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难题
阿辉有一个小兄弟叫阿鹏，他的年龄比阿辉小五、六岁，两人是业务上的老朋友，他俩当初是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相识的。
要不是那年阿辉的单位遇上了一件麻烦事儿，或许阿鹏与阿辉便始终是陌生的路人。
话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阿辉还年轻，在厂里做技术工作。当时，他所在单位生产的包装机械系列产品正值热销阶段。其中一种机器上有一个不大的、却很关键的零件，叫做线模。它是一个立方体，外形尺寸分别是：长三十毫米左右、宽不到十毫米、高五毫米上下。在宽面上有两条宽不足两毫米、深不及半毫米的浅槽。虽然零件不大，但是它上面六、七个尺寸全带着六级或七级的公差，这样的级别对于一般机械零件而言，算是精度较高的。
线模在厂里有两种用途，一是往机器上装配，另一是做为零件销售。由于这是个易损件，在使用中磨损到一定程度就得更换，所以做为零件直接销售的用量远远大于装配于机器上的用量。
阿辉他们单位的金属切削机床虽然不少，但是加工线模这个小零件却很棘手：其外形的六个表面有四个需要用磨床磨削，由于零件较小、较薄，磨床工作台对它的磁吸附力往往不足以抵抗砂轮磨削时产生的切削力，而造成零件被“打飞”，不仅时常会产生废品，还存在出事故的危险。
由于自己单位加工线模效率低、废品率高，供不上用，生产管理部门着急，销售部门更着急。后来，有关的师傅急得想到了借助于外协，而且，很快便找到了协作单位。
有一家南方的工厂接了这个活儿。起初，这家工厂加工了一小批线模样件，使用着还不错。后来，他们便放心大胆地加工了一大批（将近两万个）线模。等到货物发到厂后，检验员抽验了几件，不合格；再扩大抽样，依然不合格，于是拒绝再验了。
这下麻烦可来了：生产、销售都急等着用，却遇上了外协的不合格、自己又加工不出来的内外交困的局面，可把生产副厂长急坏了。
无奈之下，厂领导们想到了一个能够救急的人，就是阿辉。
以前，在不少需要救急、又存在尴尬的情况（比如相关的部门之间踢皮球），而且肯定不是阿辉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领导们就会想到让阿辉去顶雷。一来他年轻，领导让干什么就认真地去干；二是他技术全面，领导让他去处理难办的事情比较放心。这次，又无例外地让阿辉上阵了：让他在那一大批被检验人员拒验的线模里，挑出一些合格的出来，以解生产、销售的燃眉之急。这个差事说白了，就是硬要把死马当成活马医！
阿辉接受了这项具有起死回生意义的任务。他用了几天的时间，对这近两万件线模逐件检验了一遍，还不错，竟然从中挑出了不到一千件基本符合图纸技术要求者，其余的全部报废。尽管这一大批零件正品率极低，能用者极其有限，然而生产、销售在两、三个月内算是不用着急了。
二、初识
通过这次检验，阿辉还发现协作厂这批线模废品率高的根源是工艺问题。
他在检验之初曾经问过那个厂的业务员，这些线模是用哪种磨床加工的？但是，业务员不懂技术，只知道磨床的工作台是圆的，却说不准具体是哪一种。后来，阿辉又换了一种问法，问他磨床砂轮是怎么放置的，回答是平着放的。
这一下，阿辉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厂先做的一小批样件合格，而接下来的大批线模却不合格了，纯粹是后者使用设备不当的原因。那个厂先是用卧轴磨床加工了一小批样件，检验合格后便改用立轴圆台磨床加工了一大批零件。由于立轴圆磨最大优点的是加工效率高，适合批量加工，但是其加工精度却低于卧轴磨床，根本就不适合加工线模这类精度要求高的零件。
事后，阿辉将此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并说出了自己意见，从工艺上否定了协作厂的干法儿。领导们采纳了阿辉的意见，放弃了这个协作厂，只好再重新寻找其他的协作单位。
