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郭英德:《四库全书总目》与中华学术体系的构建 |【斯文选刊】

《四库全书总目》与中华学术体系的构建

当今我们重新构建中华学术体系,不能不深刻地省思和广泛地汲取延绵两千多年的中华学术文化传统。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中华民族的学术文化逐渐构建了一套相对完善的体系,这套学术体系借助于中国古代的图书分类体系得以彰显。

在中国古代的图书分类体系中,无论是两汉之交刘向(前77—前6)、刘歆(前50—23)父子的六部分类(即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还是六朝以降的四部分类(即经、史、子、集),都根源于古人对传承久远的文化知识体系的基本认识和抽象归纳。易言之,图书分类在现象层面是一种文化知识体系的构建方式,在本质层面则是一种学术体系的构建方式。南宋郑樵(1104—1162)说:“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1]学术体系正是在“先后本末”的图书分类中得以鲜明地体现的。清人章学诚(1738—1801)说:“(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2]由于刘向父子“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因此可以对历代的图书加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形成“部次条别”的图书分类,借以构建一整套相对完善的学术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入地考察中国古代的图书分类观念和图书分类方式,深入地考察具体体现这种观念和方式的目录学著作,从而揭示其中的学术理念和学术方法,无疑是深刻领悟中华学术体系的“不二法门”,也是重新构建中华学术体系的必由之路。

刘向、刘歆父子致力于整理古今载籍,部次条别,大约在汉哀帝建平元年(前6),撰成目录学著作《七略》。据记载,欧洲第一个正式的图书分类表——瑞士人吉士纳(Konard Nesner)编撰的《万象图书分类法》(Bibliotheca Universals),成书于1545年,《七略》的成书比它要早1551年。《七略》一书已经亡佚,我们现在只能根据东汉班固(32—92)《汉书·艺文志》的记载,大体上还原它的分类原貌。《七略》含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即六个学术领域,在目录学史上习称“六分法”。《七略》的六分法是以“义”即书籍的内容性质作为分类标准的,因此带有鲜明的学术分类性质。其中“六艺”属于王官之学,“诸子”属于私门之学,而“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则属于专门之学,这六个学术领域的构成及其先后排序,体现出中华学术体系在先秦至两汉这一时期的基本面貌。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华学术体系发生巨大变革的时期。在这一时期,中华学术体系在保持原有的整体格局的基础上,出现了三个重要的演进趋势。

第一,史学崛地而起,与经学并驾齐驱。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史书从“六艺”中二级分类的《春秋》之学的附庸,逐渐蔚为大国,其质量和数量呈现出“滚雪球式”的效应,从而得以独立成类,跃升为中华学术体系中的一级分类。南朝梁阮孝绪(479—536)指出:刘向、刘歆时代“史书甚寡,附见《春秋》,诚得其例。今众家记传,倍于经典,犹从此志,实为繁芜”,故而必须另立一类[3]。而且,历史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越来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以致从东晋时期开始,历史学就超越诸子学,占据中华学术体系的第二把交椅。因此,东晋著作郎李充(约300—约360)整理典籍,就以“五经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4],确定了后世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的次序,“自尔因循,无所变革”[5]。在四部分类中,史部实际上成为专门性质最为显著的一个部类。

第二,两汉以降,先秦诸子之学在总体上呈现出衰微趋势,已经越来越难以独立成类。于是,在魏郑默(213—280)《中经》和西晋荀勖(?—289)《中经新簿》中,“古诸子学”从“六分法”中的一级分类下降成为“四分法”中的二级分类,兼容“兵书”“术数”“方技”等专门之学的类型,构成内容庞杂的“乙部”。到东晋李充整理典籍时,又进一步调整为位置次于史部图书的“丙部”,成为后世的“子部”的典型。“子部”的出现、定位与演进,表征着中华学术体系的一次重大变革,意义极其深远。

第三,东汉末年,文集日兴,尤其是“众家之集,日以滋广”[6]。这时仍旧以“诗赋”之名概称所有的“文章”著述,便显得名不副实[7]。于是,在魏郑默《中经》和晋荀勖《中经新簿》中就将“诗赋”类改称为“丁部”,南朝刘宋王俭(452—489)《七志》改称为“文翰”,南朝梁阮孝绪《七录》又改称为“文集”。至唐初魏徵(580—643)等编纂《隋书·经籍志》,最终定名为“集部”。

