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绞水工具辘轳和水井
——著名作家马腾驰先生手书
老 水 井（散文）
·马腾驰
儿时，在老家大张寨，村人吃水，都是从人工打的井里绞水。
水井，不是每家各户都有，一个巷子，也就那么几户人家有。老家的井深十几丈，打一口水井，不但要好吃好喝侍候打井的匠人，还要支出一大笔的工钱。井打好，置办绞水的辘轳，十几丈长的井绳，还有铁打的长长的井链环。这些，都要花钱，困难时期，那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家里没井的，就从巷子里有井的人家绞水吃。人老多辈都住在一起，且都同宗同姓，有的还是未出五服的自家人。谁家有井从谁家绞水吃，大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好。能来家里绞水，有水井的人家反倒觉得有面子，那是人家看得起他，说明自己人活得好，和邻里关系处理得好。
有水井的人家，如果因为别人来家里绞水就不高兴了，不光会被人看不起，还会被辱笑了：短人啥都不能短人水火！那家人，心咋那么短曲的？人来绞个水么，脸就吊得那么长，往后，谁还跟他，谁还敢跟他打交道？！
我们家没有水井，平时吃水，在园子爷，或在斜对门二爷家井里绞水，或在隔壁的大妈家绞水。都是本家人，跟在自己家里绞水一样自然。
父亲在西安的学校里教书，我们年龄尚小，从十几丈深的井里，把几十斤重的一桶水，一桶一桶绞上来，这绝对是个体力活，家里要用的水，都是祖父绞的。
——满目荒凉的水井
从井里绞上水，祖父挪腾着步子，一左一右，大幅度地抡动着水桶，把满满的一桶水提回来。老家人把这样的提水方式叫作“抡了一桶水回来。”单手直接提一桶水往前走，不顺当，桶容易在人腿上碰不说，还费劲，“抡”着提水轻省了许多。
我记得，家里有一口深红色的粗瓷大水缸。缸顶端，是一周圆形的边子，颜色为土黄色。这大水缸，就放在进厨房门后往右一点的地上，水缸上方的高处，是承载二楼楼阁的粗壮担子。要把这口大缸绞满，最少需要七、八桶的水。
夏天，天气太热，和巷子里的玩伴们耍玩完回来，干渴之极，满脸汗水的我，瞅着厨房里没人，推开水缸上的大木盖，凉气就迎面而来。舀出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就灌进肚子里。哎呀，哎呀呀，入心的清凉，清凉中还有了一丝的甘甜，那个爽快劲呀，要多美有多美，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背着大人喝凉水，那是怕被他们骂了，他们时常吓唬我们，说，热急了的人，贵贱不敢喝凉水，喝生凉水，会把肺击炸了！等不急把热开水放凉，既就是有凉开水也不爱喝的我，老觉得没有喝凉水来得痛快，来得爽利。把人热成了这样子，哪里还管什么凉水把肺击炸了？
长大了的我，想起大人们说的那些话就想笑。水通过食管进入了胃里，咋就能把肺给击炸了？呵呵，那是大人们故意吓唬娃娃们，怕他们喝凉水闹肚子。不光是夏天，到了冬上，我和玩伴们一样，也会砸开水缸上结着的一层厚冰，舀一碗冰得碜牙的凉水，仰起脖子，一口气就给喝了。喝凉水的玩伴们，从没听说谁闹过肚子。
——水井、辘轳模型
夏日，家里的水缸里，常飘着几根黄瓜，那是从村街上卖菜的那里买来的。飘在水上，颜色黄黄如小娃胳膊一般粗的黄瓜，外皮上，长着一排排整齐的小疙瘩。那时，我们也会趁大人们不在，捞出黄瓜，在案板上切下一段，“咔嚓咔嚓”地咬着吃，凉凉的，脆脆的黄皮黄瓜味道真好。现如今的黄瓜大都是深绿色的，比大拇指能粗一点，尽管黄瓜头上，还带着不曾落下的鲜艳黄花，看着是新鲜，但咬在嘴里，怎么吃也吃不出当年黄瓜的那个好味道来。
每当吃饭时，母亲会把那黄瓜用罩滤捞上来，切下一段。切成片，用盐醋调后当就饭菜。吃穰皮（面皮）时，母亲把黄瓜切成细丝丝，和黄豆芽、面筋一起放入穰皮碗里调了吃，碗里，黄瓜的味道最为浓郁，那个清香的味儿，到了今天都忘不了！
