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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哀歌:当74岁的歌德遇上19岁的乌尔丽克

歌德最后的爱:玛丽安巴德哀歌

1823年9月5日,一辆邮政马车正沿着从卡尔斯巴德到埃格尔的公路行驶。秋天的寒意已经弥漫在空气中,一股如刀割般的风掠过收割后遗留的麦茬;但头顶的天空仿佛蔚蓝色的华盖,阳光明媚灿烂。

马车里坐着三个人:萨克森-魏玛大公的私人顾问(卡尔斯巴德的旅游手册中是这样介绍的)冯·歌德,以及他的两个忠实伙伴,他的老仆人斯塔德曼和秘书约翰,在十九世纪初的几十年里,歌德所有的作品几乎都是由这位秘书抄写的。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离开卡尔斯巴德之时,年轻的妇人和女孩们用爱的目光和亲吻向歌德告别,离开之后,老人就没有开过口。他恹恹地坐在马车里,沉思着;但他的脸色显示,他内心是激动的。

在第一次停车时,他下了车,他的两个同伴看到他在一张纸上胡乱写着什么。在前往魏玛的路上,每次换马时,他都是如此。

旅程的第二天,他们刚刚到哈腾堡城堡,他就开始写在行车途中他的脑海中形成的东西;在埃格尔也是如此,在波斯内克也是如此。他的日记只是非常简洁地告诉我们:“在写诗”(9月6日);“星期天,继续写诗”(9月7日);“再过了一遍诗”(9月12日)。

到了魏玛,这部作品已经完成。他的“激情三部曲”中的《哀歌》,并不是一首简单的诗歌,这是他晚年最重要、最私密的作品,因此也是最值得珍惜的;它是一次英雄式的告别,也标志着一个英雄式的新起点。

有一次在谈话过程中,歌德把这首诗说成是“内心状态的日记”;事实上,在他的普通日记中,几乎没有哪一页比这篇悲剧性的充满质疑的内容、这篇从他最深的情感领域中涌现出来的诗歌更清楚、更坦率地揭示出这个人的灵魂。

在他年轻时的诗歌中,没有一首能比这首更真实地源于诗人的生活事实,也没有一首能令读者更清晰地领略到结构的构筑-一行行,一节节。这是一首“美妙的歌”,是这位七旬老人最深沉、最成熟的诗作。

歌德对埃克曼说,它是“一种极其激情的思想状态的产物”;它将深刻的情感与形式上的极度庄严结合起来;它以一种既深奥又通俗的方式,描绘了歌德生命中最热情的时刻之一。

即使到了这首诗诞生二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丰富而动荡的人生中的这一页仍然像以前一样鲜活,而且在未来的许多个世纪里,9月5日仍将是德国文学爱好者心目中的一个难忘的日子。

1

新一天的曙光照耀着这首诗、这个人和这个时间。1822年2月,歌德生了一场大病;他发了几次高烧,有时几乎失去知觉。这些症状难以解释,令人担忧。医生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但这一麻烦来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

6月,当他去玛丽安巴德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就仿佛之前的疾病只是一种内在的年轻化的外在表现,他经历了一个“新的青春期”。

在这次生病之前,他已经开始拘谨、迟钝、迂腐;诗歌创作的精神已经被枯燥的博学掩盖。而现在,感情再次成为主宰。

他说,音乐能“瓦解”他;他几乎无法忍受自己弹钢琴,更无法无动于衷地听像西曼诺夫斯卡这样可爱的女人弹琴。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年轻时的激情;朋友们惊讶地看到他半个夜晚都与女士们为伴,看到他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再次加入舞蹈中。一个已经石化的人通过某种神奇的艺术再次活了过来,他的精神也像以前一样屈服于这种魔法。

日记中的“慰藉的梦”等条目出卖了他;“维特”在他身上重新苏醒;与女人的接近激发了他写小诗的热情,使他充满活力,异想天开。他又回到了半个世纪前促使他作弄莉莉·肖内曼的情绪里。

但他还没有在女士中做出选择。他会选择那个美丽的波兰女人吗?最后他把心思放在了乌尔丽克·冯·莱维措身上,一个十九岁的女孩。

十五年前,他爱上过乌尔丽克的母亲;一年前,他以一种非常像父亲的方式哄这个“小女儿”。现在,他的感情发展成了激情;他的整个人被震撼了,因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感情了;情感的火山再次活跃地爆发了。

老人表现得像个男孩;如果走廊中飘来她欢快的笑声,他就会放下手中的工作,急忙去找她,甚至都不会停下片刻拿上帽子或拐杖。他也像个年轻人一样求爱。

在咨询了医生之后,他请他最年长的朋友萨克森-魏玛大公替他出面,恳求冯·莱维措夫人将女儿乌尔丽克嫁给他。

大公想起了五十年前他与歌德共度的许多欢乐的夜晚,他的朋友被整个德国、整个欧洲视为智者中的智者,是这个时代最成熟最开明的学者。

大公感到现在的歌德很有意思,且令人羡慕。大公庄严地佩戴上各种勋章,出发去完成友人的托付。

没有人知道这位母亲的确切答案是什么;这位女士似乎希望能等一等再做决定。因此,歌德是一个求爱者,但对他的求爱结果没有任何把握。

他不得不满足于偶尔的偷吻和爱语。同时,他对再次拥有一位年轻女性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他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努力争取最大的幸福瞬间;他像典型的情人一样,忠实地跟随着爱人去了卡尔斯巴德。