以上三个重要的演进趋势,到唐初《隋书·经籍志》确定四部分类基本完成并定型,奠定了此后1400多年构建中华学术体系的基本范式,并成为清乾隆朝编纂《四库全书》、撰写《四库全书总目》时最为重要、也最为直接的学术资源。

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库全书总目》写定,并由武英殿刊刻发行。该书“卷帙浩博,为亘古所无”,“自有典籍以来,无如斯之博且精矣”[8]。《四库全书总目》一方面仍然采用流传1200余年的图书四部分类法,“务求典据,非事更张”[9];另一方面对四部分类法加以模式化和细致化,终于构建了一个集大成式的中华学术体系,体现出一些极其鲜明的文化特色。

在《四库全书总目》所体现的中华学术体系特色中,有两个重要的特色最值得注意,一是经部的沿袭与新变,二是子部的分合与演进。

首先看经部的沿袭与新变。

从刘向父子的“六艺”类,到《中经》、《中经新簿》的“甲部”,再到东晋南朝目录中的“五经”、“经典志”或“经典录”,最后由唐初《隋书·经籍志》定名为“经部”,这一学术类别在整体上几乎历代相沿不变。近代文献学家余嘉锡(1884—1955)指出:“盖历代惟经学著述极富,未尝中辍,旧书虽亡,新制复作,故惟此一部,古今无大变更。”[10]而且再进一步细审,在历代“经部”目录的二级分类中,易、书、诗、礼、乐、春秋这六类的分类及其排序总是一以贯之的[11],它充分体现出中华学术体系的传承性和稳定性,即从两汉以降,中华学术体系始终以经学为基础知识和核心价值,历千年而无渝。

当然,相比较而言,经学在两宋以后也发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即在二级目录中确立“四书类”,标志着理学(或道学)从元代以降已经成为经学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四书”原本各自单行于世,其合称并行始于宋代,并且成为理学的重要载体。《宋史·道学传·序论》说:“(程颢、程颐)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按,指《中庸》),下至初学入德之门(按,指《大学》),融会贯通,无复馀蕴。”[12]《宋史·程颐传》也说:程颐(1033—1107)“其学本于诚,以《大学》、《语》、《孟》、《中庸》为标指,而达于《六经》。”[13]南宋大儒朱熹(1130—1200)认为:“《四子》,《六经》之阶梯。”[14]他穷十数年精力研治《四书》,光宗绍熙元年(1190),在福建漳州刊刻亲自注释的《四书集注》,《四书》的名称从此确立。从此以后,《四书》风行天下。尤其是在元延祐二年(1315)《四书》列入科举科目以后,《四书》成为读书人必读的“经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五经》在教育领域的崇高地位。这就使程朱理学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跻身为官方学术,确立了它在思想文化领域的统治地位,并一直延续到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总结了这一学术趋向,因此在“经部”明列“四书类”,标识了程朱理学在经学中处于重要的地位。

其次看子部的分合与演进。

从西晋的《中经》到唐初的《隋书·经籍志》,虽然已经初步建构了中国图书分类体系的“四分法”,但是这一“四分法”却并不完善,无法涵容全部的中华学术文化内容。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现象,就是始终未能将佛教与道教的典籍纳入四部范畴之内。

南朝梁阮孝绪编纂《七录》,将先秦两汉以来历代传承的学术体系分为五类,即经典、记传、子兵、文集、术技,是为“内篇”;而将两汉以后衍生的学术图书,单列出“仙道录”与“佛法录”二类,是为“外篇”。这种内、外之分,已经明显地表征传统的中华学术体系出现了裂痕。唐初编《隋书·经籍志》,未能补罅这一裂痕,而只是在四部分类之外,以“附录”的方式,收纳“道经部”和“佛经部”两类。但是,《隋书·经籍志》对这两类图书仅统计种数、部数、卷数,而未细列书名,可以看出目录编纂者对这两类图书的存在价值和隶属关系尚存犹疑。

这种犹疑,引而申之,揭示出从魏郑默《中经》、西晋荀勖《中经新簿》之后,历代目录学家对“诸子”一类图书内容性质的思考与探索。正如余嘉锡精辟地指出的:“合而观之,七略之变而为四部,不过因史传之加多而分之于《春秋》,因诸子、兵书、数术、方技之渐少而合之为一部,出数术、方技则为五,益之以佛、道则为七,还数术、方技则为六,并佛道则复为四,分合之故,大抵在诸子一部。互相祖述,各有因革。虽似歧出枝分,实则同条共贯也。”[15]

