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贵堂
王夫人与凤姐的性格冲突
聪明人与不那么聪明的人，难免会有冲突，原因就在于不平等。聪明和笨拙会浮出水面，摆在明处，判然若揭，让人无地自容。一边难免鄙夷，一边必生怨恨。譬如凤姐之与王夫人。
——当然，凤姐与王夫人的摩擦，除了性格原因之外，还有荣国府权力运作的结构性冲突，这当是另一个话题。
凤姐本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嫁给了荣府大老爷的儿子贾琏，又协助王夫人料理家事，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该有冲突的。可性格使然，冲突不可避免。王夫人不喜欢女人太漂亮，更不喜欢女人太聪明，可凤姐偏偏既年轻漂亮又聪明外露。《红楼梦》中写她：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
这“体格风骚”尤其值得品味。凤姐本人如此，还偏爱漂亮、有才、保有天性的女人，如秦可卿、林黛玉，甚至晴雯、香菱。凤姐初见黛玉，即赞叹道：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红楼梦》一开始，即对王夫人与凤姐的紧张关系进行了描写，虽是波澜不惊，却也印象深刻。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且看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已是掌灯时分，凤姐卸了妆，来到王夫人房中定省，顺便汇报请示工作。第一件事，王夫人只是点头。第二件事，王夫人表现出不耐烦：
“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紧事来问我。”
此时，凤姐依然要保持笑容，请示第三件事：
“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什么事。”
王夫人道：
“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她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她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
话说得很光鲜，“事”王夫人没有接，有了“事”还是凤姐的。
晨昏定省，本是惯例，凤姐还要借机请示汇报，王夫人既没有鼓励，反倒表现出些许的不耐烦，也丝毫没有替凤姐担当的意思。在凤姐这边，既没有自己做主时的放肆，也不如在贾母面前的放松，而是纯粹的谨慎。
王夫人在与凤姐交谈中明显表现出不快，凤姐作为晚辈，面对荣府的当家人，也只有刻意隐忍，甚至是曲意逢迎。如在第五十三回，贾母因袭人没来伺候宝玉而心生不满，王夫人解释因其母新丧，袭人守孝，不便侍奉。贾母显然不认可，说出了奴才守孝事小、尽忠主子事大的道理。还是凤姐赶来圆场，称是她定的，安排袭人在怡红院悉心照料准备，以便散席之后宝玉回去安寝。
在荣国府内，贾母是辈份最尊者，王夫人是实际当家人，凤姐只是直接管理者。关系如此，又没有明确授权，凤姐亲临一线，责任重大，掣肘在所难免。所以，凤姐窃权，一方面是要谋一己之私，另一方面也是形势所逼。“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正当支出之外，尚有敲竹杠的（如邢夫人），打秋风的（如夏太监），而荣府早已今非昔比，如冷子兴所言：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王夫人既不知家道之难，又不解当家之难，听了传言，只有一味怪罪凤姐。比如第三回，黛玉刚一进贾府，王夫人当着贾母邢夫人以及新来的黛玉，就问熙凤，月钱放过了不曾？这么无厘头、煞风景的问题，不是缺心眼，就是找难堪。
再有第三十六回，王夫人更是直接问凤姐：
“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可都按数给他们？”
明显在问责。凤姐少不得分辨：
“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过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份的为是。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呢，先时在外头关，哪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地得过一遭儿？”
前八十回，王夫人与凤姐之间，最剧烈的冲突，是王夫人拿了绣春囊找凤姐兴师问罪。从一开始、从心眼里，就认定绣春囊是凤姐和贾琏两个不争气的人不小心落下的。凤姐据理力争，才辩得自身清白。王夫人何曾关照过她？而后，王夫人又被王善保家的带了节奏，走到了抄检大观园的路子上。凤姐的失望，实属难免。王夫人与凤姐的冲突，也必在继续中，无可奈何。
王夫人的择媳标准
为儿择媳，是做母亲的重要职责。宝玉一天大似一天，选妾择妻的事自然要浮出水面，王夫人对宝玉身边的女人也就格外留意。石头十五年，中秋节后，王夫人亲入大观园，坐镇怡红院，检阅宝玉身边的女孩子，驱逐妖娆者，留下本分的，以保证宝玉立得正、行得端，不被那些个狐狸精带坏了。
