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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对“爱的起源”的哲理探索

《红楼梦》对“爱的起源”的哲理探索


主讲


段江丽

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教授



海外学者何炳棣先生说“古今中外言情文学虽浩于烟海,然其意蕴内涵能深达抽象理论层次,如爱的起源这样基本问题的,中西总计不过三部著作而已。西方文学中有弥尔顿的《失乐园》,哲学中的柏拉图的《酒谈会》(一般译为《会饮篇》),中国只有曹雪芹的《红楼梦》。”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宝钗对黛玉说: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弟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

 

这显然包含了作者自身的生活经历和体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个大藏书家。据流传下来的《楝亭书目》,曹寅藏书有3287种,分36类,其中占比最多的为“说部类”,主要是前人小说、笔记。这些藏书在抄家时似乎并未抄走,所以曹雪芹有机会读到这些书籍。

 

在《红楼梦》之前,有许多前人作品对爱情和婚姻做了不同角度、不同程度的探索。

 


小小情事,凄艳欲绝

 

唐传奇中“小小情事,凄艳欲绝”的言情作品,在《红楼梦》中有许多或显或隐的投影,比如说:

 

《离魂记》中青梅竹马、“常私感想于寤寐”的倩娘与王宙,与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情感历程类似;

 

《任氏传》中对任氏美貌的层层渲染,与《红楼梦》中反复烘托黛玉美貌的手法类似;

 

《霍小玉传》中霍小玉临死时的愤恨缠绵,令人想到林黛玉临终焚稿断痴情的场景。

 



“尚情”与“情悟”

 

明清之际的风月传奇,不满于《金瓶梅》和明代白话短篇小说中的“秽亵”,追求男女之间纯洁无瑕的“情”。这些“尚情”之说,与贾宝玉“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的“情悟”有相通之处。例如:

 

《玉娇梨》中的苏友白说:“无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

 

《定情人》第一回说:“情既不为其人而动,则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

 


爱情与人生的忏悔录

 

晚明以来,描写个人经历的散文和回忆录十分流行,但大多继承陶潜《五柳先生传》等自传文的传统,以自嘲的态度调侃世事人生。

 

明清之际的自叙传小说则不同,虽然不一定有意在写小说,更不用说是纯粹的爱情小说,但大都取法古已有之的“自序”和“悼亡诗”,在历经沧桑和悲凉之后,以“超我”的眼光来审视“经验自我”,对逝去的年华进行选择、重组、夸饰和虚构,典型的例如冒襄《影梅庵忆语》、汪价《三侬赘人广自序》等。

 

这些作品聚焦爱情或婚姻生活,对男女之情、夫妇之爱有许多动人的描绘。这对以忏悔的语调来追叙闺阁情事的《红楼梦》无疑具有直接的启发。

 



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性梦”

 

那些有代表性的言情作品,例如《西厢记》《牡丹亭》《金瓶梅》等,对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有很大影响。但爱的起源问题无疑属于哲学层次的“虚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很少有它的位置。古代文学作品中,往往将它简单地归结为因果报应神道命定,或笼统地说成是“五百年前风流冤家”(《西厢记》)。

 

《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情”,其实是由于自然界生机的召唤和《诗经》中情诗的启发而萌动的情欲,即男女青春期的性冲动。这严格地说是属于生理层次的欲望,而非精神层次的爱。她游园之后的“惊梦”是非常典型的青年人在春机发陈阶段的“自动恋”导致的“性梦”。

 

身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又生活在礼教严格的环境之中,杜丽娘在梦中与不相识的男子欢会。人们认为这一情节控诉了传统礼教的罪恶,自然有一定道理,但如果从性心理的层面来理解,也许更有价值。

 

中国古代,这类对“性梦”的诗意描写,还有很多,最典型的莫过于宋玉《神女赋》、曹植《洛神赋》以及蒲松龄《聊斋志异》中许多花仙狐魅幻形迷人的故事。

 

 


在西方,关于爱的起源,有两种说法影响至为深广:

 


1.《失乐园》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

 

