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细语】板儿为什么死也不肯出来作揖

编者按：

都说是一入红楼梦难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对于《红楼梦》，太多的人读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一读再读之后，就会在心中产生千百种情愫，互相冲击，澎湃不止，对宝钗的敬，对黛玉的怜，对湘云的爱，对探春的赞，对凤姐的惧，对贾母的亲……还有对大观园的憧憬，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实在无以排遣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红楼心语”！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栏目是每一位红迷朋友的家园，在这里你可以愉快地开启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航班，尽情地抒发你对《红楼梦》的喜爱之情。

“红楼心语·浅斟细语”

板儿为什么死也不肯出来作揖？

作者：李国华

第六回至第十九回，讲宝玉由童年进入少年的事情。这个阶段，贾府对宝玉的教育方式，重在“规劝”。第五回，谈了青春期教育。宝玉在梦中由警幻仙姑密授了云雨之事，警幻仙姑当了宝玉的性教育课老师。一场春梦醒来，“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第一次梦遗，心事重重，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讲出来。“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遗精了，袭人替他换衣服在大腿上摸到了。这下子，宝玉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私密被别人发现了，于是涨红脸，捏了一下袭人的手，提醒她不要说出声，因为这是别人家里，还在秦可卿的卧房。“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这些细节与心理反应，都写得很真实，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生理变化确实很微妙。“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就回荣国府了。

这是第六回开头说的事。回到自己房里，“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中衣，即内衣。这个时候，宝玉还有些害羞，便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因为这是少男少女之间最私密的事，袭人也害羞了，含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今天，那些早恋的初中生也会讲类此的话。“宝玉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在梦中，兼美是贾宝玉性的启蒙者，而现实中，袭人成了贾宝玉第一个青春知己。“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她们发生了性关系。《红楼梦》这本书耐看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写得真实、不虚伪。你看，就是写青春期教育这样的事，也不硬凑，让过来的人都觉得青春真好玩！“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偷试”这两个字很有趣，这里头既有好奇，又有不敢，害怕被人发现觉得这个小孩天生就是坏蛋，更多的是觉得好玩。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些个少女不怀春，谁人青春无念。

这一回讲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接下来便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两个看起来好像完全不相干，其实前一个在讲青春期教育，后一个讲了儿童期教育。刘姥姥这个人，在《红楼梦》位置很重，戏份很多，一百二十回直接写刘姥姥的有五个：第六回、第三十九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第一百十三回。整部小说写了三双眼睛来看贾府，其中一双就是刘姥姥的眼睛。第一双眼睛在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里头写林黛玉进贾府，通过她这双眼睛来讲贾府历经百年的荣华气派。第二双眼睛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头写刘姥姥游大观园，通过她这双眼睛来讲贾府三代兴旺的富贵气场。第三双眼睛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里头写薛宝琴看贾府祭宗祠，通过她这双眼睛来讲贾府慎终追远的等级气势。凡是用心读过《红楼梦》的，都会觉得刘姥姥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是我们碰见过的一个非常有趣的乡下老太婆。

刘姥姥为什么去荣国府？没吃的，日子过不下去。这与荣国府有什么牵连？荣国府的主子是王夫人，她的哥哥叫王子腾，王子腾的侄女就是王熙凤。二十年前，有一个叫王成的人，做了小官，因为同属王姓，于是就与王子腾家“连了宗，认作侄儿。”后来，王子腾这一家官越做越大，王成一家则慢慢走下坡路了，丢了官住在乡下，不久前又因病死了。他的儿子叫狗儿，娶了刘姥姥的女儿，如今生了男孩板儿和女孩青儿，因无人照看，狗儿便将岳母接了过来一同过活，可是日子越过越艰难。狗儿心中烦恼，只知喝闷酒，发发脾气，他妻子刘氏不敢顶撞。时间长了，刘姥姥看不过，于是帮他出主意，劝狗儿去找王夫人，“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狗儿夫妇听了，怕失面子，便接过姥姥的话：“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这里头有人生的辛酸，因为贫富差距悬殊，把原本亲近的人相互之间隔成了一条河，这条河就是面子。刘姥姥说：“‘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刘姥姥是个老寡妇，她知道自己的老脸不值钱。狗儿提了个法子，要她老人家带上外孙子板儿一块去，先找周瑞家的。只要能见上她，这事就有眉目了。为什么呢？一来，这周瑞也就是荣国府的大管家曾经托狗儿办过一件事，得了狗儿之力。二来，姥姥和板儿一老一小出去，容易惹人同情，关键时还可推小的遮羞打岔。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姥姥决定去碰一碰运气。天底下没有比吃饭更大的事，生存是大事，尊严是大事，两个大事相碰，肚皮大？还是脸面大？这是哲学领域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物质是基础，活着为上才会有活着之上。刘姥姥天生有着乡下人的乐观与勇敢，她说：“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

