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八月朔，虚斋师（陈荣昌）招采丞、亮卿、琢轩、小舫、克卿、芷江、少宗、乐山及余，订西山之游。偕坐自在香室，竹轩外舅至曰：“游几人乎？几时乎？几地乎？”师曰：“任兴而已。有友、有酒、有足趾、有笔纸，期以兴尽止。”
次之日，师与吾党会谈，约外舅往。答以同至大观楼。于是各归，竹筇草笠布履，咸备。
三之日晨，集篆塘，一二十客，分居两舟，两舟拍水，如半天飞雁，相离相逐，泊近华浦，览涌月亭、大观楼诸胜。闻师言，客中有筱园先生，已成一律。筱园今之诗雄，著书尺许，刻传世，捷乃如此。余口占五古呈外舅，外舅与师作别，一回精舍，一游兴初酣矣。庄子曰：“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外舅与诸客送师耶？师率吾党送外舅与诸客耶？薄暮小雨，系舟芦花中，饭。忆昔年游记有云：“水与天争，山迎人笑，芦阻路而船绕，风扬帆而岸低。”词虽未新，景尚如旧。泊岸登山，山路峻滑。夜黑矣，星光下穿松林中，摇飏足底，视不转睛，睛不明，而足不自主，仆者比比。余亦两仆转，幸山攲立。迎人面起，仆犹立矣。更深抵华亭寺，寺犬如豹，三面吠人，夫吾党岂畏犬吠哉！入寺坐石栏，山高逼寺，深更无月，月如山何？然而上有星光，可以代月，下有泉声，可以辨路，山如我何?
四之日，晨起礼佛，吾党同搜和尚诸墓碑，半道光中昌云上人重修。有铭者、有志者、有诗者，多纶修上人笔。昌云诗学于马子云，纶修殆其流亚欤。林文忠、吴和甫、黄文洁、何根云、毕星楼、戴古村，与昌云往来诗，俱刻昌云墓石。古村、星楼，诗甚佳。和甫句云：“师如苍雪我梅村”，倾倒之至，亦何工也。〔林文忠题诗云：“为助营斋诵法华，潮音散作曼陀花；何期合十参惮后，更檀吟坛手八叉。半偈修持静掩关，六时钟磬彩云间；箇中悟澈诗三昧，砚洗缻泉绮语删。闻到吴刚旧缔缘，曾修月斧广寒天；吾衰退尽生花笔，惭负推敲贾浪仙。前宵吟兴集衙斋，四韵分题各写怀；最是寒钟清梵梦，枕边诗味得来佳。”吴和甫题词云：“一卷唐音继九僧，妙香何处晤传灯；雪楼亲体维摩诘，怪底诗情洁似冰。三层阁上拥芙蓉，一磬声传万壑松；何日打包行脚去，更将五岳拓心胸。每来丈室散幽怀，花雨茶烟一复佳；我觉近来诗兴起，原师先挑水边苔。三年滇海溯沧波，别有闲情访薜萝；禅味爱寻方外友，不嫌人笑学东坡”。又和甫题昌云小照云：“山空最好夜凉时，妙悟都从静里知；明月一丸松五粒，更无人处独寻诗。锡飞万里向吴门，笠重鞋轻句尚存；但使披图公案在，师如苍雪我梅村。”又戴古村诗云：“磊磊松下石，滑滑竹里泉；空山上明月，清绝非人间。荷笠一僧归，踏破苍岩烟；何事惊栖鸟，行吟殊未间”。五律云：“剪睬谁云巧，春风妙自然；百花方斗艳，一室只安禅。古寺临流水，高楼接远天；相思不相见，城郭暮含烟。”又葬诗冢五古云：“刘蜕有文稿，不忍轻弃之；诗草亦犹是，营冢固其宜。怀素与智永，瘗笔且纷纷；兹惟岩栖子，作事良殷勤。嵯峨太华山，浩瀚昆池水；悠悠万古期，词宗相继起。”黄象坤五律云：“为访遗经起，骊驹安可留。孤帆下楚泽，一钵到杭州。烽火悲生事，湖山足胜游。新诗读终卷，望远独含愁。”何桂清五律云：“耽吟即四缚，底事爱冥搜。