥,运极道消,可为长叹息者矣!”

顾炎武《日知录·正始》条引《晋书·儒林传序》批评正始玄风后也说:“此则虚名虽被于时流,笃论未忘乎学者。是以讲明六艺,郑(指郑玄)、王(指王肃)为集汉之终;演说老庄,王(指王弼)、何(指何晏)为开晋之始,以至国亡于上,教沦于下,羌戎互僭,君臣屡易,非林下诸贤之咎而谁咎哉?”

今人范文澜先生在其《中国通史》卷二说:“魏晋清谈家形式上老庄并重,实际是偏重庄子,当时杀夺的政治情况使虚无思想得到发展的条件,士族制度使放荡行为得到实行的保证。《杨朱篇》(《列子》中篇名,此篇疑系晋人伪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依据杨子学说的碎片扩大而成的。《杨朱篇》认为万物都逃不了死……归根都是一把腐骨,谁知道腐骨有好坏,所以人应当在活的时候寻快乐,无须顾死后。凡是情欲所需要的一切,尽量享受……《杨朱篇》宗旨,即清谈家的人生观……这种一半野兽一半天使的纵欲人的卑劣思想,如果说这是‘唯物论’予以表扬,实在是迂论。”先生又说:“魏晋玄学虽然自称学老子,但只强调‘有生于无’,这样,道生于无,不生于自然,也就是道先于自然而存在了。因而,玄学属于唯心论范畴,是变质的道家学说。王戎、王衍是西晋玄学清谈家的首领,二人立论以无为本,整个士族在无的影响下过着腐朽的生活。”

自唐宋以后,长期的封建社会里,以至20世纪80年代初,再也没有像魏晋至齐梁对玄学那么情有独钟了。

但近十几年来,随着人们思想的开放,人们对玄学又出现一片赞歌声,而且调子越来越高,认为魏晋玄学是一种崭新的世界观、人生观,新的思想观念体系,是真善美的总代表,是数百年时代精神的象征,在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等等。现在很难听到对玄学的微辞了。

那么,六朝的玄学清谈,果是那么进步,那么妙不可言,那么值得人们倾倒?事实并非如此。以往,人们对它的指责有过头之处,很多人是从维护儒家的立场出发来提出批评的。现在,对它的一片赞歌声,似乎也有走到另一极端之嫌。我的看法是,对六朝的玄学清谈,要一分为二;对不同时期不同人的表现,要加以区别对待;对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表现,也不能一概而论。我们要看到玄学出现的背景原因以及它的存在价值,但也不能忽视其严重弱点,总的来看,我们应考虑:

一、玄学的兴起,是对两汉经学的反动,是两汉经学走向烦琐、僵硬、神话、垂死后的产物,它是一种鲜活的思想,它使人们摆脱天神的羁绊,开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面向自然,面向生活。在两汉,从董仲舒起,经学就紧紧地与神学联系在一起,大搞烦琐哲学,一经学说至百万言,《尧典》两字说至三万言,学子从小学经,到白头才能讲说,连班固这样正统的史学家在其《汉书·艺文志》、《汉书·儒林列传》里,都频频提出严厉的指责,真是“通人恶烦,羞学章句”!经学自然要日渐“浸衰”了。与此相联系的是,经学从西汉后期,尤其是东汉光武之后,更被紧紧地与谶纬捆缚在一起,今文经学家们随意推演经义,编造妖言,欺世惑众,使经学沦为统治阶级夺取政权和维护政权的工具。当时,一些比较清醒的学者,对此都深恶痛绝,如东汉的桓谭、王充、张衡、荀悦等等,都曾斥责谶纬的荒诞不经,吁请予以禁绝焚毁。东汉后期,社会动乱,人们思想日趋活跃,更不相信经学谶纬中那些骗人的鬼话。尤其原先作为学子们仕进敲门砖的经学,随着曹魏九品官人法的确立而丧失作用,因而,它的彻底衰落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以老庄思想为主体的、以虚无旷达为特征的玄学也就应运而生了。