有一天，厂里分管销售的领导带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来到阿辉的办公室，领导对阿辉说：“他做了几个线模，你给看看行不行。”
自从那次阿辉在厂领导的授意之下，检验了那批线模之后，检验部门干脆就撂挑子了——以后凡是外协来的线模一概不验，不是有“能人”阿辉吗？！厂领导也没辙儿，虽然阿辉救了急，但是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情毕竟是合情不合理的。
不过，领导永远是难不住的，此后，由阿辉检验外协的线模这件工作就固定下来了。国营单位就是如此，总得有人充当快牛儿！
而且，此后线模的外协、保管工作也干脆归销售部门管理了，因为他们的用量大呀。
起初，阿辉并没有把那个青年放在眼里，心里想：“没准儿又是来蒙事的。”可是，当他测量了所有的几十件线模之后，不禁乐了——全部合格！
这个青年便是阿鹏。这是他们俩初次的相识。
阿鹏长得白白净净，个子不高，细眉细目的，戴着中度近视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显得很文静。
此后，阿鹏过一段儿时间便送来一些线模，找阿辉验收。他每次送来的数量都不多——几十个，很少过百。等他俩接触的次数多了以后，阿辉才知道，原来线模是阿鹏偷着干的。
阿鹏在一家国营电子元器件厂工作，他是一名线切割机床操作工，给阿辉他们单位加工的线模就是线切割加工的。由于单位的经营不景气，经常没有活儿干，所以心眼儿活泛的阿鹏便借机私下接一些零活干干，挣点儿外快。要说起来，他还是揩了公家油的。
不过，虽然他当初揩过厂里的油，可是后来他事业有成了，给厂里的回报却是加倍的。这些是后话儿。
既然是偷着干的，自然数量多不了。到这时，阿辉才明白为什么阿鹏每次都送来为数不多的线模。
阿鹏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儿没有继续多久，他已经感到这样下去制约了自己的发展。于是，他毅然辞去了厂里的工作，到市场上闯荡去了。
三、创业
最初的时候，阿鹏是靠凑钱买的两台废旧的线切割机床、租赁的一间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库房做车间，而艰苦起家的，他当时的条件可谓极其艰苦。
不过，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几年之后，阿鹏的企业开始一步一步地发展壮大起来了，这是阿辉亲眼看到的。
阿鹏的企业规模逐步扩大可以从四个方面看出来。
首先是生产场地的变化。阿鹏在当初那间几十平米的小库房里干了好几年，不显山不漏水地完成了原始积累：包括协作网络和资金。此后，他的企业便开始了快速、持续地发展起来：逐步从一个车间到两个、三个、四个车间、……。
阿鹏从来不主张自己建厂房，尽管他的企业不断扩大，但是，他所有的车间依然都是租来的。这是他的一个经营理念：建厂房需要不短的时间和较大的投资，资金回收期长，不如租房来得便利，还不占用固定资金。
他的主要生产基地是在部队一个后勤单位的院子里，起初他的“作坊”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处，后来这个单位可以做车间的房屋全部被阿鹏租下了。不仅如此，他原来的单位（他习惯叫老厂）由于经济不景气，便有了闲置的厂房，阿鹏又在老厂租了一个大车间，给老厂增加了一些经济收入，这算是他对老厂的回报之一。
其次是设备的变化。阿辉不常去阿鹏的厂里，每年去一、两次而已，平时有事儿就用电话联系、沟通。他每次去阿鹏的厂里，都能感觉到阿鹏的设备在增多，后来阿鹏拥有的机床，大大小小的能有上百台。
三是经营范围的扩展。阿鹏最初的几年仅仅是单一的线切割加工，属于精细加工。后来他的经营范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常规金属切削加工和精细加工相结合；小零件加工和大、中型模具加工相结合，这也是他的设备增加了许多的缘故。