在这里,一切也是不确定的。随着夏天的到来,他的痛苦也越来越严重。最后,分离的时刻到来了;一切都没有结果。当马车滚滚前行时,这位伟大的预言家感到他生命中的一些重大事件已经到了终点。

但在他最悲伤时不朽伙伴安慰了他此时的欲望:天才降临到歌德身上;他在尘世的安慰者中找不到对他的麻烦的慰藉,便向他的上帝求援。就像以前经常做的一样,歌德去了诗歌中寻求庇护。

这是他最后一次用长着翼的文字来表达他的个人经历。老人对这一恩惠心存感激,用他的戏剧《托尔夸托·塔索》中的两行诗作为诗的开头。

他在四十年前写了这出戏,此时惊奇地发现这两句诗与他目前的困境竟是那么贴切:

有人因痛苦而难以言语,

上帝允许我倾诉烦恼。

老人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时,因为自己焦虑的种种问题而困扰茫然。

就在那天早上,乌尔丽克和她的妹妹一起来参加了“喧闹的告别”;他感觉到她可爱的年轻嘴唇落在他的唇上。

但这个吻是否不仅仅是女儿般的吻,而包含着更多热情呢?她能爱上他吗?她不会忘记他吧?正期待着继承他的遗产的儿子和儿媳妇会如何呢?他们会容忍这样的婚姻吗?他不会让自己变成世人眼中的笑柄吗?到了明年,他不会陷入衰老吗?如果有一天他再见到她,他能对会面抱有什么希望呢?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奔涌。突然间,其中一个问题有了韵律的形状,形成了一个诗句。他的需要找到了诗的表达方式;上帝给了他力量来表达他的痛苦。

他公开地、毫无顾忌地把痛苦的呼喊写进了诗中:

今日的花儿还含苞未开,

我还能对再会有何期待?

天堂和地狱同时在眼前呈现;

心中上演的戏剧是多么纷乱!

由此,他的苦难流淌为晶莹剔透的诗句,涤荡了所有的困惑。

他描绘着感情的混乱、精神的“压抑的气氛”,偶然间,他抬起头,看到了波西米亚的乡村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看到与自己内心的骚动形成鲜明对比的静美风景,而这一幕的宁静之美也注入了他的诗中:

世界不是依然存在吗?峭壁悬崖,

神圣的轮廓难道不再威严?

庄稼不是已成熟?溪流边的丛林和牧场,

难道都没有继续蔓延?

难道奇妙的天穹不再浮现,

不是忽而形态饱满,忽而化作无形?

但这个世界并不足够,对他现在的心情来说,它太没有灵魂了。在这样的激情时刻,他只关心与所爱的人有关的事情,而他对她的记忆现在得到了更新,有了变化。

如撒拉弗般,从乌云的合唱中出现,

柔柔地迂回漫步,优雅轻盈而美丽,

她出现在我们头顶的蔚蓝天穹。

一个纤细的身影在空中盘旋-

你看见她如此快乐地向前。

最美的舞者们中最美的那一个。

有那么一瞬间,你会大胆地

去拥抱这代替她本人的幻影;

回到你的内心深处吧!你会看到更美的她。

在那里她的形象会不断地变化;

曾经的一个人,不断呈现出

千种形态,一个更比一个可爱。

当他勾勒出她的形象时,乌尔丽克就有了确实的形状。他讲述她是如何接待他并“逐渐宠爱”他的,她是如何在告别时在他的嘴唇上印下“最后一吻”的。在这种回忆的刺激下,歌德用最崇高的德语诗句描绘了屈服与热爱的情感:

纯洁的胸中有一种渴望飘荡,

始终难以言明的存在讲述出自己的所见,

它的感激之情要奉献给

一个更神圣、更纯洁、未知的存在。

我们将这渴望称作“虔诚”!

——一种神圣的喜悦。

当我在她面前时,我也感受到如此的喜悦。

然而,这些高贵感情的书写只让诗人更深刻地感受到实际的分离。悲伤的情绪喷涌爆发,几乎摧毁了诗歌的氛围。

这种情感的坦率表达是很少见的,而且他私人的重要经验仅有这一次自发转化为这样的表达。

现在我已经远离!到底该如何面对

现在这一刻?我几乎不知道。

有很多东西主动来填充此刻

但全都令我不适,我只想回避。

难以抑制的渴望仍驱使着我;

却只有不停的泪水给我提供建议。

然后是最后的悲惨呼唤:

我最真诚的朋友啊,将我抛于此吧,

将我孤身抛于岩石间,抛于沼泽和荒野;

但你们要向前!世界向你们打开了

辉煌的天堂,广阔的俗世;

观察吧,研究吧,用寻找的眼睛。

然后自然会揭开她的秘密。

一切都属于我,而我自己却已经迷失,

我曾经是不朽之神的最爱;