玄学的兴盛,还与黑暗的现实政治联系在一起,不论曹家当政,还是司马氏篡权,都是滥杀无辜,如孔融、杨修、丁仪、丁□、杨俊、桓范、何晏、母丘俭、韦昭、夏侯玄、嵇康、吕安、张华、潘岳、陆机、裴、郭璞……等等,就分别死在他们的手里。所谓“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因而一些人就会像阮籍那样,“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这就为以玄谈、清谈为事的玄学提供了社会基础。清谈、不问世事,口不臧否人物,是当时人们全身远害的良策。总之,玄学是适应六朝的社会生活而产生的,有它存在的合理因素。

二、玄学家们几乎都是上层社会中的一流人物,他们学识渊博,思想敏捷,能言善辩,有较优裕的生活条件。他们所辩难的问题,包括宇宙的起源,万物的生成,以及人生的道路等等。

1.关于“有”“无”之辨。玄学家们崇尚“无”,“贵无”,以无为本。以王弼为首的玄学家,对《老子》四十章(以下引用同书,不注书名,只注章数)中“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等观点,进行反复深入地发挥。王弼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四十章注)又说:“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但王弼这个“无”,并不是绝对的无,抽象的无,而只是无声,无形,无名而已。他在第一章注即说:“凡有皆始于无,故未形无名之时,则为万物之始。”第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注:“混然不可得而知,而万物由之以成,故曰混成。不知其谁之子,故先天地生。”同章“道法自然”注:“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可见,他心目中的“无”,是物质的,是比“道”还要高一级的“自然”。这是唯物的。他打破了上帝、天、神造出世界的神话,应予以充分肯定。西晋裴在《崇有论》中说:“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崇有”,是对的,正确的,世界是物质的,万物也是由“有”即物质发展演变过来的。但裴的批评是偷换了概念,是无的放矢,因为王弼所崇尚的“无”,并不是“至无”,绝对的“无”,而只是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无”,即“混成”的东西而已。

2.名教与自然之辨。所谓名教,就是名分之教,人伦之教,也即儒家所强调的用以维系封建秩序的三纲、五常等等。所谓自然,就是天然,就是指万物万事所保持的原有的本性,不经人工修饰。《老子》提出:“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八章)可见,他对涉及名教的这些内容,原以为是不必要的,但人们搞乱了社会,这些条条框框就出现了,这是无可奈何的。可见老子对名教本身也不是一概否定。王弼也基本持此观点,他在《老子》这段话后注:“若六亲自和,国家自治,则孝慈忠臣不知其所在矣!”但随后的阮籍在《大人先生传》里却把礼法之士骂得狗血喷头:“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这个礼法之士,实是名教的化身。所以嵇康就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把礼教撇在一边,一任依违自然。其实,这也是违心之论,只因为当时司马氏利用礼教铲除异己。这一点鲁迅先生早已指出。

3.言意之辨。这也是当时清谈的主要命题之一。所谓言,即语言;意,即思想内容,但这里主要指哲学的玄理、玄妙之道。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里对《庄子·外物篇》的“得意而忘言”进行发挥,他说:“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象,象征。象征客观事物,得意可以忘象,自然更可以得出得意而忘言了。这是玄学家们所着意追求的潇洒、孟浪、物我两忘的人生境界。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即此之谓也。

此外,玄学家乐于清谈的内容还有才性之辨等等。通过相互辩难,使人们开拓了眼界,活跃了思想,增强了才智,提高了思辨能力,逐渐摆脱了数百年来儒家对人们思想的禁锢,同时也使人们在恶势力的统治下找到了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三、但是,王弼所处的时代,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唯物史观,他任意夸大“无”的地位和作用,简直把它捧上天,几乎成为威力无比,妙处无穷,而且是先天的、一成不变的神物,有明显的形而上学的神秘的倾向。如他在《老子·二章》:“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注:“自然(实即“无”)已足,为则败也”、“智慧自备,为则伪也!”十四章注:“无状无象,无声无响,故能无所不能,无所不往。”五十八章注:“言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于大治。”六十三章注:“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治之极也。”所以《晋书·王衍传》说:“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在这种玄风影响下,一些所谓玄学家———他们几乎都是上层社会人物———就极容易步入歧路。他们累日清谈,不理实务,纵欲无度,意志消退,苟且偷安,全身远害。这不是个别人。这里以王戎及其从弟王衍、王澄一伙玄学家为例。