五代修《旧唐书》,在《经籍志》中将道、释二类图书分别置于乙部和丙部,在乙部“史录·杂传类”中收仙灵26家、高僧10家,丙部“子录·道家类”中收道、释著说47家。宋初修《新唐书》,在《艺文志》中稍加改动,将此二类图书均置于丙部,在“子录·道家类”中收神仙35家50部,释氏25家40部,另有不著录者若干家。在中国古籍目录史上,这两部目录著作率先将道、释图书归并入史部或子部,为传统的“道家”所收容,从而成就了真正的四部目录。但是,道、释二家的著作性质与传统的道家迥然有异,如此归类,难免后人有“颇乖名实”的批评[16]。

北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编成国家书目《崇文总目》,第一次将道、释图书列入子部,并独立成类,单列为二级目录,标目为“道书类”、“释书类”。南宋初郑樵称道:“《崇文总目》,众手为之。其间有两类极有条理,古人不及,后来无以复加也。”[17]其中一类指的就是“道书类”。此后,晁公武(约1104—约1183)《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约1186—约1262)《直斋书录解题》、马端临(1254—1323)《文献通考·经籍考》等都承袭了这一做法。

至于南宋尤袤(1127—1194)《遂初堂书目》、清官修《明史·艺文志》等,则仅在子部设置释家一类,而仍将道书附属于道家类。这是因为,在宋元以后,一方面道家思想与道教思想、神仙家思想出现了逐步融合的趋向,另一方面民间的道教著作又被排斥于书目著录之外。《四库全书总目》虽然将“道家”和“释家”同等地视为“别教”“外学”[18],但是仍然延续《明史·艺文志》的做法,对道书与释氏图书的性质严加区别,在子部独立设置释家一类,而将道书附属于道家类。这种图书分类法体现出中华学术体系对“内学”与“外学”的严格区分:道书溯源于道家,是道家在后世民间滋生的学术,因此原本隶属中华学术体系,是谓“内学”;而以佛经为载体的释家,则来自于印度,是外来学说,原本不属于中华学术体系,是谓“外学”。明人陈建(1497—1567)信守程朱理学正统,甚至极而言之:“禅、佛之祸,以异学而乱吾中国圣贤之学。”[19]

但是,最值得称道,当然也最值得质疑的,恰恰是《四库全书总目》在“子部”中独立设置释家一类所体现的学术理念和学术方法。它一方面固然体现了中华学术体系的传承性和稳定性不容轻易打破,从一个侧面展现出中华学术体系的保守性或者顽固性;但在另一方面,它也彰显出中华学术体系的包容性和适应性,足以容纳古所未有的学术文化内容。

经部的沿袭与新变和子部的分合与演进,极其鲜明地体现出中华传统学术体系的文化特色,值得我们深长思之。

综上所述,《四库全书总目》以集大成的方式,彰显了中华传统的学术体系。这一学术体系具有极其丰富的内涵和极其鲜明的特色,足以为我们今天重新建构中华学术体系提供有益的文化启示。这种文化启示,超越了“四部分类”的图书分类现象,揭示出一些发人深思的学术传统和学术智慧。

首先,在以图书分类为表征的中华学术体系中,“经部”始终居于诸部之首,历千百年而不变。“经部”的原典当然是亘古不变的,《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总叙》说:“经稟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而历代图书目录中“经部”所收图书,无非“诂经之说而已”[20]。这些图书无疑都是两汉至清代学者的撰述,就其撰述行为而言,同史书、子书和集部图书似乎没有本质的区别,真正的区别在于“诂经之说”的撰述对象是原典,撰述主旨是“诂经”,即阐释经书的内涵、价值、功能与意义。正是这种撰述对象和撰述主旨,赋予“诂经之说”的图书以稳居诸部之首的地位和价值。特定的撰述对象和撰述主旨,足以成就某种写作方式及其文本的意义和价值,这里蕴含着极其深刻的文化内涵。

中国古代早就有“先后之序”的文化观念。如《礼记》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21]这种文化观念认为,宇宙自然原本就有不可移易的秩序,因此人类文明也有不可移易的秩序。北宋末方悫(1118年进士)说:“天地有上下之位,四时有先后之序,礼之道如斯而已。”[22]这种秩序既体现在社会等级制度方面,也体现在意识形态方面。而学术文化体系作为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无疑也是按照一定的秩序进行建构的。所以古人说:“先后之序”“不可移易”[23]。在一种学术文化体系中,某一事物位置的先后,表征着其地位的重轻,这是不可移易的。