中秋节前，王夫人拿了绣春囊到凤姐房中兴师问罪，拉扯出来的是与绣春囊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晴雯。王夫人对晴雯先前曾有印象，经人提起，即问凤姐：
“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
凤姐称：
“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王夫人眼中的晴雯是让她看不上的“狂”，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黛玉，所以这些，都成了“狂”的罪证。
王善保家的这样描述晴雯：
“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后便道：
“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
当即把晴雯从病床上拉过来：
王夫人一见她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中秋过后，王夫人驱逐的第一个就是晴雯。
第二个是蕙香，又叫作“四儿”。
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也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于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
四儿只是说了“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一句戏言而已，即遭此不幸。
接下来是芳官，也叫耶律雄奴。王夫人道：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怠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
于是芳官和一起唱戏的藕官蕊官一并被逐。
此前，王夫人撵走了金钏儿，这次从怡红院撵走了晴雯、四儿（蕙香）、芳官三个，另有藕官蕊官两个。归纳起来，有这样几个共同点：
一是长相标致。晴雯自不必说，金钏儿，四儿，芳官，也都是让人眼热心动的。
二是心直口快。天然聪慧，心地坦荡，不善伪饰，口无遮拦，甚至让人感觉眼尖嘴刁、伶牙俐齿。
三是性情刚烈。有主见，能担当，敢抗争，不苟且。金钏儿早在石历十三年夏天就投井自尽了，晴雯气病交加，也在石历十五年八月间一命呜呼了，芳官藕官蕊官做了尼姑。
撵走了晴雯、四儿和芳官，留下了袭人和麝月。晚上，袭人这样劝解宝玉：
“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狠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袭人是王夫人亲自落实了待遇，准备给宝玉作妾的。王夫人给儿子择妻选妾，漂亮的不要，灵巧的不要，直爽的不要，最后最重要的一条，宝玉本人倾情的不要。
王夫人的标准，与贾母的标准截然不同。贾母明确说：首先是“模样配得上”，要“模样性格难得好的”。见了薛宝琴，就把和尚说宝玉只合晚婚的话抛在脑后，巴巴的问人家可曾议婚。贾琏偷娶尤二姐，贾母也不以为意，看重的依然是模样，仔细相看，从头看到脚。贾母深知男人好色的天性，也相对尊重本人的选择。
依据王夫人的标准，宝玉选妾，逐晴雯而留袭人；宝玉娶妻，则必然要舍黛玉而择宝钗。逐晴雯而留袭人，惹得宝玉大病一场，数月不能出大观园。舍黛玉而择宝钗，宝玉又该怎样呢？可惜曹雪芹留下来的只有这前八十回。
周汝昌推测，富察明义曾见过曹雪芹八十回后结尾的书稿，所著《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最末两首云：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这意思很清楚，为宝玉选定女人如袭人，并没有像绿珠忠于石崇一样忠于宝玉，宁为玉碎，而是为他人所夺，或是投奔了他人。相比之下，还是晴雯可靠，含恨而终，决不苟且。所谓生的太好未免轻佻，身为美人必不安静，纯粹是臆想之辞。
王夫人深知袭人争荣夸耀之心
鲁迅先生称《红楼梦》为人情小说，看似平常，实则拨乱反正、拨云见日。
且说第五十一回，已是石头十三年的冬天。晚饭时节，人回王夫人，袭人母亲病重，请求恩典，接袭人回家探视。王夫人立马意识到，袭人母亲这是病危，怕是请求见最后一面了。袭人这次回去，身份一定要彰显。当家主妇，反应灵敏，并不像贾母说的闷嘴葫芦一样，不会说话。——当然，比起贾母甚至凤姐来，还是有差距的。
凤姐接令，具体安排袭人探母事宜。衣服，包裹，随行人员，回家起居，极为详尽。对凤姐的描写，总让人禁不住要引用原文：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她说我的话：叫她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她先来，我瞧瞧。”
出发前，凤姐检阅，果然觉得不够达标，又送上大毛的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又添了包裹。随后，袭人在周瑞家的陪同下，带了八个随从，分乘两辆车子，风风光光回家去了——袭人妈妈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这里讲究的却是准姨娘的排场。果然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其实，这一回末延至下回初，场景还是很温馨的。 冬天到了，宝玉和姐妹们住在园子里，吃饭要到府里面。饭前奔波，吸一肚子凉气。饭后回园，又是热身子扑冷风。遇上雨雪天气，更要兴师动众，多有不便。
