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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在澳門大學訪談全記錄(二)學生問答環節

本期内容銜接上期講座的内容,王安憶教授從不同角度解答在場學生的提問,乾貨滿滿。澳門大學中文系朱壽桐教授、龔剛教授與王安憶就當代文學現象和症候進行了深入探討和交流,對一些現象的針砭非常尖銳有力,引人深思。

同學:有一個老師做了一個報告,是社會學方面的調查,在網絡文學中,讀者是怎樣參與了創作。因為作者每天產生大量的東西,需要得到讀者的呼應。他的粉絲的評論,反過來改變了他的寫作的方式、故事的框架、人物之間的關係。您剛才說的這種無限的,無邊界,無度的,大家從作者和讀者都能看到無限大的數據庫,您能不能從作者和讀者的關係之間,來談一談文學的創作。

王安憶教授:經常會有人問我,網絡的閱讀,會不會對我們傳統的紙質的寫作有影響。我從我個體來看吧,我似乎看不到。因為我的書不能說是狂銷,他們說是長銷。長銷書的量的狀態,這些年還是在增量。這倒是使我有一些意外。這個增量是有一些客觀的條件,第一就是,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還有一個就是和我們銷售的方式有關係,和電商有關係。因為以前我們銷書,一線城市以下的銷書是很難去銷的,因為鋪貨的成本很高。我記得我那時候到紹興底下的鎮上去看,基本上是沒有書店的。現在有了網上銷書的渠道,確實是對銷量是有推動的。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在網上買書,這是兩個客觀的條件。但是它也告訴我,在網絡閱讀之外,還是有一些人,這些人並不少數,在閱讀紙質的東西。

還有就是,從網絡的寫手來看,他們也是把最後做成一本紙質的書作為榮耀的。就是很奇怪,他們也要申請出版紙質書的。他們還是認為,作為一本紙質的書,在一個比他們發行的效率要低很多的發行渠道裡邊,是一個更加有價值的事情。這也是一個很矛盾的現象。總體來說,這些網絡的寫作和閱讀,把我們年輕人的時間都剝奪了,這個剝奪太大了。

我在復旦那個專业裡邊只教一門課,就是小說實踐。我每年都教,每年都有新生進來,但是我們招的不多,每年15個人這樣子,加上保送的研究生,可以達到18個、19個這樣子。第一堂課,我總是讓他們告訴我,你們在讀什麼書。我發現他們都有一個特徵,因為我教的是碩士嘛,這些年我們的生源越來越好,它體現在一個是他們的本科學校越來越好,還有一個是本科是中文系的人多了。以前是本科讀什麼專業的都有,還有什麼旅遊管理的都有,現在是本科讀中文的多了。這些四年本科讀中文出來的學生,他們文學理論很熟的,概念很多很多的,他們談到對小說的認識,都滔滔不絕的。可見在他們四年的文學教育裡面,得到的文學理論、批評理論、概念已經很多了,蠻好的。但是你去問他們讀的什麼書,你會感到又好笑,又失望,他們很多讀的村上春樹。你可以看出他們被流行所控制,但是你要問他們:你們能不能給我講一講村上春樹的故事?他們都講不完整。因為村上春樹的敘事不是那麼完整的。不大容易傳達的。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看過了呢,還是說朋友們都在看,所以我必須要看。然後他們也會和你說,我喜歡看簡·奥斯汀,然後你讓他講,他也講不出來。

他們整個閱讀的積累,非常非常受流行的影響,這是一點。還有一點就是,他們喜歡看同時代的人寫的東西。比如說笛安、郭敬明。韓寒好像現在已經“過氣”了。這個換代是非常快的。好像他們非常喜歡看同時代的人的作品。同時代的人呢,寫他們經歷過的生活。所以到了真正進入到課程以後,他們寫的東西呢非常同質化。去年我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教了半年,他們幫我申請到一個創意寫作的課程,這對於他們學校的建設是很有幫助的,好像得了幾個學生的名額嘛。來報我專業的學生,都是大三大四的孩子,因為他們本科生是受限制的,大陸生沒有超過10%還是20%吧。所以來報我的課程的絕大部分都是港生。這對於我來說是個很好的經驗,因為我很想知道香港的學生在想什麼。我覺得,他們和我們內地生表現出來是很不一樣的。在我去年教的時候,香港的學生非常熱衷於一本書,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而且在他們的寫作中,兩性之間的,同性或者異性之間的也好,想得很多。就是這種題材,在我們那邊是比較單薄的。也有寫的,但是因為經驗的狹隘,他不能寫得那麼豐富。

