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国富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有这样一段文字：
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许多人在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总会不自禁地发出疑问：贾宝玉为什么送林黛玉旧手帕？
对于这个问题，晴雯亦不解，《红楼梦》中也没有直接回答。这就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
比如有人引用明朝杨慎的《素帕》来说明宝玉赠帕是表达相思之情的：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
郎君着意翻覆看，横也思来竖也思。
乍看这种观点似有道理，但在这个故事里，引起人们兴趣的不是宝玉赠帕，而是宝玉赠的是旧帕。宝玉为什么不赠新帕赠旧帕呢？杨慎的典故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又有人根据前文有关内容，提出宝玉赠帕是回赠，实质上是定情。
这些人为什么认为宝玉赠帕是回赠呢？他们的依据是，在《红楼梦》第三十回里，林黛玉曾因宝玉流泪“赠”过他一个帕子。但我认为，第三十回里的那一个帕子严格来说算不上赠。且看《红楼梦》原文是这样写的：
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
前后对比，黛玉“摔”给宝玉手帕和宝玉赠给黛玉手帕，不仅背景不同，而且用意也不一样。宝玉是想念黛玉时的赠，黛玉是在宝玉面对面看到宝玉流泪时的“赠”；宝玉是“想了想”以后郑重其事地“赠”，是特地派晴雯送过去的，而黛玉是瞥一眼宝玉后随意地“赠”，书里用的词是“摔”；宝玉有深意，黛玉无故意。因此把黛玉“赠”帕理解为“表情”，宝玉“赠”帕理解为“回应”，这在逻辑上是十分牵强的。
另有一种观点有点荒唐，这种观点认为宝玉赠给林黛玉的帕子本就是黛玉的。因为第二十九回黛玉因吃醋向宝玉脸上扔过一回帕子，第三十回宝玉流泪时黛玉又向宝玉摔过一回帕子，这样宝玉手上就有了两条黛玉的帕子。宝玉在自己挨打不能动弹的情况下将黛玉的两条旧帕子送回去，意思是告诉黛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若从逻辑上讲，这种理解似乎没有毛病。然而黛玉并不是在看到帕子后才明白宝玉用意的。《红楼梦》里说，她听说宝玉送的是旧帕子，越发闷住，便细心揣度，一时大悟过来，然后让晴雯放下帕子去了。这就是说，晴雯送帕后，黛玉连帕子碰都没碰，更没有仔细端详帕子，在她辗转反侧之前并不知道这帕子是自己的。这说明，黛玉能不能悟到帕子的用意，与帕子是不是黛玉的毫无关系。由此可见从宝黛交往史上理解宝玉赠帕用意是行不通的。
于是有人便从小红和贾芸身上寻找线索。小红也姓林，名红玉，红就是绛，黛玉是绛珠草，因而小红实际上就是黛玉的替身。贾芸长得眉清目秀，被贾宝玉认作干儿子，因此可以代表贾宝玉。宝玉在大观园里的住处叫做“绛芸轩”，其实暗示了贾芸、小红以及他和黛玉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红楼梦》中，小红和贾芸通过手帕传情是明写，有人认为这实际上就是宝玉赠帕的注脚。这种观点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
其实关于宝玉赠帕的用意，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花那么多心思去揣摩推测，因为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收到帕子后，书中有一段林黛玉心理活动的描写。这段心理描写，已经给宝玉的这种行为做了明确的定性：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
可见宝玉赠帕是“私相传递”。这种定性不是别人做出的，是林黛玉自己。
为什么林黛玉把宝玉赠帕的行为定性为“私相传递”？这在前文有个注解。这个注解在第三十二回。
《红楼梦》三十二回有这样一段描述：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这段文字明确指出，古代多少才子佳人，因为小巧玩物上的撮合，最后遂了终身之愿。在这些小玩物里，明确写有“鲛帕鸾绦”。宝玉身上有玉，史湘云身上有金，他们身上皆有金啊玉的小玩物，因而黛玉担心宝玉和史湘云做出外传野史里所说的那些风流佳事来。注意这里黛玉对宝玉和湘云之间关系的担心，不是基于道德，而是出于忌妒。黛玉梦里也希望自己身上能有什么金啊银的小佩件，这样才可以和宝玉匹配，可惜天不遂人愿。
小玩物能撮合人的终身，林黛玉是从外传野史上看来的。黛玉的外传野史来自宝玉，因此黛玉明白这一点，宝玉当然更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宝玉的赠帕行为，黛玉才给他定性为“私相传递”。而所谓“私相传递”，在那个时代，其实就是私定终身。这样宝玉和黛玉之间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两人之间的心志总算是说得十分明白了，因而才有黛玉的千种心绪，万分感叹。
但也并不是任何小玩件都能成人之美的。才子佳人倾心相赠的，一般必须是随身常带的，这样才显得真诚、亲切。若是专门到街上去买来的新物件，或者信手拈来的，赠送的人从来不曾把玩过，心里从来不曾珍视过，则这样的玩物便少了一种内涵，缺了一种意蕴。因此，才子佳人之间相赠的，越是旧物件，才越显得两人关系的不一般。若贾宝玉送给林黛玉的是新手帕，黛玉就不会去想那么多，后来的读者也就不会在这上边倾注那么多的心血了。
关于宝玉赠帕，当然还有其它一些解读，但是我认为，既然黛玉将它定性为“私相传递”，我们就必须以此为原则去理解，若我们离开此种认识再去作其他解释，那么未免就是对《红楼梦》的过度解读了。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红楼梦学刊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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