因此,“经部”高居四部之首,这就意味着它具有领袖群籍的崇高地位。南朝梁刘勰(466?—539?)说:“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24]《四库全书总目》说:“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25]“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26]对经典的重视和揄扬,这充分体现出中华传统学术体系对“恒久之至道”、“天下之公理”的核心价值的充分肯定,对“正天下之是非”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高度重视。在这一意义上,传统学术体系中的“经学”无法、也不必等同于现代学术体系中的某个学科(如“哲学”或“历史学”)。“经学”实际上是一种“公理学”、“价值学”,被视为人类学术文化的核心和灵魂,因此必然、也必须置于学术体系之首。

同样,当前我们重建中华学术体系,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也是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新发展和新创造,来正本清源,明辨是非,引领方向,凝聚共识,明确地肯定科学的核心价值观的统辖力和渗透力,有效地提升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和说服力,从而增强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这是以《四库全书总目》为代表的中华传统学术体系对当下学术文化发展和创新的首要启示。

此外,从刘向父子开始,就将“小学”图书纳入“六艺”类,后世也一直将“小学”图书列入“经部”,延续到晚清,从未改变。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语言文字之学在中华学术体系中始终占有重要的地位。语言文字之学不仅是中华学术体系的有效载体,其实它本身就是中华学术体系的重要内容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中华学术体系的根基,值得我们珍惜维护和发扬光大。

其次,经、史并重,也是中华学术体系的重要传统。《四库全书总目》说:“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27]经、史二者,在中华传统学术体系中属于“正学”,同样居于极其重要的文化地位,具有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

“历史”指已经过去了的事物、现象及其发展过程,尤其指人的社会实践活动及其发展过程。历史虽然发生于过去,却借助于典籍的存在,同现在一直发生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密切联系。因此,历史是照彻古今的人生明镜,唐太宗李世民(598—649)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28]历史又是绵延不断的文化传统,哲人说:“忘记历史便意味着背叛。”历史还是采撷不尽的智慧宝藏,人们常说:“历史告诉我们……”

每一个具有悠久文明的国家,都以它绵远悠长的历史而骄傲。埃及、印度、希腊、中国……直到今天,这些国家的人们仍然向往和歌颂着祖先辉煌的业绩。然而,在世界各国中,只有中国,留下了无比丰富浩繁的史籍著作。从孔子编述的《春秋》,到汗牛充栋的“二十五史”,中国古代的史书汇成一条源远流长的历史河流,滔滔滚滚,气势磅礴。这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宝库,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明的伟大贡献,也是我们今天“不忘本来”的基本依据。因此,历史故事的讲述和历史事件的评价,历史经验的学习和历史教训的汲取,理应成为建构中华学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三,在中华传统学术体系中,子部、集部都属于经、史之外的“杂学”,是无须必有、但却不可必无的组成部分。尤其是子部,更是“杂学”中的“杂学”,几乎无所不包,但又无所附丽,成为相对“纯粹化”的经、史、集之外所有图书的渊薮。所以《四库全书总目》说:“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其中或佚不传,或传而后莫为继;或古无其目而今增,古各为类而今合。”[29]在四部分类中,子部是内容最为庞杂的一个部类,也成为整体结构最具有分合趋向的一个部类。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受西方学术思想的影响,中国出版了大量自著的或翻译的自然科学类图书,在中国传统的图书目录中,这些图书大都归并于子部之中。这种学术归类方式,自有其文化根源。因为在中华传统学术体系中,农家、医家、天文、历算、数术等现代归入“自然科学”范畴的学术分支,原本就置于“子部”之内,《四库全书总目》也不例外。

但是,《四库全书总目》还是在局部上创新性地发展了传统的学术体系。例如,历来目录学大多不重视农家、医家两类图书,一般将它们列于子部简末。而纪昀(1724—1805)则认为:“农者,民命之所关;医虽一技,亦民命之所关。”[30]《四库全书总目》也说:“民,国之本也;谷,民之天也”;“本草经方,技术之事也,而生死系焉”[31]。因此在《四库全书总目》“子部”的排序中,儒、兵、法三家之后,以农家居第四,医家居第五。

当然,作为一种一以贯之的指导思想,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在将农家、医家和“天文算法”均纳入“治世者所有事”之列的同时,仍然将“术数”、“艺术”等视为“小道之可观者”[32],体现出独具特色的“自然科学观”。这种“自然科学观”成为建构中华传统学术体系一大准则,它在今天能给我们什么有益的文化启示呢?