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戎幼而颖悟,神采秀彻”,“戎眼烂烂,如岩下电”。他极受阮籍的赞赏。但他“性好兴利……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而又俭啬,不自奉养,天下人谓之膏肓之疾……家有好李,常出货之,恐人得种,恒钻其核。以此获讥于世”。他“虽位总鼎司,而委事僚(同僚官吏)”。他为人“苟媚取容,属愍(悯)怀太子之废,竟无一言匡谏”(《晋书·王戎传》)。看出他不过是一个爱财如命,尸位素餐的势利小人而已,一点淡泊名利的影子也看不到。

王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王敦说他“处众中如珠玉在瓦石间”。顾恺之为之作画赞称他:“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但国难当头,他“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思自全之计”。他安排弟王澄,族弟王敦分领荆州、青州,说什么“卿二人在外,而我留此,足以为三窟矣”。后被石勒所俘,竟“自说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并劝石勒“称尊号”。但石勒不领情,并怒斥他:“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耶?破坏天下,正是君罪!”让人看到一副奸诈的贪生怕死的小人嘴脸。

王澄是个“夙有盛名,出于(王)敦右,士庶莫不倾慕”的玄学家,但他在荆州刺史任上,“日夜纵酒,不亲庶事,虽寇戎急务,亦不以在怀”。他受骗上当失掉襄阳,感到丢面子,竟“托粮运不赡,委罪长史蒋俊而斩之”。他伪允造反的“巴蜀流人”投降,随后“沉八千余人于(长)江中”。由是引起众怒,“益梁流人四五万家,一时俱反”。但王澄“亦无忧惧之意”,他与成都内史、流人手下的败将王机“日夜纵酒,投壶博戏,数十局俱起”。“于是上下离心,内外怨叛”,后被同僚王敦缢杀。名将刘琨听后叹曰:“澄自取之!”又是一个奸诈残忍、刚愎自用、纵酒无度的所谓玄学家。

连玄学的开山祖之一何晏,也不例外。所谓玄学家大都类此,真正令人敬重仰慕的实在不多。玄学家所崇尚的“无”、“无为”,往往成为他们尸位素餐、纵情酒肉的口实。上文所引的范文澜先生的批评,并不是无限上纲信口开河的。

下面谈谈“竹林七贤”及其赋作。

首先应该提到的是阮籍。他是“建安七子”中阮的儿子,“竹林七贤”的中坚,魏晋间名士、玄学家。阮籍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他活得十分困难。他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籍本有济世志”(《晋书》本传,本节未注明出处者,同此)。但因不满黑暗的现实,而意志又不坚强———这与受玄学保命的人生哲学的影响有关———同时又嘴馋贪杯,不能自制———因而做出许多令人既同情又可气的事来。

其一是“不与世事”、“遗落世事”———即不理事,混日子。我们从《晋书》本传中不难窥见,阮籍从未勤奋政务。

其二是醉酒。司马昭替儿子司马炎(后来的晋武帝)向他提婚,他大醉六十日,致使司马氏无法开口。“锺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其三,是“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阮嗣宗口不论人过”(《晋书》嵇康本传)。司马昭也说:“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慎乎!”(《世说新语·德行》注引)

以上三点都可归入所谓消极抵抗,其中也有丧失是非的回避,这是保全身首的具体实践。

如果不能采取消极抵抗或回避,他只好违心地去作,蒋济迫他就吏,众公卿迫他代写劝进表,即是其例。

但他“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他求为步兵校尉只因“步兵厨营人善酿,有伫酒三百斛”,也是其例。这是贪杯的后果,是志短的表现。