生产场地大了、设备多了、经营范围宽了，很自然的，人员规模更是翻着番地扩大。阿鹏刚从老厂里出来自己单干时，是他亲自带着徒弟开机床，统共就三、四个人。后来，他的员工逐步扩大到了上百人。
他的员工群体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一类是他们家族的子弟兵，他的叔叔、同胞弟弟、堂弟、内弟以及老家里沾亲带故的，或者就是乡里乡亲的小伙子们很多都投到了他的麾下；另一类是他原来厂里的同事，有的是厂里下岗的、有的是他聘过来的。为老厂解决了一部分冗员分流问题，这又是阿鹏对原单位的一个回报。
其实，阿鹏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创业过程中，他也遇到过不少坎坷，除了工艺上遇见难题和合作企业刁难、赖账这些生产和经营上常见的问题之外，还有他自己折腾出来的事儿。
四、交往
阿鹏虽然挺能干，挺稳当，但是他还是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有两件事情，显露了他的这个弱点。
他做的粗心事儿，有一次是在他买了第一部汽车之后。那时，他还处在创业初始阶段，积累尚少，但是为了联系业务、送件方便，还是下决心买了一部二手的面包车。可是，没有多久，估计是他粗心忘了锁车门，竟然丢了车，便宜了盗车贼。
还有一次，他去一家国营大厂联系业务，门卫让他先登记，然后再开车进厂。他心里想：登记就是一下的事儿，便开着车窗去登记了，等他回来再开车时，却发现放在车座上的公文包没了。仅仅一、两分钟的时间，小偷的手真快！
对于包里的钱，阿鹏倒不太心疼，没有多少，却为了那些协作厂打的欠条全没了而懊悔不已。他给别的企业加工零件，大都是先赊账，对方打欠条儿，攒到一定的时间再一起结账。而这些欠条他习惯带在包里，为的是结账方便。没想到全被那个贼捋走了，那可是阿鹏的“金库”啊。跟阿鹏打交道的人中，并非都是正人君子，没有了欠条，人家要是愣不认账，他一点儿辙都没有。
阿鹏曾寄希望那个贼良心发现将包还给他（包里面有身份证件、名片等，是可以联系上的。），他甚至可以给贼发一些“奖金”都行，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
此后，阿鹏再也不带着欠条了，并且委托专人管理，他这算是吃一了堑长了一智。
自从与阿鹏相识后，阿辉与他持续交往了二十余年。前半期，是阿辉单位利用阿鹏精细加工的特长，让他给加工诸如线模等一些精度高、尺寸小的零件。后半期，阿鹏除了继续发挥他的特长之外，由于他的业务大大扩展了，来件中也有了大件，而阿辉的单位的车、铣、刨、磨、镗等常规工种都有大、中型设备，恰好可以帮阿鹏加工那些尺寸大、重量大的零件。直到这时，两家单位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优势互补。
不过，阿辉与阿鹏虽然交往了二十几年，但是他们之间始终保持了君子之交，就是那种淡如水的交情。
其实，不仅是业务上的协作，由于阿辉的技术比较全面，在技术方面，凡是阿鹏或者他的员工有难题问到阿辉时，阿辉都会竭尽全力予以指点。
为了表达对阿辉在业务上的支持，阿鹏曾多次邀请阿辉喝酒，但是，二十几年中，阿辉仅仅跟阿鹏喝了有限的几次酒。有时，阿鹏再三邀请阿辉时，阿辉就笑而不语，直到笑得阿鹏明白了，他说：“你不跟我喝酒，就是不愿跟我做酒肉朋友。”
其实，阿辉信奉那句话，叫做“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正因为阿辉与阿鹏之间是那种淡如水的关系，所以，在阿鹏的企业为阿辉的单位加工的零件出了问题时，阿辉“训”起他来才理直气壮。
有一次，阿辉的单位接到了一部大型机器的订单，要求的工期很紧，若自己单位加工全部零件肯定赶不出来，于是，阿辉便组织了包括阿鹏的企业在内的十余家工厂一起合力会战。