缻钵千山路，烟露一卷秋。定中犹觅句，云外独登楼。何处有摩诘，如君足唱酬。”又毕星楼七绝云：“诗到沧浪渐悟禅，羚羊挂角妙难传。愿师直向华严界，七宝楼台在眼前”。“贯休齐已称同调，一卷编成绝妙词。面目竟无蔬荀气，木樨香里坐吟诗”。各以原笺刻于石上。〕采丞导游诗冢及各浮图，浮图旧者仅半存，新者昌云造，如斯雅僧，苍公心公不孤矣。滇古佛国，佛化最远，西邻竺，迦叶东来，为未有文字之佛化。入汉后佛经西传，为已有文字之佛学。西山佛寺，不知始何时。华亭创自元至正，僧名元峰。明天顺时，僧相晟修之。沐藩请于朝，赐以额曰：“大圆觉”，今尚存。门有杨升庵联，碑则以天顺敕碑，天顺捐功德银碑，崔道人碑，方沆碑为古。元述律杰两碑，皆道光时摹刻。想亦昌云好事之为耶！钱南园题对二，极工雅。
午，步山左胁，侍师游高峣，谒升庵祠。祠创自明，康熙范承勋督滇时拓之。有王照建祠碑，有许宏勋、王照捐置祭田碑，有升庵像碑，碑有范公赞，公又别有碑，言升庵初贬雁门，后徙滇，足补明史之缺。宏勋有诗碑，谢石臞亦有诗碑，中乘文字也。光绪中重修，阶下有方池，池石刻“寒泉”二字，相传升庵书，然笔法与门额“太史祠”三字相类，疑出范手。祠中无可坐，坐门外。草香云丽，师徒皆在画中。遥望林树疏密中，人天有无，不复知世间事。余肃然问曰：“毛用成给事同谏大礼，杖死尤惨于升庵。又居高峣，据石淙诗集。给事立义学，功足多。胡为乎高峣祀升庵，而给事反在配食之列耶？”师笑曰：“岂以主客之礼为上下乎？抑大小之名为正副乎？”相与谐噱。北邻普贤寺，寺有明成化碑，谓洪武时创。余观明碑屡矣，凡叙官皆先太监，后沐藩，后官吏，兹碑亦然。世变哉！世变哉！傅忠壮碑立廊下，文与人皆有生气。高峣小村也，往来将十里，盘桓迟缓，天意嗤其愚也，因命雨师速之归。雨争而北，人争而南，雨倾而下，人仆而上，人归寺而雨止。师若弟，解衣磅礴，浩歌自得，声出林表。诗笺立就十数纸，设非天玉成我，乌有如是之巧哉！
五之日，访孙铁洲书昌云二诗碑，共二十六首，乃易门欧镜文声辑订者〔五律云：“春日妙高寺，寻幽三径斜。云生客袖湿，舟暗石门遮。野鹤鸣寒涧，山童扫落花。隔溪人问讯。指点赤松家。”送人七律云：“果证三生石上因，一瓢一饭寄闲身。炉边火活亲烹茗，囊底钱空不美人。旅馆风霜悲白发，江乡槐柳换青春。想应归去无时好，自有云山结四邻。”又五古怀嵩如云：“白云满西山。伴我山中客。山中更何有，谷口多松柏。乘兴策杖游，石径留行迹。长歌来松风，携琴卧瑶席。松林夜读书，山月照泉石。无人访幽居、远山留黛色。”游东川感怀云：“无人共扁舟，幽思心欲歇。吾亦西山人，留看东山月。昨夜梦中归，昆海波涛阔。不知春色早，偶惊来时别。登高望故乡，长天飞鸟没”。〕。又有“诗坛”二大字，镌立方丈左壁。师写寺联，僧以筍酬焉。