第二天要进城了，天还没有亮，刘姥姥便起了个早忙着梳洗，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这时候板儿还是个五六岁的儿童。这是一种家教，记得我们小时候奶奶带着去走亲戚，也会在出门之前，交待个一二三，诸如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大人没有动筷子不要先吃，看见喜欢的菜不要盯着不放等等。因为是头一次进城，板儿“便喜的无不应承”，生怕不带他去，姥姥提的要求统统答应。这是出发前，提出纪律要求。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车水马龙，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便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这是重申出发前交待过的纪律，教他待会看见谁要怎么说话，比如看见年老的叫“奶奶”，见了年轻的叫“阿姨”，碰上年龄差不多大的叫“姐姐妹妹”；接了别人的东西要说声“谢谢”。什么是教养？这就是。教养不是读了多少书，肚子里装着多少文化。最大的教养，就是让人舒服。刘姥姥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碰到什么事，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取笑她，反正她知道，只要过了这道槛，好日子就在后头。

进了后街，绕来绕去到了吃响午饭的时候，随着周瑞家的，终于要见“真佛”了。起身后，刘姥姥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这是第三次训导板儿，大约会说，你等下要小心哦，千万不要乱来咧，不要多手，不要乱走，人生地不熟，走丢了那里找去？要听大人的话，这才是乖孩子，今后姥姥还带你来。其实，每一次教训板儿，刘姥姥自己也是蛮紧张的，类似小媳妇头一次见公婆，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的。

真人难露相，终了见到了管事的王熙凤。周瑞家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刘姥姥七十多岁了，一大把年纪的人，话未开口脸已经很红了。求人矮三分，无求品自高。《红楼梦》里这种人情世故写的很真实。第十回璜大奶奶求人，第二十四回贾芸求人，都写出了小户人家的无奈与艰难。这正是小说里讲的“人情练达即文章”，生活中处处皆学问。作者心善，很会体谅这种穷人家开口求济难为情的复杂心理。正当刘姥姥不知如何是好的节骨眼上，贾蓉来了。待贾蓉退去，“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说今日来，不为别的，因为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只得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这样的情景，我们小时候都经历过。刘姥姥推板儿这个动作，是希望板儿能解这个尴尬，不至于更难为情。凤姐早已明白，问姥姥吃了饭没有，随后又向周瑞家的作了一番盘问，最后拍板：“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二十两银子，对乡下人来讲不容易。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吃螃蟹的时候算了一笔账，她说那一顿用了二十两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刘姥姥当然高兴，先听见凤姐也在诉苦，以为没钱了，现在“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刘姥姥要回家了，凤姐又命平儿再拿一吊钱来，并说“这钱雇车坐罢。”好比今天我们掏钱为客人打的士。每次读到这个地方，我的内心都是满满的感动，觉得这一吊钱比那二十两银子更重，这里头有一种城里人对乡下人的体谅，有一种富亲穷戚之间无以言说的温暖。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到外头。”到周瑞家坐了半个时辰，“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这是乡下人的厚道，知道感恩，如果没有周瑞家的引荐，这银子或许到不了刘姥姥手上，所以她要感谢。这也是人情世故。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这次进城是板儿的第一次，应该也是这个流着黄鼻涕小孩记忆最深的一次。这一次，对他的成长太重要了。你看，从天未明出发到见到凤姐之前，这半天时间，板儿被刘姥姥一次一次再一次训导，总共三次。因为赶路直到王熙凤用完午饭，他们还没有吃早饭，板儿小小年纪既挨训又挨饿。更让他难受的是“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你看，挨饿之后还要挨打。这个时候，板儿不再是“喜的无不应承”，而是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对于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因为要“为老子娘找吃的”，历经了训斥、责骂和暴力，会是怎样的心理？我们不去推测，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又带了板儿一同去。他俩去拜见贾母，“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没有奶奶就没有真正的童年。人的性情差不多是由童年决定的。诚实、善良与活泼并不取决于家境的富有或贫穷，更多的跟童年的快乐相关连。板儿从“无不应承”的高兴，到“死也不肯”的怕人，最后变成“不知问候”的胆怯。能给我们今天教育儿童有什么帮助？

胡适先生说过：“你要看一个国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们怎样对待小孩子。”他把儿童、女人和时间并列，足见儿童教育之重要。第六回，讲了两件重要的事，都事关教育。宝玉遗精是从生理角度来讲青春期的教育。板儿受训则从心理角度来讲儿童期的教育。在“长者为上”的伦理文化背景下，小孩子常常被看作成人世界人情交往可以使用的工具，人们在无意之中剥夺了儿童的快乐。儿童是成人之父。“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还要小”！

作者简介：李国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首届教育督导评估专家，现供职湘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曾在乡镇学校任教、县市教育行政机关任职、革命老区驻村扶贫。长期致力于基础教育、职成教育、高等教育和教育督导、教育新闻与宣传的理论研究与探索。在国家和省级报刊发表作品，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库转载、作品年选集收录。出版专著《教育心声》、《教育心志》、《教育心斋》，散文集《波心有月》、《竹中有我》。散文《故乡是个贼》被选为中考仿真试卷语文阅读题素材；《我愿做一棵树》被陕西、甘肃、黑龙江等地选作高三质量检测语文试卷文学类文本阅读材料。承担完成多项省级以上课题，获湖南省第三届教育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