英国作家弥尔顿在长达10558行的史诗《失乐园》里,对《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作了天才的阐释和发挥。在《圣经》里,是上帝主动为亚当制造夏娃;在《失乐园》里,是亚当感到寂寞,主动要求上帝赐给他伴侣。

 

上帝制造了亚当,让他住在伊甸园里代替自己掌管人世的一切,可是亚当却并不满足,他感到寂寞,于是请求上帝赐给他可以“平等”“交谈”、并有“比翼之爱”和“最亲密的情谊”的伴侣。上帝为了帮助他克服寂寞,抽取他的肋骨制造了夏娃,从此,两个人“一体、一心、一魂”。



2.阿里斯托芬的爱的寓言

 

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引述了大戏剧家阿里斯托芬所讲的关于爱的寓言。阿里斯托芬认为人类最初有三种:

 

出自太阳的、具有双副男性生殖器的男人

出自大地的、具有双副女性生殖器的女人

出自月亮的、具有一副男性生殖器和一副女性生殖器的阴阳人

 

这些人都是圆柱型的,都有四只手四只脚,两副完全一样的面孔。他们孔武有力而又自高自大,竟然向诸神进攻。宙斯为了削弱他们的力量,将他们一劈两半,并警告说如果再不悔改,将受到更严重的惩罚。从此,每一半都不断地思念、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这就是人类最初的爱。

 

三种人产生了三种爱:男性同性爱、女性同性爱、男女异性爱。这个寓言告诉我们:人类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爱情。

 

“爱起源于寂寞”和“爱起源于对自我完整性的追求”,都是对人类追求伴侣尤其是异性的原始性驱动力的探讨,表面似乎荒诞,其实包含着真理,那就是追求异性之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正如柏拉图所说:

 

“爱情的欢乐不只是感官的或肉体的,而是由于一种普遍的潜在的要求由分而合的欲望得到实现。”

 

 


尽管《红楼梦》的不同版本对顽石、神瑛侍者、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有不同的构思,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作者借木石前盟神话结构探讨的是宝黛“缠绵不尽”之情的起源。对此,评点家大某山民有清楚的认识:

 

“还泪之说甚奇,然天下之情,至不可解处,即还泪亦不足以极其缠绵固结之情也”。

 

顽石、仙草经天地精华的锻炼,双双幻化成人,体现了万物有灵的东方哲学特点:顽石无才补天的惭恨以及对尘世生活的强烈渴望,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儒家的入世精神;仙草为报恩惠而下世为人,是典型的佛教因果姻缘观念。更值得注意的是,顽石故事包含了“爱的起源”的哲理命题。

 

曹雪芹通过顽石故事,对“爱的起源”进行了深刻的哲理思考,既有与西方哲人契合的地方,又有独具东方智慧的中国传统哲思,主要可以从以下三方面解读。

 


石头意象体现“爱起源于寂寞”

 

“石头”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丰富意蕴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西游记》里充满野性的孙悟空来自花果山上的仙石;《水浒传》一百零八位充满反叛精神的草莽英雄名刻石碣;《聊斋志异》中《石清虚》一文更值得注意。这些“石”都有几分神异,而且都有几分世外的自由,或许都对曹雪芹有过启发。

 

唐人传奇《甘泽谣·圆观》中《竹枝词》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送,此身虽异性常存。”这讲的是僧人圆观与李源三生相会的故事。释道原《传灯录》也有三生之说。林庚先生曾富有启发性地指出,《红楼梦》正是借佛家三生之说为色空张本,“三生石畔”的旧“精魂”成为全书一段爱情先验。

 

不过,《红楼梦》对爱的解释,没有停留在佛家因缘的先验性,而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做了哲理探索。

 

曹雪芹祖父曹寅《坐弘济石壁下及暮而去》诗云:“我有千里游,爱此一片石。徘徊不能去,川原俄向西”。曹寅诗中的“一片石”意指“生命的自由本性”,而在《红楼梦》中,“顽石”指“人类生命的自由本性”,经大师点化后的“灵石”则指“生存的非自由状态”。

 

顽石在大荒山无稽崖时,是“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可是,他却静极思动、无中生有,向往“富贵”和“温柔”。顽石对“温柔乡”的渴望,与“在幸福的环境中尝到孤独的不幸”的亚当,以及渴望“和爱人熔成一片,使两个人合成一个人”的新圆柱人多么相似!

