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估衣》一文中,老舍讲到:“举个例说,抵制仇货似乎是我们唯一的反抗手段。谁去抵制?人民;人民才不干那回事呢!人民所知道的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不懂得什么仇不仇、货不货。……有位朋友曾劝过几位乡下同胞,不要买那个,他们一个字的回答:‘贱!’后来他又吓他们,说那是由日本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还是那一个字的回答:‘贱!’”老舍悲从中来,感慨有加:“在中国,政府没主张便是四万万人没主意;指望着民意怎么怎么,上那里去找民意?可有多少人民知道满洲在东南,还是在东北?和他们要主意,等于要求鸭子唱昆腔。”作者关切大众国民意识的培养,这是与他的文化启蒙态度相一致的,他忧国忧民,为身边许多百姓依旧生活在蒙昧状态里而感伤,这种心境,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一向过于远离中国社会政治生活而且又对现实过份悲观的老舍,没有真正意识到,就在当时,国内的许多地方,民众反抗外侮的力量正在如同地下岩浆般地迅猛集聚,正在和将要喷发出来;而且,此前基本上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的他,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除了“政府”,中国已经产生了新的代表着光明进步前景的政治力量,将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崭新面貌。思想上的局限,在老舍这一时期的小说作品以及小说以外的其他作品里,有着并无二致的呈现。
怀恋故土思念亲友,在老舍写作于山东的散文中,是又一个醒目的主题。此类作品的名篇,当属创作于1936年的《想北平》。文章不长,不到2000字,所表达出来的情感,其真挚、深沉程度,却是异乎寻常的。作者不是泛泛地历数北平历史文化或者风光习俗的诸多可供思怀之处,从一落笔,便向完全属于自己的情感深井中开凿:
……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青蜓一直到我梦里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个小的事件里有一个我,我的每一思念里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来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里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说而说不出”,是老舍意欲书写自己与北平之间那份情感时,一再使用的说法。一位本来是多么擅长于语言表达的优秀作家,写到此处,竟然几乎到了喑哑失语的地步,足见其动情之切和伤情之彻。北平,对老舍来讲,不仅仅是一座古城和一方故土,不仅仅是“枝枝节节”的记忆,那是一生都将叠印在心头的、母亲般亲切可感的形象,那是与自我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作家一提起它,就会本能地产生出子规泣血样的心理冲动。爱戴老舍的读者们,多是从老舍的一系列叙事作品中,直观地感受到这位作家特别地熟悉和善于表现北平(北京)城,我们有必要向更多的读者,推荐阅读《想北平》一文,让大家都能进一步地了解,作家心底深积着的这份情感,才是他启动许多创作活动的最初燃点。
《哭白涤洲》、《记涤洲》、《何容何许人也》等散文,是老舍写知心朋友们的。这些作品,能用简洁的笔墨,勾画出朋友的音容笑貌、性情人格,也展示了与朋友的心心相印,同时,还向读者提供一面反映作者心灵的镜子,活现出老舍个人的生命体味。在悼念亡友白涤洲的文章中,他用生活中数件小事,来摹述涤洲“什么事都是他作,任劳任愿的作,会作,肯作,有力气作”和“对家人,对朋友,永远舍己从人。对事情,明知上当,还作,只求良心上过得去”,这样一些难得的禀性特征。写何容,则重点是写这一类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定位和他们面临的困窘:“他们对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他们打算站在这一面,便无法不舍掉另一面,而这个另一面正自带有许多媚人的诱惑力量。”老舍笔下的这种文章,并不着意于品评朋友们的得失成败,只将他们在世间的位置展示给人们看,否臧由他。实际上,作家自己也确实是很难态度分明地给出评价,朋友们的选择和尴尬,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时时面对着的人生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