還有就是香港的學生,可能因為他們正在本科階段,還沒有到最後那個文學理論的教育程度,所以他們是直接從他們的生活經驗里得到材料。譬如說,有的是二代香港人,他就會寫父母的故事,寫移民的故事,寫劏房的故事,寫金融風暴。他們寫的,就是直接來源於他們生活的故事。因為他們可能也不像我們內地的學生一樣,基本都是家裡的獨生子女。我們(內地生)的家庭都很單一的,都是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和一個孩子。這個家庭的格局,其實很限制他們的生活的。他們在家裡面,肯定都是家庭生活的中心,都圍著他們轉的。而香港的學生就不同了,他們的家裡面都是多子女,比如對於老大,家長會說,我供你讀書,那你出來以後要供你弟弟妹妹讀書。所以他們就是很小就很懂事,他們對生活的參與度很高,反映出來就是他們用的材料很豐富。而我們的學生,其實都是碩士生,年齡都比香港學生大了,常常寫校園故事,校園愛情。可是事實上,他們自己都沒有經歷過愛情。現在的孩子,好像他們的生活都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這也是獨立的反映嘛,城市生活都是可以獨立的嘛。所以我就覺得,我在內地的學生,他們反映出來的這些,其實是真正的對文學的傷害吧。可能是文學完成一個週期以後,到了一個比較低的點,可以把他作為一個起點,也可能是一個落點。但我今天看到居然還有這麼多同學來讀中文,到我們這個講座上來,我還是感到很安慰的。


學生:我們知道網絡時代是一個消解經典的時代,想問一下您我們這一代,網絡和經典的關係。

王安憶教授:其實我們今天講經典吧,我們把小說的歷史一直推到西方,因為中國現在所說的小說其實更多的是繼承了西方得小說傳統。我們說中國是個小說大國,尤其三言幾拍啦、又是《紅樓夢》、《三國》,其實我們今天,至少是我比較適應新時期文學的,我們更多的是繼承了西方的啟蒙運動以後的小說的潮流。那麼你要再向前推,推到文藝復興,去看他們的小說什麼的,你知道這些經典是經過多少多少年沉澱下來的。

前不久,北京的話劇團來上海演哈姆雷特,也搞了個新聞發佈會,以研討會的形式。我就想到其實再莎士比亞時代裡面不曉得有多多少少莎士比亞。肯定有無窮的莎士比亞、莫里哀,留下來的只是那些最幸運的。他們的東西沒有被毀掉,然後又有偶然的機會被傳下來就像我們的《紅樓夢》一樣的。有人抄書刻書。即使在一個文學活力特別旺盛的時代,留下來的東西也非常少,我們很幸運地得到了它最精華的東西,但是它背後一定是有個很好的時代的,從時間上來講已經幾百年了。所以我們講的經典其實是經過了大浪淘沙,才能叫它是經典。

今天我們有很多奇怪的工程,都是想要產生經典的,這不可能的,經典不是你說經典就經典的,它是要由時間空間來決定的。網路時代從某種程度上可能會把經典再推遲一點。因為它傳播的太順利了,有的時候就是不能太順利,它需要有一定的匱乏和阻力和限制。在完全沒有篩選的情況下面,恐怕在短時間內真的是很難去挑選經典。因為經典是將來的事情,不是今天能夠決定的。我們今天只能用獎項來決定。比如這個人是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我們就說它是經典。其實這個標準也是一個非常急切的要求。可能也不是這麼準確的。經典是需要一些時間的,需要運氣。