次之日，由华亭寺而南，松阴湿袂，竹枝拂笠，局蹐十里许。至太华寺，豁然开朗。寺有祀田碑，称平章也先不花奉元梁王、甘亲王钧言，卜地建寺，盖为无照禅师卓锡地也。师为滇禅宗初祖，名曰玄鑑。《玄鑑禅师行业记》，赵世延撰〔中二偈云：“狂心未歇为禅忙，万八千程过远方；丧尽目前三大棒，挥开脑后一寻光。陈年故纸浑无用，今日新茶亦顿忘；见说云南田地好，异时归去坐绳床。”“衲僧用处绝罗笼，拶著浑身是脱空。碾破一尘如有旨，拨开万象觉无踪。德山焚疏情先死，良遂敦门路已穷。历劫尘劳忽吹尽，黑龙潭下五更风。”师从中峰，中峰赠师作也。〕，元延祐二年立，成化五年，沐黔国太夫人曾氏等助修。又有成化五年僧修路碑。又学用然行状碑，叙此寺为元无照公创，与《行业记》合，康熙三十七年立。是年同立者，尚有范承勋功德碑、重修碑、鬟镜轩碑。又有刘文徵天启五年碑，横卧荒壁。兹山最高，与西岳同名，崭然独新，惟太颓废，虽正殿大门稍稍修，而古迹百不及一矣。午与芷江联句于鬟镜轩。句云：“入寺不知径,乱山檐际横。”又云:“鱼龙吐星月,虫鸟诉元明。”盖寺壁四颓,处处可入。登塔四望,滇池送绿,不胜上下古今之概。纤雨轻风，复登妙高台。台无片瓦存。振衣千古仞，尚有谁哉！嘉隆间，王士性、尹伸、张佳允诸游记，每称缥缈楼、黔国影堂、聚星堂、香阁、一碧万顷阁，俱不复存。夫沐氏与明相终始，洵乎盛已。然三百年世祚，一刹那耳。果孰为盛乎？孰为衰乎？因忆肖甫记谓华亭寺就圮，而称太华佛宇翚飞，金碧辉映。今所见大相反。沧桑之变，时为之耶！山茶一株，相传明建文帝植。桂一株，卧阶下，乃四百年物。尹伸及见之者。
七之日，天未明起，独坐石上，听山泉声，怡然！余尝以游山四乐：梵声、泉声、鸟声、松竹声，皆上乘禅，市墟所无也。午由太华穿过，登美人峰脊，俯视虹山一带丘垤。因思滇垣之中，虹山称一方雄镇，大莫与京，乃一俯其顶，而层峰逐后，如郦道元所谓重峦叠巘，霞举云高者不少。虹山何足自雄哉！南走三清阁，琳宇蝉联，遥眄如以石累石，以云累云，以寺累寺，胜压太华，险逾华亭。山路崎岖，行人少，草交塞路，得句云：“秋草斜拖飞鸟背，岩泉高挂古云中。”笔甚弱，不足观。宿三清阁。
八之日，山钟晓击，一声一惊，山泉流入枕畔，耳为之肃肃然。早起，小道士已先起矣。余念太夫人庚子迎养，曾以板舆至此，家人咸从，刻篆石上。今复纵览不倦。至观音堂，扫云拨雾，石洞刻宋芷湾题联云：“只合任他顽，谁又来凿开混沌；既然如此怪，我亦欲粉碎虚空。”殆有天机。小道士善弈，同游者以游足辛勤，师较甚，宜有以娱之，乃怂恿小道士移棋局，长松白石间，与师对弈，师屡负，然不计也。师自周秦诸子，唐宋文人之学，无一不精，无一不胜，又何嫌于一弈之不若人，况空山中一小道士哉！
九之日，晨，遍访仙观。午阴翠爽，品茗三清阁。阁、山之名胜也。吴梅村诗：“碧鸡台榭乱云中，旧是梁王避暑宫。”宫即阁也。明时为北庵诸迹之一。北庵对南庵而言，南庵今悉圮，古庭僧碑独存。游人咸趋北庵，然明之北庵，尚无石室，今则有云华洞、达天阁两室。路藏山腰，如蚁旋磨，如蛇赴壑。行至阁，周可一丈，高倍之。就石壁为龙虎云霞人物形。龙涎滴泉，凿石盛之。老松盘云，千株百株，阿衤盖妃所咏西山铁立。非耶！凭栏四望，滇池缩入足底，胁惕而骨悚。云烟渺渺，水天如镜，三五人家，漾于湖畔，绿树如荠，画船如叶。嗟乎！山间之乐，不可极也。师曰：“汝等其为诗纪之，吾将集为诗册。”对曰：“然。”滇池之中，乐境无尽，当更谋为水中游，与游山并传耳。
十之日，晓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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