他们考验我,派潘多拉来我身边,

带来诸般财富,也带来种种危险。

他们促使我狂喜地去亲近那双唇,

然后又拉开我,将我打入深渊。

这个一贯矜持的人从来没有在纸上写过这样的文字。少时,他曾隐藏自己最深的感情;成人后,他将感情都束之高在向世界披露秘密时,他也惯于使用符号和隐喻。

如今,他已是一个老人,第一次自由地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情感。几十年他的抒情精神从未如此刻般活跃过,敏感度也从未如此细腻因此他在这个人生的转折点上写下了这令人难忘的一页。

2

歌德本人认为这首诗是命运赠予他的一件神秘而罕要的纸物。到家后,在他着手进行其他工作之前,在他有时间环顾四周之前,他的第一项工作便是抄写这首诗。

他用自己的手写出了这首诗,整齐端正,写在特别挑选的纸上;他像修士记录受到的启示那样记录这首诗;他需要花上三天时间才能完成。然后他把这首诗藏起来,不让自己看到,也不让家里其他人看到,甚至不让他最爱的人看到。

到了装订的时候,他又一次亲自出马,生怕多嘴多舌的人过早地泄露了他的秘密。他最初选择了红色的摩洛哥皮革,但后来他改用了一种奇妙的蓝色亚麻布封面,现在我们还可以在歌德和席勒博物馆里看到如此装帧的版本。

他身边琐碎的麻烦越来越多。到了生命的秋天又动了结婚的想法,使他遭到了家人的无礼对待;事实上,他的儿子肆无忌惮地释放出了恨意。

诗歌是他摆脱这些麻烦的唯一避难所,是他与爱人交流的唯一途径。直到美丽的西曼诺夫斯卡来到魏玛看望他,他才重新找回了在玛丽安巴德那些日子里的愉快心情。

最后,在10月27日,他把忠实的埃克曼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从他准备朗诵的庄重方式可以看出,他对这首诗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仆人首先被吩咐在写字台上放上两支蜡烛;然后又被要求坐在烛光附近;最后,诗人把《哀歌》交给了他朗读。

渐渐地,其他人也被允许听到这首诗,但只限于那些得到歌德充分信任的人。

正如埃克曼所言,他十分珍视这首诗,仿佛它是最珍贵的纪念品。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首诗在他的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青春之火被短暂点燃之后,是旧病复发。死亡似乎又一次靠近。歌德从床上爬起到扶手椅上,然后又回到床上,不得安息和放松。

他的儿媳外出旅行;儿子充满了仇恨;没有人照顾这个可怜的老病号;他被抛弃了。

后来,由于被朋友召唤,策尔特从柏林赶来魏玛。他是诗人最信任的密友,很快就意识到了歌德内心正在发生的冲突。他惊讶地写道:“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看起来好像被爱吞噬、被年轻时的爱的所有痛苦吞噬的人。

策尔特开始着手治疗歌德心灵的创伤;他“怀着最深切的同情心”一次又一次地朗读歌德的《哀歌》,老人一遍又一遍地聆听,始终都不曾厌倦。

在疗养的日子里,歌德写道:“这很不寻常,你那调和而动人的声音向我诠释了一些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东西。”

他再次提到这首诗时写道:“我不能让它离开我的手,但如果我们住在一起,你必须把它读给我听,反复吟诵,直到你把它记在心里。

因此,正如策尔特所说:“治愈他的是伤了他的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歌德通过这首诗找到了救赎。

他的悲痛逐渐得到缓解,他最后的悲剧性希望得到安息,他与他心爱的“小女儿”一起生活的梦想已经结束了。

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去玛丽安巴德或卡尔斯巴德了,再也不会混迹于无忧无虑的人中间了;从今以后,他的生活必须完全投入到工作中。

他已经放弃了开始新的生活的希望。一个新词进入了他的生活;完满。

他转而思考自己漫长的一生中主要致力的文学创作的成果;看到这份成果是分裂破碎的,他决定,既然他不能再建造新的大厦,至少要把他所做的一切收集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整体。他签署了《作品集》的出版合同。

前不久对年轻女孩的爱,现在被投注在他年轻时的两个战友身上:《威廉·迈斯特》和《浮士德》。他劲头十足地开始工作;他找出了他在很久以前制订的计划,并重新阅读那些发黄的纸张上的内容。

在八十一岁生日之前,他完成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的修订工作,并以英雄般的勇气投入了他的代表作《浮士德》的修订。

这项工作在玛丽安巴德的悲惨经历过去七年后结束;他以对《哀歌》的同样的敬畏之心,将这部作品封存起来了。

在这两个情感领域之间,在最后的欲望和最后的放弃之间,在新的开始和实现圆满之间,我们看到了诗人精神生活的转折点——1823年9月5日,在卡尔斯巴德的告别,对爱情的告别,以令人心痛的哀叹化作不朽的作品。

这个日期是值得纪念的,即使在一个世纪之后,我们也可以怀着崇敬的心情把它记起来,因为德国的诗歌最崇高的高度便是这首宏伟的《哀歌》。

(摘编自《人类群星闪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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