我在想再夏志清寫《中國小說史》的之前,我們都不曉得張愛玲。但我想張愛玲也沒有高大到比魯迅還高大,那也不行。可是這個門類是很重要的,是五四時代非常非常奇特的。因為五四的作者都是受啟蒙運動的影響的,他們都是象牙塔的。他們對民眾的日常生活是沒有興趣的,是要批判的,那麼至於張愛玲,她很奇怪,她是寫日常生活的。如果我們沒這個(夏志清寫小說史)機會,我們可能還要再過好多年才能認識她。她為什麼讓人感到驚艷,因為在中國的小說裡面,實在是有些不幸的地方,中國的小說一直沒有被作為一種娛樂的方式出現,它一直存在很重的任務。包括五四,五四以後到了中國內地的時候,更加承擔了政治的任務,社會革命的任務。所以中國的小說從來沒有一個時代讓你去享受你的生活。所以再中國小說裡面,你很少看到日常生活和狀態。張愛玲小說恰恰是寫最小的小市民。小市民從審美上來講,還不如農民。美學上的意義是不如工農的。張愛玲會讓你去讀到小市民的性生活,看到這麼個階層。城市的市井生活再整個美學體系下面是個很弱勢的存在。所以我們對張愛玲的認識是因為她太稀罕了,非常稀缺。

然後到沈從文。沈從文其實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作家。沈從文因為寫湘西,有一種表面,容易和我們工農文學融合,因為他寫農村、鄉村。他在表面上有一點革命的狀態,不像小市民這個群體總是在我們美學體系裡面找不到的。所以你要知道它要成為經典,要經過這麼多的坎坷。當然我們今天還是不能確定張愛玲是不是經典。也許她只是個大眾閱讀,但我們知道大眾閱讀只有在它豐富化後才會產生。

網路是以這樣一個洶湧之勢來到我們生活裡面,它佔有了我們很多時間。這個佔有可能會把真有價值的小說的閱讀推遲。也有可能小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也是可能的,因為什麼事情都有始終。就像最早時候卓別林的電影,他拍的是默片,無聲的。當有聲電影來的時候他很痛苦的,他的本事沒有用武之地。可是,這就是藝術家的存在,默片已經結束了,可是他給我們留下了默劇,還是留下來東西了。所以我覺得小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它說沒就沒了,我覺得如果沒有小說這個樣式,肯定會有替代的東西出現的。當然替代的東西肯定是一個接受起來更輕鬆的。你們可以從我們整個的藝術史或者是文化史來看,什麼東西被替代,被替代的東西肯定是接受起來更困難一點的。需要你做準備多一點的。而替代它的東西肯定是輕鬆一點的,準備不需要那麼充分的。就像我們之前的詩詞、文言文,文言文你需要很大的投入的,很多準備的。然後慢慢被白話文替代。然後閱讀會慢慢被電影等媒體替代。總是輕鬆的東西替代困難的東西,本質上是趨利避害的。

朱壽桐教授:王老師說的很有意思。說這個經典化的過程,文學在傳播的時候太順暢不好,也就是說它在傳播的時候要遭遇到某種苦難。這是從傳播的角度來說,藝術是不是這樣?文學可能真是這樣,太順的傳播很可能就像水流一樣一下子就過去了,所以要遭到某種挫折,險阻,然後迴旋,然後沉澱下來的成為經典的可能性更大。符合傳播學。


同學:講到編輯這一話題,像王老師講的,過去的文學,編輯接受,才能傳播。但是現在缺乏編輯了,這是一個好事還是一個壞事?就說過去有編輯告訴你什麼該發表,現在沒有這個門檻,而現在的傳播已經沒有了。

王安憶教授:從作家角度來說,我們現在談到編輯的時候,就往往和我們八十年代以前的檢查制度聯繫在一起,有流言說有專門部門來檢查我們的,其實並不是。比如說,我剛剛在北京和阿來一起吃飯,阿來說劉慈欣,是阿來推出來的,你們都不會想到吧。阿來是一個純文學的作者,最早阿來在四川辦了一本《科幻世界》,劉慈欣是他的投稿人。劉慈欣最早的稿子《鄉村教師》,還有現在拍成電影的兩部都是他比較早的小說。阿來說都是他做編輯的。因為劉慈欣是一個理工男嘛,文字、表達、敘事都是不成熟的,阿來替他做編輯。其實我們這些文學圈裡面的覺得他寫得最好的就是最初的那些故事。