 

当仙师发出“乐极悲生”“万境归空”的警告之后,他依然苦求。从这一点看起来,顽石求偶的决心甚至比亚当和新圆柱人还要坚定。

 


宝黛爱情现实里的“寂寞”旋律

 

曹雪芹描写的宝黛现实中的爱情,始终贯穿着“寂寞”的旋律。

 

黛玉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时时为自己的孤单无依而悲戚伤感,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寥”等入木三分地描写了她灵魂深处的孤寂。宝玉虽然珠环翠绕,内心却有着同样的孤独:

 

“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

 

其实有无兄弟姐妹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彼此需要“知己”来慰籍心灵深处的寂寥,这才是爱的真谛。

 


与爱的起源相伴相生的悲剧性基调

 

新圆柱人的两半一旦重合,就达到了他们追求的目的。亚当和夏娃后来虽然因偷吃禁果而被赶出伊甸园,但毕竟可以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因此,可以说他们都不曾真正尝到爱的痛苦。阿里斯托芬的寓言和弥尔顿的《失乐园》的基调都是欢快的、喜剧性的。《红楼梦》则不然,仙草以泪还情这一构思本身就充满凄婉哀怨的悲剧情调

 

就爱本身而言,它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现象。性心理学家霭理士说,欢乐、痛苦、悲哀等“几种情绪原是彼此合作、交光互影而揉杂在一起的;不过,也正唯有痛苦和悲哀的成分同时存在,恋爱之所以成为一种有快感的欲,便更见得有力量,更见得颠扑不破”

 

就艺术而言,别林斯基曾经说过:“戏剧诗歌是诗歌发展的最高阶段,艺术的冠冕,而悲剧则是戏剧诗歌的最高阶段和冠冕。”现实生活中,人们固然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可作为艺术作品,最感人、最能反映事物的本质面貌的却是悲剧。

 

因此,就对爱的本质探索而言,《红楼梦》较《失乐园》似乎还胜一筹,更不用说超越了它之前中国文学史上所有写爱情的作品。笼罩全书的“悲剧中之悲剧”的凄婉情调为《红楼梦》增添了无穷魅力。再则,“乐极悲生”“万境归空”本来就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终极命题,《红楼梦》中的爱情始于顽石的坚强意志、两情相悦的缠绵美好,终于无可奈何、生离死别的无尽哀伤,正是传统佛道观念的深刻演绎。

 



爱的高贵性

 

新圆柱人对另一半的追求,似乎只是本能的驱使,尚未达到精神的层面。亚当求偶时的要求也许只是单纯生理和心理的,可婚后感情不断发展,对夏娃体贴入微。当他得知夏娃犯禁之后,马上想到“你是我的肉中肉、骨中骨,是祸是福,我都不能和你分离”,决心与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接受惩罚,于是,毫不迟疑地吃了禁果。夏娃因为亚当的“爱是如此高贵”而感动得“饮泣哽咽”。

 

灵石在无法预料仙草是否将会回应之时,为了“爱”已经主动地、不计功利地向她作出了自我奉献。灵石和亚当的爱都已超越圆柱人,具有无私奉献的品质:亚当在面对生死的考验时,平日的“体贴”迅速升华为“高贵”;而灵石的爱则在初萌的原点就已经很“高贵”。

 

回到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灵石的忘我自然会令人联想到“克己”“舍身”的儒家伦理。不过,在灵石这里,儒家提倡的“义”“理”已被“爱”所取代,直与冯梦龙的“情教”相通。

 

《红楼梦》继承了中国文学中的言情传统,但是,从爱的起源和本质问题从哲学心理学层面做全面、深入的探索这一点来说,它又超越了之前所有的作品。



 

注:文中所述观点,不代表红迷会官方立场。




文字整理:个二僮

编辑:S

封面素材选自毕加索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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