但阮籍也不是绝不骂人,在《大人先生传》里,他痛斥礼法之士:“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因而招致礼法之士的仇视。要治他的罪是很容易的。但“大将军司马文王(昭)常保护之”。这是为什么呢?其实不难推究。司马氏早已看穿阮籍的人生基调,即远离是非,全身远祸的消极的人生哲学,对自己的政权不构成威胁,有时尚可欺世惑众,而且简直离开司马氏阮籍就难于存活,所以特加宽容。而阮籍似也很乖巧,他不踩地雷,不直接触犯司马氏。可见,他们双方是有互不触犯相互依存的基础的。他们相处得很默契。

阮籍上述种种表现系根源于玄学思想,他“尚无”,提倡“无为”,崇尚自然:“故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以上见《大人先生传》)“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是以作智造巧者害于物,明著是非者危其身。”(《达庄论》)这些思想在其赋中都有所表现。

《东平赋》是阮籍思想态度的写照。在作者的笔下,东平国几乎一无是处:“其土田则原壤芜荒,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流潢余塘,洋溢靡之。”田野一片荒凉景象。这里的人们,他们的举止是“靡则靡观,非夷罔式,导斯作残”。“是以其唱和矜势,悖理向奸,尚气逐利,因畏(恶)唯愆(罪)。”阮籍自然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孰斯邦之可集!”他要高飞远走,成仙升天:“将言归于美俗兮,请王子(即仙人王子乔)与俱游,漱玉液之滋怡兮,饮白水之清流。遂虚心而后已兮,又何怀乎患忧?”阮籍不满东平,是其厌恶现实的反映,东平不过成为其不满现实的替罪羊。但依我看,这与他的生活态度也不无关系,阮籍过惯了优游生活,东平的条件当然不比京都,所以他又急急忙忙回到京都,“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早已成为昨日黄花。其实,阮籍鼓吹崇尚自然只限于任性上。在物质享受上,他是过不惯自然的原始的生活的。从这一点看,阮籍有其庸俗虚伪的一面。

《亢父赋》写的是东平国七个属县之一的亢父县,地在今山东济宁南五十里。在这篇赋里,作者更是骂声不绝。先看作者笔下的都城:“亢父者,九州之穷地,先代之幽墟也。故其城郭卑小局促,危隘不遐。其土田则除渐淤……秽菜唯产兮,不食实多。地下沉阴兮,受气匪和。太阳不周兮,殖物靡嘉。故其人民顽杌,下愚不化。”

再看其郊野:“其区域壅绝断塞……浍不畅,垢浊实臻。不肖群聚,屋空无贤。故其民放散肴乱,薮窜泽居,比迹麋鹿,齐志豪。是以其原壤不辟,树艺希疏,苋苇弥皋,蚊虻惨肤也。”

再看其四境:“于其远险,则右金乡(东平属县)而左高平(东平属县),崇陵崔巍,深溪峥嵘,美类不处,熊虎是生。故人民被害嚼啮,禽性兽情。尔之近阻,则……鸱枭群翔,狐狸万口。故其人民狼风豺气,电无厚。南望春申(战国时楚国春申君),东瞻孟尝(战国时齐孟尝君),袤界薛色(即薛国),境边山阳(山阳郡),逆旅行舍,奸盗所藏。北临平陆(县名,在今山东汶上县),齐之西封,捷径燕赵,逃遁逍遥,故其人民侧匿颇僻,隐蔽不公,怀私抱诈,爽匿是从,礼义不设,淳化匪同。”

在这里,我之所以分三段援引原文是想让人们看清,在此(都城,郊野、边界)三段中,作者都是先写自然环境,再写社会民情。作者的逻辑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产生凶残的社会民情,前者是因,后者是果,由因得果,分毫不爽。但这里我们不难看到,亢父这个因———自然环境,可以说是不加任何雕饰,不经任何治理的。因为作者在最后还怪这里“礼义不设”嘛!这不正符合包括阮籍在内的玄学家们所高唱的什么一任“自然”“无为而治”吗!在这里,如果不是玄学家们的高调不合时宜,就是他们在自欺欺人。

