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晓东
原刊于《书城》2020年7月号
当我拿到《上升的大地》这部书稿之后首先翻阅的是注释和参考书目,当我看到雅琳在与相关前研究进行着充分对话的时候,开始感到放心进而感到欣慰:雅琳的研究并非是从天而降的无源之水,其实是在汲取前辈们的丰沛的滋养的基础上起步的。正如她在书中所交代的那样:“我突然意识到,‘中国乡土的现代性想象’这一命题其实暗藏着与三位我十分敬重的前辈学者提出的著名命题进行对话的可能,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从他们提出的著名命题中延伸出来的一点心得。”前辈的研究中已经先期预设了一些为雅琳引路的“‘中国乡土的现代性想象’之理论指向”。而雅琳所谓的这三位前辈的几种著述也因此超乎一般意义上的参考书目,呈现出与她自身的研究更为相关的关键性视野。其中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构成的就是雅琳与前研究进行对话的基础范式之一,也意味着费孝通先生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呈现的乡土研究图景,至今仍有统摄性意义。
《上升的大地》
罗雅琳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版
《乡土中国》
费孝通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
理解了中国的这种乡土性,也就多少理解了为什么在二十世纪的文学研究中,乡土研究一直是显学。但也因此,一些约定俗成的进而僵化机械的研究模式渐渐生成。雅琳的新著中所表现出的学术自觉首先就落实在对乡土研究领域既有范式的反思:
在讨论乡村与城市时,我发现自己总遭遇一个难解的问题。有几种常见的思路是需要批判的,一种是“城市高于乡村”的文化等级观念,以及随之延伸出来的、认定乡村的问题只有靠现代化和城市化才能解决的发展主义思路,另一种则是将乡村视为神秘和原始的浪漫主义思路。但在此之外,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乡村与城市之间实际上的落后?我们固然需要将乡村与城市的不同理解为一种多元化的“差别”而非以城市为单一标准的“差距”,但过分强调乡村的特殊性和自足性,以至于希望它停留于某种理想中的样态(不论这种“理想”是充满人伦之美的“乡土中国”还是风景如画的原始边地),是否让我们陷入了雷蒙·威廉斯所说的在城乡问题上的“欺诈”?
在城乡问题上的所谓“欺诈”说并非危言耸听,雅琳援引的是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一书中的说法:如果认为“社会的发展进程应当停留在现在这个相对的优势和劣势状态,不再变化,那就是一种欺诈”。中国乡土经验在整个二十世纪直至二十一世纪的持续嬗变,其实早已提供了进行差别化描述的可能性,而研究者引入一种变量的动态叙事格局,则是还原乡土中国既有图景的丰富性的必由之路。雅琳的新著首先考量的正是突破已有的相对稳定的研究模式,在此基础上尝试贡献新的视野,其中一个核心的论述线索是在乡土与都市之间建构一种新的整体性。以往的研究总有一种将乡土与都市、乡土与世界进行二元化区隔的倾向,而雅琳的研究试图揭示的是,从现代伊始,中国的乡村就已经与都市和世界胶结在一起,二者的边缘以及分界线从来就不是那么明晰的。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都市和乡土其实更是不可分割:都市里吃的东西,大都是从乡村运来的;在都市打拼的人,父母可能都还在乡土生活。每年春节至为壮观的被称为地球上规模最大的候鸟般迁徙的人口流动,也大都是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往返奔波。中国的乡土和都市因此呈现出的是一种彼此参照性,一种交互嵌入或者互相依存的关系。
《乡村与城市》
[美]雷蒙德·威廉斯 著
韩子满 等译
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罗雅琳新著的另一个线索是把乡土与现代性的维度更具新意地连接起来,因而真正展示出乡土视域的开放性以及未来性。其中雅琳念兹在兹的一个核心向度即是“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对接:
在我们意识到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化形态的“乡土中国”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应该是:如何让“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连接起来,一种既是“乡土”的又是“现代”的想象如何可能?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农村人对于定居城市、成为“城市人”的渴望——一种发自乡土的,却向往着“现代”的渴望?这是否只是农村人失去了“主体性”的体现?要知道,正是这种渴望使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成为长销多年的经典励志书籍。
《平凡的世界》
路遥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格列佛游记》
[英]斯威夫特 著
刘超 译
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版
雅琳的新著也赋予了“经验”范畴以新的内涵,并试图尝试一种“经验史”的写作形态。在雅琳的理解中,经验史既是方法论,也进一步化为自己的写作形态:
“经验史”意味着,我们所关注的种种貌似宏大的问题,其实应当去日常的零碎经验中寻求答案。“经验”的范围既包括文学经验与音乐经验,也包括情感经验与生活经验。“经验”之所以成“史”,是因为“经验”并非只与一时一地相关,若我们将目光放得更为长远,将会发现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经验”或许关怀着类似的问题。借助“经验史”的视野,我们希望可以从看似独立的文学、艺术、情感、生活案例中找到一种解释问题的可能方法,展望一种充满希望的历史远景。如果说流行的“后现代”学术是以“经验”解构大叙事、大框架的话,那么,“经验史”的态度是“建构”,是对以片段通往整全的可能性探寻。
所谓的“经验史”,意味着间接的经验和审美化的体验也足以为研究者可能并没有亲身经历的乡土世界,提供着感性学和认识论层面的双重积累。由此,雅琳发掘了“想象”在重构乡土叙事过程中的重要性,也可以说是重新发掘了“文学性”的重要性:“这本小册子的核心是想象。”本书的每一章,都可以说是以灌注了想象力的“形象”为关键词,因此本书最后的落脚点居然是刘慈欣的科幻作品,就很可以理解了:“在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幻想作品中,不是卡尔·施米特笔下象征着现代力量的海洋,或者‘天空时代’占据主导地位的‘火’与‘气’,而是‘大地’和有着‘大地性’的中国形象成了最重要的主题。”刘慈欣的科幻并非“星辰大海”的高蹈的科幻,而是“落地”的,或者说属于“大地”的科幻。中国传统的乡土主题就是这样飞升到了想象力的世界,或者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幻想的世界终于落地生根。
《乡村教师》
刘慈欣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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