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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八十回(下):终于还是要结束

作者

樵髯

犹记得黛玉初到荣国府,宝玉狠命摔玉的情景,他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这句话引发了多少人泪流满面,原来爱情是第一眼看到那个人就很熟悉的,灵魂就有大震动的;

犹记得宝钗见宝玉进了潇湘馆,便改了主意,转而很有兴致的扑起蝶来。春光明媚,这个美丽的少女即便对宝玉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情怀,在那一刻,也让位给了清醒与理性;

犹记得湘云醉眠芍药的娇媚,探春成立诗社的豪情,甚至记得迎春独自穿一串茉莉花的岁月静好……

可是结束的时刻还是要来了。作者之前并非没有暗示。黛玉自己曾说,我的眼泪似乎没有了,宝钗也越发简朴与沉着,湘云已经有了人家,而探春也在不断地努力向上中被贾母选中见到了南安太妃,而迎春,迎春已经嫁给了孙绍祖,在第八十回回娘家来了。

迎春回娘家,并不像周瑞家的大女儿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兴冲冲的回娘家找靠山。迎春是忍着泪的,等孙家婆子媳妇用过晚饭回去后,才当着亲人们的面哭诉,呜呜咽咽:

“(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他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关于欠银之说,我觉得是真。大约应是,孙绍祖把五千两银子放在贾赦处,作为贾赦为他活动的经费,但贾赦事儿没办成,银子也不肯归还孙绍祖。在贾府,五千两银子不算个事儿,比如买个小妾,贾母张口就说万儿八千的让他买去,但对于并不是名门望族出身的孙绍祖,或许不是如此。五千两银子没要回来,瞬间便对贾府、对迎春失了耐心。

孙绍祖如此下流,除了本性如此,也有把贾府不能帮自己升官发财的怒气发在迎春身上的原因。迎春是个无辜女儿啊,夹在贪财的父亲和残忍的老公中间张皇失措委屈万分。

假若她生在王夫人肚里,怕不是王夫人要急疯了,就算东挪西凑五千两银子也会还给孙绍祖;或者亲自出马向哥哥求救,提携一下孙绍祖,好让女儿在老公面前有面子。冷子兴是个“北漂”,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娶周瑞家的女儿为妻,出事了,周瑞家的就帮忙解决。傅试的妹妹都二十三岁了,一直找不到好人家,原来是傅试安心寻个能帮自己攀爬的妹夫。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是“交易婚姻”,就算到了今天,这类婚姻也大有市场。所以每当有个女孩说自己嫁给了爱情,才会显得那么幸福和令人羡慕。贾府虽然已经很萧条了,山雨马上就要到来,但此时此刻,外面的架子尚未倒下,内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王家亲戚在撑腰,给孙绍祖之流一点甜头还是办得到的吧。

可惜迎春没有。王夫人这时候也只是陪着落泪,她说,遇到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

是啊,能怎么样呢?认命吧。中国人最讲现实主义。你认命了,你就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圆球,滚着,滚着,就滚进了安全区。虽然姿态不好看,别人会笑话,不能谈尊严,不能谈幸福,但是求得了自身的安全与内心的安稳,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这未尝不是另一种“解救”办法,至少比贾赦那对夫妇“不问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有温度些。可是年轻的迎春不愿认命,她向着亲人(这些亲人没有亲到为她出头的程度),仿若也向着我们读者悲声叫喊,“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

到此际,我们才知道,迎春并不是大家一贯认为的二木头,无知无觉,她的内心也是汹涌澎拜的海洋,只是她给它们筑起了大坝,从不让感情的潮水溢出半点。这个从小没了娘的女孩,也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也需要一个人疼。能在王夫人这边过几年安静日子,她便很感恩。探春愤激的形容贾府诸人像乌眼鸡,迎春却从没争抢过任何东西,即使吃亏了,受委屈了,也很懂事的不吵不嚷。她觉得上天应该懂得自己是个好女孩。为此,她静待命运给她一个奇迹,让她和自己的丈夫能双宿双栖,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任何选择都是有利有弊。她之前太安静,她从不对人发火,因为那意味着反击,意味着与人战斗,之后却又不得不去承受无法预料的后果。她觉得,逆来顺受的所得要比鼓起勇气与更肮脏的人抗争所得更多些。可现在嫁人了,命运并没有给她奇迹,反而把她推入了火坑,她遇到更肮脏的人,再想反抗、战斗,过上安静日子就很难了。只能说,每个人都有只属于她的处境,要想摆脱掉已经形成的人生格局,实在太难。

即便如此。这样哭诉着的迎春,仍是她生命中最有光华的时刻。她终于不再那么卑微,整个人往内收缩,而是开始呐喊。这一刻的呐喊,是瞬间灿烂的烟花,照亮迎春的生命。

迎春和尤氏、邢夫人等最大的不同是,她有对精神生活的渴求。尤氏最难过的日子或许是猛然间听说了贾珍和秦可卿的丑事,而秦可卿之前一直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女儿似的,这和孙绍祖的“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尤氏只选择睡觉、休息,撂挑子不干了来抗议,过后仍然该吃吃、该喝喝,以宁国府大奶奶的身份过活。邢夫人的尴尬则是,贾赦“略平头正脸的”就收房,还得硬着头皮给老公说媒,可是邢夫人就这么干了,虽然挨了贾母的训斥,但是过后也没人敢小瞧她。但是迎春不行,这个坎她觉得自己过不去了,她接受不了命运给她这么一个自私残暴的老公,她说,“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她的结局已在这句话里写就了。

该怎么说呢?迎春你还是糊涂。不是我们对生活有渴求,没有实现,整个人生就完了。我们可以一面应付生活的挑战,一面做自己的事,保持可控的失望就够了。迎春,你完全可以偷偷地哭,可以忧心,也可以像以往一样咬住牙忍住,还可以赖在娘家不走。因为,在那之上,灵魂正嘲弄着困境。有些困境只是因为我们对生命太严肃了,以至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可以把它留给时间。古人说,要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勇气。

王夫人制止了她,叫她不必说这丧话。顺便说一下,王夫人虽是个侯门贵妇,但是说话,却很接地气。丧话中的“丧”,今日也很流行。她又叮嘱宝玉,不要告诉贾母。从王夫人此举来看,也是接地气的平常人的做法。她了解这个婆婆,爱这些孙女儿,知道孙女儿的困境,怕不忧心,老人年纪大了,禁不住事儿,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贾政交代?

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我们可以想象,当迎春的凶信传到贾府,老祖母该是怎样伤心?而最疼爱的外孙女林黛玉也亡故了呢?侄孙女史湘云嫁人后又把丈夫死了呢?

……

这本书的最成功之处在于,它没有为生活提出一个标准,没有用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人的经历,去教育读者,它仅仅告诉你:花团锦簇之时,会有暗影袭来;苦寒死寂之时,余辉仍在闪耀。命运漩涡的挣扎之痛,感同身受;啼笑皆非的荒诞之感,历历在心。

故事中的人好像明白老天安排了什么给他们,又好像永远读不懂那些已经呼之欲出的暗示。战战兢兢也好,从容镇静也罢,无论哪种生活态度,似乎都逃不出命定的结局。

可是,生命的旅程中,一程有一程的风景。你看到了大桃树下宝黛之间的心有灵犀,你闻到了宝钗蘅芜院里奇花异草的芬芳,你懂得了湘云的豁达、感觉到了探春的精明,当然,也听到了迎春在黛玉芒种节没出来参加活动时俏皮的话语,“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那么多美好的青春影子,那么多热闹的故事。

八十回结束了。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红楼的大幕好像又在眼前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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