《首阳山赋》是一首抒情小赋,此赋旨意不明,故多存歧解。我以为要结合《史记·伯夷列传》来读。赋遥望首阳山,实即瞻仰伯夷、叔齐。故主题思想在最后一段,前面的描写均为铺垫。“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当指《列传》所说的“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即周文王)善养老,盍往归焉”,非他指。“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当指《列传》所说的周武王(文王子)伐纣,伯夷叔齐反对:“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但武王不纳,伯夷叔齐退隐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孔子说伯夷叔齐是“古之贤人”,“求仁而得仁”。我们似乎不难看出作者愿听听伯夷叔齐对周武王的批评,又保留孔子对伯夷叔齐二人的崇高评价。所以赋接着说“何美论之足慕”,他不效伯夷叔齐退隐饿死,尽管对两人多存敬慕。所以作者最后说:“且清虚以守神,岂慷慨而言之。”前人说过“阮旨遥深”(《文心雕龙·明诗篇》),“归趣难求”(《诗品上》),此之谓也。

《猕猴赋》是一篇借物喻志的讽刺短制。作品分三段,写三种物种,作者所持态度颇有差异。第一段写珍禽异兽,它们是益涤荡川谷,栉梳山林的受害者,罪过在益。禹、益的行为与玄学家的一任自然,无为而治是相悖的。第二段写熊狙、夔、鼷,它们逞功乘危,贪饵肆志,故被擒杀,这是自我暴露。作者讥他们不甘寂寞。第三段写猕猴。这是全赋的重点,作者精雕细刻猕猴的面目品性。它品种驳杂,人面兽心,褊浅干进,巧言伪真,虚荣贪婪,造作逞强……因而导致“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作者以厌恶鄙夷的笔调来刻画它。但“夫猕猴直其微者”,它只是一种卑微的小动物,所以,此赋当是讽刺人间(政界)的一些小丑,可能就是那些礼法之士。

《鸠赋》写一鸠结巢松巅,养育七雏,一朝金风,巢覆鸠落,其中两子为作者所获。他精心喂食:“甘黍稷之芳,安户牖之无疾”,他让鸠得到“聊俯仰以逍遥,求爱媚于今日”。不意为犬所害:“值狂犬之暴怒,加楚害于微躯。”论者多以为此赋有所寄托,或以为影射司马懿杀太尉王陵和楚王彪,或以为寓嵇康、吕安被杀,或以为指齐王曹芳、高贵乡公曹髦之被废被杀。但上述后二说与史实不符合,《鸠赋》明说“嘉平中得两鸠子”,嘉平共六年,即从公元249年至公元254年。但嵇康、吕安遇害于景元四年(公元263年),曹芳被废于嘉平六年(公元254年),曹髦被杀于甘露五年(公元260年),都在鸠子被狂犬加害之后。我以为,司马氏的杀戮随心,必引起人们的侧目,此赋当为其中之一,不必作确指计。

《大人先生传》是作者玄学思想的具体化、形象化、拟人化、理想化。赋中的大人、至人、真人,其实就是“道”,甚至比“道”还高一等的“神”的化身(所谓“天不若道,道不若神”):“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居),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事)。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神者,造物之根也……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天外,志浩荡而自舒,飘摇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变化移易,与神明抉,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仙者)曾何足与并容……专上下以制统兮,殊古今而靡同……”

这样的“大人”、“至人”、“神人”,当然摒弃了人类群居、阶级社会、等级制度。所以赋中高唱“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人类一旦发展到阶级社会,各种社会问题就要产生了:“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尊贵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所以,赋中痛斥君子,痛斥礼法之士:“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他把君子、礼法之士比之处在裤缝中的虱子,“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已”。

