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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钏到晴雯,怎一个“撵”字了得

作者

云象一裳

闫红在《丫鬟为何最怕被撵出去:论贾氏企业的薪酬与机遇》一文中写道:

《红楼梦》里主子惩罚奴才最狠的一招就是撵她出去......所谓撵出去也就是放还回家,终止地主阶级对她们的剥削,还她们自由,这样的大好事,为何竟成丫鬟们的命门所在?......而那些被撵出去的丫鬟,也无不寻死觅活,如同失业下岗,且无再就业的机会。

林梅朵在《登高跌重不敢行》(“红楼梦学刊”公众号,2019年4月21日)一文中也写道:

“金钏只看见了贾府的轩昂威武,看到首席丫鬟的地位让人艳羡,从没想到要过自己的日子。”

这都是从当下的社会意识出发,以功利的角度来解说《红楼梦》,忽略了人物所处的时代和作品所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

《红楼梦》中丫头因被逐而致死的例子仅有金钏和晴雯(前八十回)。

金钏的被逐,是因为说“错”了话: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你往东小院子拿环哥儿和彩云去”(第三十回)

晴雯的被逐,是因为长“错”了貌:

“妖妖趫趫”、“轻狂样子”、“浪样儿”、“妖精似的东西”(第七十四回)

在道统的王夫人心里,为了保证贾宝玉的性认识不被唤醒,大丫环们“说错”与“长错”,都是罪孽。

就如闫红所说,贾府里惩罚奴才最狠的一招就是“撵出去”。

这一招既如王熙凤治家之苛,也不肯轻易施行。

第七回中焦大当众骂出“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样“没天日”的话来,王熙凤也不过是要“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虽是因焦大对先人有功,但毕竟未撵出;

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贾链趁机偷腥,望风的两个小丫头虽被凤姐打骂,也未见逐出;

第四十五回周瑞儿子因在凤姐生日那天“先醉了”,“坐着骂人”,又失手“撒了一院子馒首”,反“骂了彩明好一顿”,简直“无法无天”,凤姐本想撵出,在周瑞家的求情和赖嬷嬷的“评理”下,也就只“打他四十棍”,仍旧留着——可见撵出去的惩罚性质是要比打板子还要重的多的。

除钏、晴被逐外,文中两起被逐案都是因犯了“盗”罪而起:第五十二回坠儿偷金,被晴雯撵出,——之前有个良儿偷玉,应也是被逐出。

至于第八回的宝玉之欲撵他乳母,第三十一回的撵晴雯,则都是小孩子的胡闹。

而因“枫露茶”而去的茜雪,在第八回并未写明是被宝玉所逐,当时的宝玉只是“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第十九回李嬷嬷说“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第四十六回鸳鸯说“去了的茜雪”——似是茜雪之出其主动性更多,李嬷嬷只是臆定。

可见,在君臣主仆有人身依附关系的皇权社会,主对仆的人身权利虽尚未到君臣那样“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地步,但主子对犯错的奴仆施行扙打与撵逐、甚至买卖、转让都是可以的。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惜春撵入画:

“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

实是无情至极。

但文中也只是写尤氏吩咐“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也并未言及被逐——对下人施以“撵出去”的这种“极刑”是轻易不用的。

金钏与晴雯的被逐,是因为在王夫人的眼中,二人都涉“风化”问题。

中国向是耻于谈“性”的民族,在近代方始有改观。

千年以来,国人的意识中“性”是下流肮脏的东西。

面对着“我从哪里来”这个最无法回避的事实,孔圣人不得已嘟囔了一句“食色性也”,然后象“不语怪力乱神”一样缄默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秦时的先人们未受教化污染,“思无邪”的眼睛里尚能看到两性之美。

经过后世道学家的演绎,到了汉代《毛诗序》里,便僵化地注以“后妃之德”:

“历来讲《周南》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其中说到女性皆归之后妃,凡说到男性皆归之文王。”(《顾随讲诗经》)

圣人既不言两性之事,男女之别便渐渐演化到“不杂坐”、“不亲授”的地步了(《礼记.曲礼》)。

林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从这个具足女性美的女孩子身上嗅到了危险,警告她“以后不用睬他(贾宝玉)”、不要“沾惹”他。

而林黛玉则不卑不亢地回以:

“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第三回)

贾宝玉之有机会和女孩子们耳鬓厮磨,只因为尚在年幼的原因。

即便如此,在更为严苛的皇家规范面前,如元春省亲时,宝玉也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第十八回)的。

贾府日常家宴,男客女客截然分开。

第四十二回王太医进贾府给贾母看病,看见“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便不敢抬头”。

清虚观打蘸,姑娘们下车时,“众婆娘媳妇围遮的风雨不透”。

第二十五回,被马道婆施了魔法的凤、宝二人性命攸关之时,惊动了贾府上下男女人等一起涌入大观园看视,混乱中薛蟠尚记挂着恐姐姐宝钗“被人瞧见”。

在上千年的“礼治”社会中,男女之大防如是。

而在诗礼大族中,“礼”的规范尤被重视。

当然,在实际生活中,却已是“礼崩乐坏”了,现实中的“脏唐臭汉”,小说中贾珍等的糜烂生活都是如此——“礼”统其实是在某些方面只剩下一个虚名罢了。

而汉儒、宋儒、以至明清的“礼”治是否是先秦之前的“圣人”之“礼”本就很可疑。

所以作者借宝玉之口说出:

“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第三回)

又说:

“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话。”(第十九回)

诸如后人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解,难道不就是“混编纂出来的”?