所以,編輯是很重要的。我們有很多很好的小說,以前都經過編輯的大量的工作。因為敘事是有技術的,文字也是有技術的。尤其小說作者,他們還不像學府裡的那些學者,可能他們有才華,但是文化訓練上面會弱一點。作為我們寫作者,當我們挑選出版社,我們其實並不僅僅挑選出版社,我們挑的是編輯。包括我,都是跟著編輯走的。但是現在很遺憾,和我這個年紀的編輯都退休了,都在返聘的階段。所以我也很發愁,我以後跟誰去呢?如果你碰到一個負責的編輯,他真的會給你提一些關鍵的問題一起來解決的。有的時候,當沒有一個人會來挑我刺的時候也會很孤獨的,你就得自己挑自己刺。所以編輯的角色,我不知道中國以後會怎麼樣子,因為現在的出版社的編輯,尤其是當你已經是個有名的作者的時候,他是不太敢來和你商量作品的。而且現在的編輯又要求量的積累,都是拉到哪裡都是菜,只要是能拿到稿。

而且我們又好像開始向西方學習,在美國,他們的編輯基本上就是他們的經紀人。經紀人對作者的控制,當然有好的地方,如果是一個慧眼識珠的編輯的話,是真的能發現一個好的作者。但是這些經紀人除了文學系的,也有學出版的、學經濟人這個專業的,所以經紀人對作者的做法也是很格式化的。有的時候我們去外國聽作家的講演,看到那個作家本來坐在那裡講,忽然站起來手舞足蹈,講得很有聲色、很戲劇化,你一看就知道這個人是被訓練過的,是在大型的書市上面露過面的。我們中國作家的講述都很樸素的,而他們的講述會調動一些被別人關注的熱點,這種特徵其實都是經紀人總結出來的。

比如說07年我在劍橋的時候,那時候被關注的一些現象現在還在被關注。比如,被領養。被領養是個很大的熱點,因為它背後有個身份認同,等於是一個身份認同的具象化。在西方他們推出很多作者來宣傳他們的書,有一些是少數民族被領養,那麼他們碰到的身份認同就很複雜。我記得有一個是非洲過來的,她的父母很怪的,她的膚色是褐色的,一個女作者,她就很得意的說:“鄰居們都在問我,你膚色是不是化妝的。”她非常強調她的這一身份。還有一些畸戀,不倫之戀。這也是個熱點。但是所有這些都是經紀人調教出來的。還有個作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她長得蠻漂亮的,她原來是BBC的廣播員,所以她英語說得很標準的,她退休之後開始的寫作。她寫遊記,寫她到佛羅倫斯去。寫完後給她經紀人看,她經紀人其實很像我們的編輯嘛,但是經紀人和市場的關係是很近的嘛。他給作者說:“你寫到第六頁了,你還沒有出現吃飯。你到佛羅倫薩你不吃東西怎麼行呢?你必須要吃東西。”最後作者說:“當我寫完這本書,我去拿給朋友們看,朋友說你這就像是一本菜譜。“這一切都是經紀人會替你總結出一些要素,讓你的作者去做,這也是很可怕的。

我個人覺得我們中國其實曾經有很好的編輯的模式傳統,可是現在好的編輯越來越少了。我現在聽一些學中文的優秀的學生去出版社去投簡歷應聘編輯,出版社主要看他們有沒有銷售能力,他們把行銷看得非常重要。所以我覺得編輯這個模式的衰落會慢慢影響中國文學,會影響一些新起的作者。因為有的新作者是需要編輯的指導的,編輯會給他提高的標準。

現在我們出版社那麽多,報紙副刊那麽多,雜志那麽多,可以説我們這張網已經很密很密,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會漏掉的。現在是倒過來,不像當年我們投稿失去找出版社找編輯,現在是倒過來的,現在是求稿。稿子很缺乏,這和我們現在的文學生態有關係。因爲年輕人對文學不那麽熱愛,而且他們完全可以在網上去寫。

對某一種作者,編輯是挺礙事的,就是那種特別有才華的作者。特別有才華的作者一百年都碰不到一個,大部分的作家還是需要訓練的、需要有編輯點撥一下、客觀給你提一個標準的。如果是像特別有才華的,像莫言那樣的,可能不需要編輯。但是如果莫言有一個好的編輯的話,他的作品會更好。像我們這些靠努力的作者,還是需要編輯的。我覺得編輯還是很好的模式,尤其是在我們那個年代,我們這批作者能夠起來,和當時碰到好的編輯很有關係。那些編輯那麽能夠溝通,我們之間會有一些合理的爭論。沒有那些老編輯,就沒有我們的成就的。那個時代很好,大家都在找寫作者,你在哪裏你都不會被埋沒,一定會找得出來的。我現在時常也會收到那些不得意的寫作者寄來的稿子,我發現寫不好就是寫不好,你再努力也是寫不好的。不會漏掉的,我們這張網已經很密很密了。