这里,作者对阶级社会的诅骂,的确骂得痛快淋漓,如果说这是针对魏晋之交的黑暗现实则更令人解恨。可以想见,作者是怀着满腔的怒火,万分的仇恨来写作此赋的。我们应给予充分理解,并给予适当的肯定。但应当指出,作者运用这种比起老子的小国寡民还要落后的、虚无的、原始的、野蛮的理论,来敲打已大大前进的阶级社会,奴隶封建制度,以及由此而建立起来的各种规章制度———这是人类前进的坚实步伐———则未免无效,而且也是反动的。当然,这只是作者的愤激之言,并非其真实思想。

嵇康,他是“竹林七贤”中最优秀的人物,他敢说敢为,敢于坚持自己的理想,与司马氏斗争到底,没有丝毫奴颜婢膝。他是一个集文学家、音乐家、思想家于一身的名士、玄学家。他的思想比较复杂。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总结出自己的“七不堪”和“二不可”,这个总结大体符合实际。他主要思想倾向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鄙薄荣华富贵,提倡清心寡欲。

嵇康在《难自然好学论》里说:“洪荒之世,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怡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知仁义之端、礼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其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途,故奔骛而不觉。是以贪生之禽,食园池之粱菽;求安之士,乃诡志以从俗。”他以为,在未有文墨之前,人们饥食饱息,各得其乐。儒经百家问世之后,才把人心搞乱了,虚伪贪欲争夺凶杀各种社会问题就产生了。所以,他接着痛骂《六经》:“吾子谓《六经》为太阳,不学为长夜耳。今若以讲堂为丙舍(墓堂),以诵讽为鬼话,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睹文籍则目瞧,修揖让则变伛,袭章服则转筋,谈礼典则齿龋,于是兼而弃之,与万物为更始,……则向之不学,未必为长夜,六经未必为太阳也。”在《卜疑》里,太史贞父对宏达先生的解答,正道出了宏达先生———实际也即嵇康的志向:“吾闻至人不相,达人不卜,若先生者,文明在中,见素表璞,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荡情欲,夫如是,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在《释私论》开宗明义说:“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在《养生论》和《答难养生论》里,上述思想又作了反复的论述。所以,他公开表示“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老子、庄周,吾之师也”。嵇康这些思想,当是魏晋之交天下多故的产物,有的地方也有道理,我们同样应给予同情和理解,但从根本上来看,他这种思想是开历史的倒车,要把人们拉回到无智无欲的原始时代中去,不能加以肯定。

基于如上思想,嵇康便产生了所谓“七不堪”(《与山巨源绝交书》)遗落世事,与现实格格不入。

嵇康“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司马氏的大红人钟会去看他,他锻铁不止,不给钟会一点面子。所以钟会对司马昭说:“康、安(吕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晋书》本传)因而遇害。嵇康临刑时,顾视日影,索琴弹之,神色不变,表现出一个大丈夫的气节。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后汉逸士。参见《后汉书·逸民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骄恣,不涉经学,性复疏懒,……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荣进之心日颓,任逸之情转笃。”所以嵇康与世不合,厌恶司马氏,可能与他尚曹操之曾孙女,天平倾向于曹魏一边有关;与他的从小教养有关。当然,决定作用是他所不满的现实政治。一个“有奇才”的人物,不能为世所用,殊为可惜可叹!

嵇康的赋作,现仅存《琴赋》、《怀香赋》和《卜疑》。嵇康善音律,尤擅琴艺,其临刑前索琴弹奏的《广陵散》,风流千古。但嵇康的《琴赋》似少创造。自西汉初枚乘在《七发》中有一发描写琴(从取材、制作、装饰、演奏,以及对周围的影响等等)之后,继作的有王褒的《洞箫赋》,马融的《长笛赋》,傅毅的《琴赋》等等,其写作的路数,大体沿枚赋,只是写得更为细致、充实,更注意铺张扬厉而已。嵇康的《琴赋》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框。