《礼记.乐记》载“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这里的“穷人欲”是指人的贪欲过度膨胀,以至违背自然规律,丧失理性。

而纵观整个“礼”治时代,是不是走到了解读的另一极端?

男女要“不杂坐,不同椸,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姑姊妹女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礼记.曲礼》)

这些在今天看来无比荒唐的言论,曾被着“礼教”的外衣,打着“圣人言”的幌子,形成千年以来国民的整体意识形态。

钏、晴被逐,就是在这样“禁欲”的“礼教”背景下。

金钏的话和晴雯的貌,本身并没有什么错,放在今天简直不是事。

在“谈性色变”的传统中,她们甚至连“谈性”都算不上,就引发了王夫人的性联想。——

鲁迅所谓“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是也(《而已集.小杂感》)。

在王夫人这对涉“性”的恐惧中,美变成了丑,而金钏和晴雯,便沦为“勿听”、“勿视”的牺牲品。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王夫人虽对贾宝玉防“性”如防虎,意在打造一个无“性”的真空环境,但她冤死了两个无辜清白女孩,但她却被真象蒙蔽,亲手册立了早就与贾宝玉有染的花袭人为“预备”姨娘。

作者以辛辣之笔向我们展示了真假美丑的转换:

“小娼妇”(第三十回,“下作小娼妇”)、“狐狸精”其实是无辜的,卫道者(花袭人)才是苟且者。在这里,真与美被毁灭,假与丑得以留存——“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鲁迅《再论雷锋塔的倒掉》)

那么,被以“风化”为由撵逐的钏、晴二人,被“终止地主阶级对她们的剥削”,有了“自由”,为何“却只看见了贾府的轩昂威武,从没想到要过自己的日子”?

她们的寻死觅活,是因为再难找到象贾府这样有极好的“薪酬与机遇”的“好单位”吗?

“首席丫鬟的地位让人艳羡”,或者是因为她们认为即便再回来,也要因为年龄的问题,要“从优雅的前台小姐变成灰扑扑的勤杂工,资历机会俱不如人,这辈子可不就作废了”?(见篇首两文)

这个想法,袭人或者有之;然加之为钏、晴致死的原因,则未免肤浅。

金钏之出,“含羞忍辱”——

“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奴才这还见人不见了呢。”(第三十回)

贾环向贾政献谗,诬告宝玉对金钏“强奸未遂”(第三十三回)。

凡事情都要有一个原因。

“跟了太太十来年”的金钏,该怎样对人解释突然被逐的原因?在那样一个女子“名节”大过性命的时代?

被逐的晴雯,不服的是“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宝玉:

“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即便是她的姑舅嫂子,也自承一见了“我们姑娘下来”时:

“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摸狗的。”(第七十七回)

“姑舅嫂子”尚有澄清的机会,对外界呢?

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家族,犯了“作风”问题的未婚女性,其实已在死路上了。

《今古奇观·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名学曾;顾家一女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

后因廉宪病亡,鲁学曾陷入穷困,衣食不周,顾佥事便有悔婚之意。

无奈其女不从,顾母便出计让学曾偷偷到顾府,意欲私赠钱物助其娶亲。

不想学曾穷酸,向其表哥借体面出门衣帽,耽搁时间又走漏消息,被其表哥趁夜冒充,骗取财物并诱奸了阿秀。

第二日学曾到顾府,真想大白,不堪”失节”之辱的阿秀自缢而死。

在某一个时期,女子“失节”问题,是大过性命的。

“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广义》),即便这问题是由男人引起,承担后果的也唯有女性——看看二尤之死。

“贞节”是只打在女性身上的标签,一旦失去,便是死罪。

《红楼梦》中对奴仆“撵出去”的惩罚接近“极刑”,真正被施以这种惩罚的良、坠、钏、晴、司棋、芳官等,良、坠涉盗,余者皆涉“淫”。——所谓“诲盗诲淫”。

出了“作风”问题的钏、晴二人,在社会上已没了立足之境,就象司棋一样,人生已走到了“死棋”。

同样是被“撵”,只有涉“淫”(风化)的女孩子们死的死,出家的出家。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道: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来,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红楼梦》通过对钏、晴、司棋、二尤之死的描写,鞭挞了这一吃人的“礼教”,为“千红一哭”。

而对于“家生子”金钏和自小便被贾母收留的睛雯,贾府对她们来说与其说是一个“好单位”,不如说更象一个家,——紫娟试玉的原因之一,就是“合家在这里”,不想“弃了本家”(第五十七回)。

第六十二回,众人议生日,连“家生子”都不是的袭人竟然说黛玉“不是咱家的人”——一个丫头在贾府的存在感要大于这家的亲戚。

失了“工作”,失了“家”,最重要是失了“名节”的金钏、晴雯、司棋等,出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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