母亲把剩下的那一段黄瓜，重新放入水缸里。那个时候没有冰箱，大热天把黄瓜放入水缸里，是为了冰镇保鲜。
冬天，母亲会选择天晴太阳好的日子，洗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从井里绞上来的水，还冒着丝丝的热气。几个大铁盆放在院子里，坐在小凳子上的母亲，弯腰在大铁盆里搓洗着衣服。看母亲洗衣服的我们弟兄三个，把手塞进洗衣盆里，笑嘻嘻地喊叫开了：“水是热的，水是热的呢！”“水热，叫我把手洗一洗！”“井里绞上来的水，跟在锅里烧过的水一样热呢！”
——水桶、水担照片
忙着洗衣服的母亲笑着说：“井里温度比地上高得多，绞上来的就是热的！快，你们快到一边耍去，甭在洗衣盆跟前碍事，妈还要洗这一大堆衣服呢！”
水井，过几年就要淘一次。井下，泡在水里的井壁，塌陷下来的泥土块时不时就会掉进井水里。时间长了，落入井底的泥土多了，水位变浅，桶下去，就只能绞小半桶或半桶的水上来。这个时候，就必须把井底的淤泥，全部给清理上来才行。我见过二爷家淘井，淘井匠人从井里出来，几乎成了泥人。从井里清理上来的黄色淤泥，在院子里堆了一大堆，有黄泥水，不断从那淤泥堆里慢慢地流出来。
就是这吃水井，从打井到后边使用，常常发生意外，发生事故。打井时井塌了，把打井人塌死在井里。有人绞水时，正往上绞着水，不小心放了“蹩辘轳”：双手意外地从辘轳把上滑落，带着一大桶水的井绳猛地受重力作用，反方向飞速旋转开了，那辘轳把儿也跟着飞快地转动起来。飞快转动的辘轳把儿划出晃人眼目的圆圈，快得让人看不清了它的形状，力量巨大的辘轳把，“哐当”一声，把绞水人打到了井里。
有人与邻人或家人因这事那事不和，发生了大矛盾，想不开就跳了井。也有不懂事的小娃误落入井里的。等等的等等，在井上发生的事故很多，出事者或死或残，让人触目惊心！
——爬在井口玩的小伙伴
村人闲了，坐在一块，也说起村里与外村在井上发生的各种事故。谁哪一年因什么事跳井死了。又说谁为了在井里捞一个草坯（用麦草拧成的绳子，编织出厚厚的，可以坐了的圆形垫子）绊瘫痪了。还说外村谁家的一个年轻娃，绞水时放了“蹩辘轳”把命要了。他们把一个个出事的过程，还有出事人后来家里发生的变故，齐齐地说一遍。末了，就有了众人长长的叹息声。
水井是为了人的，是功德无量的，它给村人提供了生命需要的源源不断的水源。一个好字，说不尽水井的千般好万般好。水井，它又是危险之地，是让人要万分小心了的一个地方。过去，许多的悲剧都跟水井有关，它成为许多人万劫不复的伤心地。正是如此，对水井敬畏的村人，许多家在井坊里供奉着井神，祈求井水旺盛，祈求井神保佑了平安。
——形迹沧桑的水井、辘轳
凡事凡物，岂能都是好，一事一物都有两面性。正如菜刀既能切菜，又能成为杀人的凶器。毒蛇等动物的毒素既是救人的良药，又是瞬间让人毙命的毒药。所有的事儿，我们只能趋其利而避其害了。
水井，就是这老家人世代用下来的水井，前多年用上自来水后，大都废弃不用了。人们嫌它占地方，保留着又有危险，就把水井都填埋了。村里，没有留下一口吃水的井，没有保留下来一套绞水时要用的辘轳与井绳及井链环。
将来，我们给孩子们说起过去的水井，说起辘轳的形状，长长的井绳，说起井绳前带着的井链子，三下两下怎么样一套，就巧妙地把桶襻扣了进去。说起水井上边这些绞水的物件来，我想，既就是拿出照片给他们看，他们也会茫然，也会不解。
时代进步，生活越来越好，伴随世世代代人的吃水井，已和人们彻底告别了，这没有什么不好，更没有什么错。但不管怎么说，连一个完整的井坊，连一口完整的井，连一个辘轳、井绳与井链子都没有存留下来，不免让人就有了许多的怀恋，也有了些许的失落。
老水井，从我们的生活中，就这样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么？
2019年10月31日于驰风轩
著名作家马腾驰先生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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