朱壽桐教授:王老師說的對,文學的東西你還是要有一些好的門檻,有一些制約,在進入流通和傳播階段之前有制約的東西。現在這些圖書的策劃,跟小説的編輯,越來越多地融合在一起,沒有整體的文學經濟學,或者文學市場。我之前跟一個全國很有名的書商討論,他説現在的書難買,是因爲現在運作銷售書的人太多。其實書本來應該好賣,我們國家這麽大,本來書的發行量應該非常大非常大。但是現在過度的包裝,把書的成本弄得太高。書的價格如果降到一定程度,書的銷量可能是呈幾倍的往上去。他説一個社會,讀者對書本最能夠接受的價位,是一包香烟的價格。(笑)

王安憶教授:就是講文學的生產模式應該怎樣做才能更加科學,更加有利。

龔剛教授:您講的很多我都很感興趣,像張愛玲、沈從文,都是我上課給學生講的内容。網絡文學那麽活躍,很多人迷戀它,但是迷戀的東西可能是毒品。當學生們青春已過的時候就會後悔當時爲什麽迷戀它了,我們迷戀過的東西未必是好的東西,流行的東西可能是感冒。我對您的作品是高度肯定的。像您的《長恨歌》那些作品,在這個年代肯定不可能暢銷,但是會“長銷”。現在網絡作家火起來的不少,由此可見熱愛文學的人士很多的,可以説是一個全民寫作的時代,誰寫幾句話都把自己當作家或者詩人。很多人很執著,一天寫幾首詩歌,勸都勸不住。

雖然這個是好事情,大家都把寫作當作一種生活方式。但是這個時代就出現了文學寫手,和文學製作人,面向產業效應而寫作。這種現在也比較多。在銷售和包裝上投入太大了。之前我主編出的一部詩集,一共只有兩百多頁,經過重重包裝后要賣70塊錢,遠遠超出了朱老師所説的一包香烟的價格。有些作家其實并不是文學製作人,但是被這樣的產業化的機制所影響了,也必須參與到文學製作中來,這對文學來説是很大的傷害。像您、莫言、余華這些作家,是文學創作人。文學創作人根本就不關心到底流不流行,也根本不會去關心讀者的態度,真正的文學創作人,不會面向市場。面向市場的寫作是不真誠的,不真誠的寫作是對文學的傷害。所以網絡化和商業化一方面使文學繁榮,一方面也對文學造成很大的傷害。

但我本人并不是特別擔憂,因爲總有一些偉大的作家在堅持他們個性化的寫作,面向大海,最終為歷史所接受。這樣的作家和詩人在我們當代中國還是有不少的。比如我擧個例子,錢鍾書、楊絳。他們的寫作在新時期文學中是一道獨特的景觀。

對王安憶老師您的作品,我覺得也是獨放異彩的。因爲“鄉土文學”在西方對中國奇觀化的解讀中始終是占主流的,編輯對高行健《靈山》的評語,說:“小説裏充斥著農民式的性幻想,寫作手法陳舊。”但是這樣一部作品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高行健也要感謝他作品的翻譯。

王老師您講的編輯對作者作品的影響,這個方面恰恰是我們比較陌生的領域。所以我特別想聽聽您在創作的過程中,哪些編輯對您的小説作品的價值觀有提高?因此您特別感謝老一輩的編輯。

王安憶教授:現在的編輯好像沒有自己工作的餘地,他們忙的地方都是在於怎麽把書銷出去。其實他們也蠻可惜的,他們也是學中文出身的,但是我覺得他們的意見恐怕不太會被作者采納。我們這些作者,包括莫言,我們最早的小説都是要改一遍,甚至兩遍的,不太可能一次成功的。如果編輯只是讓你改稿的話已經很好啦,那就是有希望出版的,我們這些作家都是經歷過改稿的,改稿是很重要的。