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强调:“心之与声,明为二物”,“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哀乐自当以感情而后发,则无系于声音”。在嵇康看来,音乐是自然界的产物,本身没有哀乐之分;人们听到音乐后产生的哀乐,那是由人自己的思想感情所造成的,与音乐本身无关。《琴赋》也正艺术地、形象地发挥这一观点。他说,人们听到美妙的琴声之后,“怀戚者闻之,莫不惨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xū笑貌)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烂漫,唱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逸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

嵇康这一观点,可能与他服膺老庄,崇尚自然有关;与他反对儒家所强调的音乐的教化作用有关。但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他把人们创作音乐与大自然发出的声音混同起来,把音乐的艺术美与自然美等同起来,这实际上是取消音乐,是不可取的。

嵇康此赋有明显的道家倾向。作者借描写他那高贵的琴的材料———梧桐的生长环境来表达这一思想:“于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古隐者)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邈若凌飞,邪睨昆仑……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巢父许由隐居之处)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

《卜疑》是仿屈原的《卜居》,形式上艺术上也没有什么创造性,但作者写作这篇“设难”体的赋作,仍意在宣泄个人的情志。作者假设了十四个问题以询问太史贞父,其中有追求名利声色的,也有淡泊名利归隐山林向往自然等等。太史贞父未作正面回答,只是最后指出宏达先生(实即作者)的为人,问题也就不答自明了。这一点我们在上面已论述过,兹从略。

嵇康还有一篇《怀香赋》,只存序,赋文已佚。但从序文不难臆测,此赋仍是一篇托物言志之作。

向秀是“竹林七贤”又一著名人物,著名的玄学家。《晋书》本传说他“清悟有远识”,“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吕安读后惊呼:“庄周不死矣!”看出其注,极得《庄子》之精髓。惜未竟而卒。此作后为郭象所窃取:“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指向秀为庄子作《解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世说新语·文学》)

向秀与嵇康、吕安友善,他“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康、安被杀后,他被迫以郡上计吏身份到洛,后官至散骑常侍。但他“在朝不任职,客迹而已”。看出他对时政不满,对司马氏作消极抵抗。

向秀现存《思旧赋》一篇。这是他以郡计入洛返回时经山阳嵇康、吕安旧居时写的。《世说新语·言语》注引《向秀别传》说:“后康被诛,秀遂失图,乃应岁举。”可见向秀应岁举当紧接康被杀之后,(陆侃如先生系于康被杀的第二年———264年,见《中古文学系年》)但作者对二人却胆敢给予尽情地颂扬和无限的同情,赋序说:“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曰:‘……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妙声绝而复寻(续)。’”赋中引用《黍离》《麦秀》以及李斯典故,是一种暗示历史背景的手法,颇有深意。

鲁迅先生说,年轻时读《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鲁迅现在明白了“那是没有写处的”(《为了忘却的纪念》)。这个评论极是。向秀写此赋时,愤懑与畏惧交织在一起,所以写不下去,这是一篇富有感情极为动人的小赋。

刘伶是“竹林七贤”的又一分子。他“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刘伶说,向鬼神发誓才能禁得住,又骗了妻子一顿酒肉。可见他的哲学思想和人生态度与阮籍无二。

刘伶“未尝厝意文翰,唯著《酒德颂》一篇”。此篇描写了二类人物:其一为大人先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年)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酒器)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另一类为贵介公子、缙绅处士,他们得悉“大人先生”的行为,便“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不难看出,赋中的大人先生,其实就是刘伶们;赋中的贵公子,缙绅处士,其实就是礼法之士。所以,这篇赋的思想倾向,与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相类似。这篇赋不到二百个字,但却勾画出旷放不羁、唯酒是务的所谓玄学名士形象,笔墨干净利落,人物形象生动逼真。

刘伶任过建威参军,对策时强调无为而治,因而被免掉。他也是时代的牺牲品。

“竹林七贤”中还有山涛、阮咸、王戎,他们都做过高官,又无赋作,不赘。

作者简介:

龚克昌,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教授。邮编:250100

原载:文史哲 199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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