于是，凤姐提议让李纨带众姐妹就在大观园吃饭，免去奔波之苦。王夫人直接建议大观园内开专灶，贾母说早曾想到这一层，只因见当家的王夫人和襄理的凤姐儿忙于大事，就没提出来。然后就对薛姨妈、李婶儿，还有邢夫人及尤氏婆媳，夸凤姐是真孝顺，所以平日里才护着她，还惹人不平。 对凤姐的提议，王夫人直接决定：
“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她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她们就是了。”
荣国府的内当家，毫无疑问是王夫人。贾母作为长辈，位尊而无权，指望的就是个孝顺。纵有什么想法，也是要说于当家人，让他们决断。即使是长辈，也要看时机，并不是想说就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
贾母，王夫人，凤姐，一家三代媳妇，平日里有点小心思，也是正常，并没有勾心斗角，更提不到两党政治的层面。《红楼梦》既非反清复明的政治影射，也不是两党争斗的阴谋小说。
宝玉似更依赖贾母
第七十六回，回目“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时间已至石历十五年的中秋节，贾府已有悲凉之气，大观园更是一片萧条，正所谓：
“连天衰草，岂独蒹葭；遍地哀音，无非蟋蟀。”
——此时，尤二姐吞金自尽，带走了她孕育数月的孩子。尤三姐饮剑自杀，柳湘莲遁入空门。宝钗及香菱搬出大观园，惜春与宁府划清界限，晴雯带着重病和委屈搬出了大观园，宝玉郁郁寡欢，凤姐依然在病中，就连李纨也生了病。
好在贾政出差归来，夜宴有贾赦、贾政陪侍，可谓骨肉团圆。贾母硬撑着，在凸碧堂摆了第二场酒，又安排伶人吹笛，直到三更。邢王二夫人，尤氏已觉困倦，迎春惜春已撤，探春强留。贾母入贾府已五十多年，人丁不旺，败相已显，悲从中来。一府之内，稚子幼女，老弱病残，参差错落，贾母无疑是最后的坚守。
黛玉和湘云偷偷来到了凹晶馆，无父无母，寄居孤儿，抱团取暖，联句咏月。在凸碧堂是山高月小，在凹晶馆则皓月烟波，至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此时，妙玉出场，请二人至栊翠庵饮茶，续上五言即景诗，已是五更时分，黛玉、湘云回潇湘馆歇息。肃杀之气，已有感知，惟贾母如母鸡展翼，全力保障。
其实，贾母视府中人物，如君临天下，洞悉一切，了如指掌。儿辈之中，贾赦贪欲无度，视贾琏为谋财工具，拿不到古扇就打骂，得到了好处就送去丫鬟作妾。更视亲女迎春如路人，竟以五千两银子卖与孙绍祖。尤为甚者，竟要强娶鸳鸯，图谋老太太房里私产，得不到即讽母亲偏心。邢氏无亲生子嗣，一味顺从，从中谋利，又毫无见识，不知进退。贾政忠厚无能，为官治家，不得要领，内有王夫人专断，又有赵姨娘谋逆，贾政浑然不觉，惟知读书清谈。孙儿辈里，贾赦之子，贾琏贪色多欲，又兼软弱无能。
贾政之子，贾珠夭亡，惟有宝玉，重孙辈惟有贾兰。然而一个聪明乖觉，一个懵懂无知。贾母无疑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宝玉。当日荣宁二公将宝玉托付给警幻，称：
“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为禀性乖张，用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
与荣府渊源深厚的张道士曾说：
“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就连贾母自己，也说：
“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贾母所望，惟在宝玉渐渐成长，一日顿悟，性情大变，如《大宅门》中的七爷。——这并非没有可能，但又有几许可能？贾母未必不担忧，尽人力、听天命而已。何况贾母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宝玉大约是有些偏爱祖母的。这也难怪。一个男孩子的成长，终归要有导师。
宝玉之父贾政，识见不足，才能有限，情趣欠缺，既不懂宝玉之心态，更看不清贾环之面目，又兼意志不坚，性情偏弱。
宝玉之母王夫人，昧于世事，不识大体，跟现在的糊涂家长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儿——我指的是，宝玉在大观园的状况，宝玉的所思所想，所牵所念。宝玉尽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撒撒娇、起起腻，甚至开开玩笑，但终久是隔着心。
宝玉曾依赖长姐元春教育，无奈早年入宫。
宝玉成长过程中所遇之人，再难有称得上导师者。惟贾母之厚爱，贾母之识见，贾母之审美，贾母之掌控，令宝玉无限感服。翻遍《红楼梦》，好像还找不出对贾母的负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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