我們上海有個作者,他是一個血友病的患者,他的病是由母系傳下來的,但是在男孩子身上發作的。這個作者本身經歷的事情非常多,他是在上海最底層的環境生活,經歷了病痛、家庭的變故、後來喜歡上了文學。他寫了篇我覺得很好的小説叫《死是容易的》,帶有些自傳性。當時拿到作家協會,編輯覺得要改稿。在當時八十年代改稿的情況其實很多的。因爲他拿來的就是一堆素材嘛。當時幾個編輯、前輩幫他整理。因爲有些人對自己的生活認識是不足的,你就需要去幫他認識生活。之後,他再也沒寫小説了,他就寫了這麽一篇。我覺得他是沒有更好的材料來寫了,有的作者只能寫一部的,就寫自己的經歷的,但是,我想他是在繼續經歷生活的,他再沒拿出作品我想是與合作改稿制度消失有關。

他如果再遇到一個好的編輯,而且那個編輯有犧牲精神,有眼光,還是能拿出作品的。我現在開的這門課,就有點像教你做編輯,就是教你怎麽去認識自己的生活,教你怎麽把你的生活組織成一個敘事的方式,而這種敘事又和你的生活不完全一樣,這些還是需要有人教的。現在如果沒有好的編輯的話,就沒有人去説服這些作者。尤其是有些作者,寫的不怎麽樣,但是很有名,根本就説服不得。我後來問過一個編輯:“你們怎麽把一本書做暢銷”,他回答我一句很狂妄的話:“任何一本書,給我做我都能把它做暢銷”。這句話現在我很相信的。因爲確實有很多很多方法,比如製造話題,在許多許多媒體裏出現,有很多方式。

市場化本身是個好事,因爲市場可以很好反映閲讀和寫作的關係,但問題是我們現在是一個草莽的市場,是很不成熟的。比如《海明威》的作者,《天使囘故鄉》啊都是他編輯出來的,當時美國的也是一個草莽市場,你就要有耐心去看一堆爛稿。

朱壽桐教授:“大家可能不知道,王老師也是編輯出身。


學生:王老師好,我想問一個淺顯的,關於電視網絡媒體的問題。我聼過一種説法,小説的靈魂在于它的情節,引人入勝的一些地方。有些小説的文字很美,它是爲了更好的去販賣這個故事。上星期我和我的表弟在討論《天龍八部》的一些情節,我問他:“你看過幾遍《天龍八部》的書?”他説:“我看過97TVB版的天龍八部,看過央視版的天龍八部,也看過去年剛拍的天龍八部。”因爲我自己是看原著的,我覺得跟他討論起來,在情節上也沒有特別大的障礙。所以我想問現在的電視網絡媒體,是否真的可以代替對小説原著的研讀。

王安憶教授:電視、網劇是直觀的,直觀的表現一定是有限制的。我們要知道小説的功能在什麽地方。小説原著的交代,是用文字的,文字有一個延時性,不是那麽着急的。那些直觀的媒體,如果抓不住要表達的東西的話,它就跑掉了,很急切。而且,直觀的東西其實非常非常有限,你看到的是什麽就是什麽。而小説的功能是可以交代更多的。我們寫小説的時候也要選擇寫什麽。選擇寫什麽其實很難,你要選擇一個最能夠用小説的手法來表達的東西。

我擧個例子,我們回到類型小説上來講,小説去表現殺人案,不方便的。我們去看那些本格派的推理小説,前頁都有張示意圖的,告訴你家具怎麽放、房間之間的關係怎麽樣,沒有這張圖紙説不清楚的。所以,寫小説要選擇特別適合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克里斯汀的演講裏面,她小説的翻譯問我們作者們最喜歡她哪部小説,結果我們都最喜歡《啤酒殺人案》。後來我想我們喜歡的點肯定有一個一致的。我爲什麽喜歡這個點?她寫的案子是這樣的:一個女孩找到大偵探,要偵探去調查17年前關於她爸爸媽媽的案子。所有的犯罪痕跡都已經消失了,所有的房間佈局也都已經消失了,留給偵探追查真相的只有一個手段,就是人的性格。人的性格在這種場景下會怎麽表現。這個故事就是很適合小説去做的事情。小説對心理、感情、性格的塑造,有很大的空間和能量。但缺點是在直觀的東西上,小説是真的不如電影和電視的,甚至都不如一幅畫。

而且文學上,它需要受衆有一定的準備,至少你是要識字的吧,識字的人也要有想象力。所以説小説對讀者的要求遠遠要超過電影對觀衆的要求。因爲觀衆什麽人都能做的。

編輯 王慧敏 楊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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