我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以《四库全书总目》为表征的这种“自然科学观”,从一个方面来看,固然可以见出中华传统学术对自然科学的忽视、轻视甚至蔑视;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却鲜明地体现出中华传统学术体系建构中对现代意义上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分。换句话说,《四库全书总目》力图建构的,实际上是以“阐圣学、明王道”为主要内涵的中华学术体系。正如《四库全书总目·凡例》所说的:“盖圣朝编录遗文,以阐圣学、明王道者为主,不以百氏杂学为重也。”[33]所以即使采录“百氏杂学”,也仍然着眼于是否有助于“阐圣学、明王道”,而严加拣择甄别,以期宁缺毋滥。近人梁启超(1873—1929)指出:“做中国学术史,最令我们惭愧的是,科学史料异常贫乏。”[34]这一现象也从数量上体现了古代独特的“自然科学观”。

用现代学术话语,我们可以说,《四库全书总目》建构的这一学术体系,实际上是以“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为基本范畴,“自然科学”必须、也只能以其独特的“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性质或功能,才得以纳入这一学术体系。例如,《四库全书总目》虽然肯定“欧逻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实逾前古”,但同时又指斥“其议论夸诈迂怪,亦为异端之尤。”因此认为,对明末西洋人的著作,“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35]四库馆臣严格地区分“技能”与“学术”的观念,实际上来源于先秦学术的“技”与“道”之别,这充分体现出中国传统学术体系构建中的“人文传统”。

这一学术体系的建构,深刻地揭示出中华传统文化对“学术”的独特认识与界定。“学术”,古人又称其为“道术”,在其本质意义上,指的是关涉宇宙万物和人生本体的“形而上”的认识,因此是学术具有根本性的知识和学问,正如明人陈建所说的:“天下莫大于学术。”[36]因此,作为人类把握自身和对象世界的一种根本性的知识和学问,学术具有超验的特点,在本质上诉诸和指向一般或普遍的事物。而学术体系就是这种根本性知识、学问的系统化,它是人类专门认识活动的产物,是精神文明的结晶和精华。学术体系承载和昭示着人类的精神文明,能够滋养、完善社会个体和整个民族,引领社会和时代进步。

这一历史事实和文化观念提示我们,在今天建构全新的中华学术体系时,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方面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取资于传统学术文化,而在“自然科学”方面则应该更多地吸取外来学术文化。在这一意义上,晚清学者所谓“中体西用”,如张之洞(1837—1909)所说的“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37],也许具有一定的合理内涵,值得我们批判地借鉴。

第四,在中华传统学术体系中,集部的成立有着特殊的意义。《四库全书总目》说:“夫自编则多所爱惜,刊版则易于流传。四部之书,别集最杂,兹其故欤?然典册高文,清辞丽句,亦未尝不高标独秀,挺出邓林。”[38]借用现代西方“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观点来区分人类的知识及其结晶——典籍图书,我们可以说,凡诂经之说、叙史之书、子部之文,大多属于“公共领域”的著述,而集部之作则大多为“私人领域”的著述。质言之,就著作者的写作行为来看,集部图书带有更为明显的个人性或个体性,也带有更为鲜明的主体性和独创性。

近代以来,有的学者将中国古代的集部图书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著述,这显然是不恰当的。当代法国思想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r,1954—2002)指出:“命名一个事物,也就意味着赋予了这事物存在的权力。”[39]“集部”图书之所以命名为“集”,原本就意指它具有丛聚、杂糅的性质,因此丛聚和杂糅就是集部“存在的权力”,当然也是集部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即使从“文学”的角度来看,“集部”图书这种丛聚、杂糅的性质,也明显地体现出中国古代的“大文学”或“泛文学”观念。在中国古人心目中,文学是一种源自宇宙之初,体现自然之道,旁及天地万物,同时使天人相互沟通的精神文化现象。如西晋陆机(261—303)说:“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40]南朝梁刘勰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41]不是强调文学的纯粹性、排他性,而是强调文学的包容性、根本性,为文学提供更有力的存在根据,这正是中国古代文学观念的突出特色。因此,我们今天重建中华学术体系中的“文学学术”,也应该以这种“大文学”或“泛文学”观念作为根基,从而张扬文学自身的意义与价值。

