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这件事要在多大时才来说？我身为大学老师，心情常常很复杂，因为到大学的时候谈责任实在是太晚了。一个人一辈子不犯错是不可能的，一个孩子能认错比不犯错重要得多，一个孩子会为错误买单又比能认错更重要。
也就是说小孩子犯错是他的权利，因为他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他还不知道怎么跟这个世界相处，但在犯错之后，如果他能站出来说：对不起，这件事我错了，这便是勇气。
一个小孩子有这样的勇气就是中国人所谓的知耻近乎勇，一个人最大的勇敢是明辨是非。
怎样成为一个有民族大义、有担当的君子，先从他自己是不是知道羞耻开始。但今天，认错这件事情对很多独生子女来讲，何等艰难。过去中国多子多孙的时候，孩子们拉扯着就长大了，可以大的带着小的。现在就一个了，也不敢拉也不敢扯全是供奉着长大的，这种供奉会让他们从小学会认错吗？
回忆一下孩子学步时的场景吧，那么点小孩摔也摔不疼，但是有多少家的姥姥、奶奶会立马抱起孩子，一边哄一边说：都是因为这个破椅子，我们打它。
对一个生命的尊重要从多早开始？甚至小学都晚，一周岁的孩子你就要尊重他鼓励他：宝宝勇敢，摔倒没关系，下回看着点，站起来咱们接着走。
如果一个一周岁的孩子认为他摔倒了，椅子必定要挨打，那么他到六周岁上小学的时候，就会觉得一道题算错了，是因为妈妈头天没检查好；到12岁他上初中的时候，就会觉得作文没写好这就是爸爸辅导得不够；到了18岁他进入大学的时候，他会觉得他的大学考得不够好，是因为他的生活条件不够好，是因为有一个对不起他的家庭。
当拼亲爹拼不起的时候，他就会找干爹。而他到20多岁进入单位的时候，他就觉得领导也不好，社会制度也不好，全中国都欠他的，这就会造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情绪。这些情绪也许就是从很小的时候，一个人不为自己买单开始的。
所以我说小孩子要学习独立承诺，要学会说，这件事对不起，我错了。一个小孩子越小说我错了，大人越要给他鼓掌喝彩，到了耳顺之年还在犯低级错误而不知悔改的人，那才真正是一辈子没有长进呢。
所以我觉得一所好的学校，在鼓励孩子追求精彩的同时，还要鼓励孩子犯错了以后去认错、改错。《论语》里说君子也会有过错，“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你看太阳、月亮那么明亮璀璨，也还是会有日蚀、月蚀的，但它挂在天上，错在明处，一旦日蚀、月蚀过去，它更改了这个错误，大家照样仰望它。这就是小孩子对待过错的态度。
一个人站出来认错是一件光荣的事，为自己承诺去买单，我们才能教出因为自律而有自尊，因为自尊而拥有自由的未来公民。
我希望小孩子在小学阶段能够相信科学和艺术，并不是为了让他们长大后都做科学家或艺术家，而是因为科学使人可以避免无知，艺术可以使人活得有趣。
我们今天有很多社会恐慌，其实都来自于无知，比如说食品不安全，今天能吃这个，明天就不能吃了。在超市买东西，真的能看懂食品说明书，理性地去看待它，不人云亦云，就有可能避免陷在恐慌之中。
其实我认为科学是一种态度，科学是在告诉我们怎样和一个变化的世界相处，让人用一种理性去直达事物的本质。
而艺术呢？首先在我的眼里，每一个小孩子都是艺术家，因为他们有无尽的创造力。创造力是被什么扼杀的？很多创造力是被标准答案扼杀的，在学习中越来越多的标准答案，给了小孩子唯一的选择，世界从彩色变为了黑白，非对即错，非此即彼，没有了中间的选择。
我们的教育有没有可能鼓励孩子们说出更多的非标准答案？这个任务只有小学才能完成，到了中学、大学，那必定要听从标准答案了，特别是中学。
作为一个大学老师，我在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学生们从标准中解放出来，重新走向非标准的、自我描述，但这也取决于他能从小学阶段带上来多少对自我创造幸福的肯定，以及受到鼓励的尊严。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穿着新衣服的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一边蹦一边喊：“妈妈你看我要跳到月球上去了。”我就常常想，如果我们的妈妈看到这个场景，大多数会拎着孩子耳朵暴揍一顿，但是这个妈妈却顺口说：“好啊，那你别忘了从月球上回家吃晚饭。”
多年以后，这个小男孩就真的成了人类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宇航员，他叫阿姆斯特朗。回到地球的时候，很多媒体上去采访他，问他想说什么话？他就对着电视镜头说了一句话：“妈妈我从月球上回来了，我要回家吃晚饭了。”
这是一个温暖又美好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受鼓励的是什么？是一个孩子本来应该有的天真和创造性。
我们今天有很多小孩子，他在很幼小的时候是会异想天开的，但是当他的异想天开打扰了他忙碌的父母时，父母就会气恼地跟他说：别胡说八道。
久而久之，孩子逐渐会把异想天开这件事跟不诚实挂上钩，他会觉得人天马行空的想象是有罪恶感的，因为他浪费了时间，他没有记单词、没有做奥数题。
我们希望孩子把时光更多地花在所谓有用的事上，但是大家不觉得中国今天社会的过分功利化就是因为我们太看重有用了吗？什么才叫作有用？有用往往是可以用价格去兑现的，那么无用的东西呢？却有可能关乎美好的生命价值。
我的女儿跟我讲过三只田鼠的故事。当秋收时，原野一片金黄，三只田鼠知道萧瑟的冬天就要来了，他们忙着囤积过冬的物资。一只田鼠一趟一趟地把谷粒运回窝里，堆得满满的，第二只田鼠拼命地拖稻草，第三只田鼠却悠悠荡荡，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一会儿晒晒太阳。
另两只田鼠就骂他，说只有你不劳动，你就是一个不劳而获的人。
寒冬真的来了，他们吃着第一只田鼠弄的粮食，盖着第二只田鼠弄的稻草，也不缺吃也不缺穿，就是非常寂寞。
这时候，第三只田鼠开始满面笑容地跟他们讲述，那个秋天的下午，他看到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在田埂上发生的故事，看到了蚂蚁怎么搬家，还有香香的太阳的味道以及小鸟儿给他讲的故事。
衣食无忧的田鼠们明白了，貌似无用的时光其实也是一种储备。我们的生命是要储备一些美好的，而储备美好是孩子的专利。
所以我说的艺术，是一个人对艺术的爱好，这种爱好能把生活变得活色生香。我发现，孩子们都能自己动手做些艺术装饰品，而长大以后，如果要给家里弄点什么装饰品，都只有到店里购买了。
这是一种人生的悖论，一个人终于衣食富足、有地位有钱的时候，他却失去了思维的可能和动手的可能，所以他只有用昂贵的资金买别人的创造。
究竟我们买来的东西能带来多大的自信和快乐，那其实还不如鼓励一个人从小带着他对科学和艺术的信仰，让他这一辈子都能够走得活色生香。
（文章来源：《人民教育》杂志2015年第2期，有删改。更多第2期精彩内容，请详阅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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