他每过两、三天便分别与各协作厂通电话，一是了解生产进度，二是为了予以无形的鞭策。
五、意外
阿辉起初两次与阿鹏联系时，虽然他催得挺紧，但是，阿鹏似乎并不着急，总说已经安排了。后来，阿辉起了疑心，追问阿鹏具体的进度如何，阿鹏却讲不上来了。阿辉明显感到了阿鹏是在敷衍，这次，他没有对阿鹏客气，明确告诉对方：“在这么多协作单位里，我最相信的是你，可偏偏就是你要影响我厂产品的进度，你自己说吧，是让我把这批活儿全部、还是部分调给别的厂？”
阿鹏沉吟了一下，终于无奈地说：“生产上太忙，实在安排不进去了。”
既然如此，阿辉只有将这批任务全部调到了其他的协作单位，不然就真的影响到机器的进度了。同时，阿辉也从这件事看出了阿鹏的企业遇上了发展中的问题：生产规模上去了，效率却降低了；人员多了，管理就跟不上了；技术高的人员与技术低的人员数量不匹配了；……等等。
此后，阿辉不止一次地提醒阿鹏该把管理工作当成重点了，否则就有可能走上国营单位冗员、低效的那条老路。
阿辉也觉得阿鹏现在比以前更累了，提醒他适度分权、注意身体、注意休息。
在业务之外，阿鹏帮过阿辉一次，那是为了阿辉的一个老同学的事儿。
阿辉的老同学建子是国营大厂的磨具钳工，技术相当不错，可是却由于单位经营不景气而下了岗。阿辉知道此事后，问建子：“愿意不愿意去我的一个朋友的厂里干活儿。”建子说行。于是，阿辉给阿鹏打了一个电话，介绍了建子的情况。阿鹏没有推辞，说道：“哥哥，叫你的老同学过来吧。”就这样，建子成了阿鹏的员工。
过了一段时间，建子对阿辉说：“咱们跟阿鹏喝一次酒吧？”阿辉也正想为阿鹏接收了建子，而要致一次谢呢，所以，便给阿鹏打电话，邀请他喝酒。不巧，那两天阿鹏太忙，两人约好过几天再联系。
就在阿辉给阿鹏打了这次电话之后又过了两天，那是一个中午，阿辉正在家里午休，突然一位同事打来电话：“听说阿鹏去世了。”
阿辉不相信这件事儿，否定道：“不可能。我前两天还给他打电话，好好的怎么会去世了，准是听错了！”
过了几分钟之后，那位同事再次打来电话证实：“阿鹏确实是去世了！”
阿辉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大了，便立即和有关的几名同事赶往阿鹏的家里去吊唁。直到这时，他才知道阿鹏是由于突发脑出血而故去的。
知道了阿鹏故去的原因，对他十分了解的阿辉不由得伤心地叹道：“唉！阿鹏就是累死的！”
由于阿鹏走到太仓促，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他生前最后的几句话是在电话里对其内弟阿浩说的。
阿浩也是阿鹏一手带出来的，经过摔打、锻炼后，他在阿鹏的公司担当了重任——生产副总。这天上午，阿鹏没有来厂里，大约九点多钟时，他在家用座机给阿浩打来了一个电话，交代几件生产方面的事情。阿浩拿着电话听筒听着、听着，就感觉阿鹏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了，他开始还以为是电话机的毛病，可是随后，电话那边阿鹏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阿浩觉得蹊跷，立即再重新给阿鹏打回去，但却是忙音。阿浩随即与他姐姐通了电话，告诉姐姐赶紧回家看看。阿鹏妻子的工作单位离家挺近，她听完阿浩的电话后立时回家，只见阿鹏已经不省人事了。
阿鹏妻子立即呼叫120，但是经过医院几个小时的紧急抢救，最终也没有挽留住阿鹏的生命。这一年，他才四十多岁。
在送别阿鹏的仪式上，伴随着低徊的哀乐，很多人都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大家为他的英年早逝而痛心，为他未竟的事业而惋惜，……。
逝者长已矣，阿辉唯一的希望就是阿鹏在另一个世界不要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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