中华传统文化在近一百余年中命运坎坷,渐渐呈现“边缘化”的趋向。西方文化凭借坚船利炮,如潮水般涌入中国社会,使中国社会在文化传播和文化创造上呈现出不可阻挡的“西风压倒东风”的局面;东方汉文化圈的其他国家也纷纷“脱亚入欧”,“去中国化”;甚至中国文化精英们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化传统,提出“打倒孔家店”、“破四旧”等文化方略。在这一文化背景下展开的中华传统文化研究,往往难以充分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资源,重新构建具有世界意义的中华现代文化。因此,如何立足当代,面向未来,做到“师古而不泥古”,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发展和创新性转化,这仍然是一个有待思考和探索的重大现实课题。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批判性地继承和发展以《四库全书总目》为表征的中华文化学术体系,既要淬取中华传统的文化基因,也要吸收世界各国的文明精华,从而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进行全新的中华学术体系的战略建构,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面对当前国内各种新思想的涌现、经济发展的走向、改革进入攻坚区和深水区等现实,在“古今贯通”、“中外融通”、“上下打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我们需要以深厚的文化传统为基础与动力,构建足以体现中国立场、中国智慧、中国价值的崭新的中华学术文化,为人类提供正确的精神指引。

本文原刊于《斯文》第一辑(2017年出版)

注      释

⬆上划浏览更多

本文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基金项目《历代文学经典的传承与中华人文精神的塑造》(项目号SKZZB2015030)的资助。

[1]郑樵:《通志》卷七一《校雠略·编次必谨类例论》,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7,第831页。

[2]章学诚:《校雠通义叙》,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附《校雠通义》卷首,第945页。

[3]阮孝绪:《七录序》,见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汪道昆刻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

[4]萧统:《文选》卷四六《王文宪集序》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77,第654页。

[5]魏徵等:《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73,第906页。

[6]魏徵等:《隋书》卷三五《经籍志·集四》,第1089页。

[7]关于两汉时期“文章”一词含义的演变,参见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50-52页。

[8]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凡例》,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5,第16-17页。

[9]同上,第17页。

[10]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卷四《目录类例之沿革》,成都:巴蜀书社,1991,第136页。

[11]乐书在《四库全书总目》中置于“四书类”之后、“小学类”之前,是为变例,可略而不论。

[12]脱脱等:《宋史》卷四二七《道学传·序论》,北京:中华书局,1977,第12710页。

[13]脱脱等:《宋史》卷四二七《程颐传》,第12720页。

[14]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2629页。

[15]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卷四《目录类例之沿革》,第148页。

[16]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五“释家类序”,第1236页。

[17]郑樵:《通志》卷七一《校雠略·崇文明于两类论》,第834页。

[18]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第769页。

[19]陈建:《学蔀通辨·续编》卷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1册影印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刻本,第101页。

[20]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总叙》,第1页。

[21]《礼记正义》卷六十,阮元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第1673页。

[22]卫湜:《礼记集说》卷五四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第131页。

[23]徐氏:《易传灯》卷三《设卦观象》,《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册,第831页。

[2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一《宗经第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第21页。

[25]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总叙》,第1页。

[26]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第769页。

[27]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第769页。

[28]刘昫等:《旧唐书》卷七一《魏徵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2561页。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九七《魏徵传》作“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尝保此三鉴,内防己过。”北京:中华书局,1975,第3880页。

[29]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第769页。

[30]纪昀:《纪文达公遗集》卷八《济众新编序》,《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35册影印清嘉庆十七年(1808)纪树馨刻本,第356页。

[3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第769页。

[32]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第769页。

[33]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凡例》,《四库全书总目》卷首,第19页。

[34]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十一讲《科学之曙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第171页。

[35]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五西洋傅汛际撰《寰有铨》提要,第1081页。

[36]陈建:《学蔀通辨总序》,《学蔀通辨》卷首,第12页。

[37]张之洞:《劝学篇·外篇·会通第十三》,《续修四库全书》第953册影印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中江书院刻本,第83页。

[38]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集部总叙》,第1267页。

[39]布尔迪厄著、包亚明译:《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138页。

[40]陆机:《文赋》,萧统:《文选》卷十七,第243页。

[4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卷一《原道第一》,第1-2页。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目录) 纪昀等
《四库全书总目》对《郡斋读书志》的接受与批评
沈津:校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残稿的一点新发现
乾坤明朝俞安期的图书编刻活动
第一章?中国音乐史料的目录与检索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 集部五十一 词曲类一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