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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都变成甲壳虫了,那当然进不去城堡了

有关卡夫卡的段子里最出名的是这一个:有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偶然读到了《变形记》,不禁拍腿大喊:小说还能这么写!从此开了天眼,一发不可收拾,抟土成人,用拉美民间故事素材,点化出了魔幻现实主义。

后来阎连科也讲述了这个故事,并且对马尔克斯和卡夫卡的关系做了进一步延伸说明。

他说,卡夫卡只完成了“人变成了甲壳虫”这一道工序,但是他没有论证,人为什么就能变成甲壳虫?中间有什么转化机制?这个问题,卡夫卡没回答,他只是“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拒绝进一步解释。

马尔克斯把活儿做全了,在《百年孤独》里他不光是把人变成了虫子,还说清了变化的过程、机制,令这个事儿从先验预设变为可信。

阎连科后来搞出了神实主义,是继续在这条道上走。他不光要写人变成虫子,不光要论证其合理性,还要声明这全是真的,是实在发生的。

比如他的小说里,人卖皮换钱卖血建房是故事,有合理性,同时还是真的;一个村子靠偷东西当小姐致富是故事,有合理性,同时还是真的;生前姻缘有憾死后葬礼时旁边树上站一对儿蝴蝶是故事,有合理性,同时也是真的。

也就是说,不光故事里人变成虫子了,现实里也一样。从人到虫子不是寓言,就是现实。作者完全相信,他所叙述的,本来就是已经发生了的现象

神实主义搞到这个地步,已经有点宗教的意思了。这么魔幻的东西还能有鼻子有眼,让读者耐烦看,我看主要还是题材和素材的衬托。我虽然未必认同阎连科老师的理念,但是我佩服他的良知。

再说回卡夫卡,人变成甲壳虫这个事儿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这个事儿里,卡夫卡深刻地洞见了现代性,并非常形象地写了出来。

《变形记》的故事里,主人公格里高尔实际上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天生的,作为自然人的格里高尔,有动物性,有七情六欲,也有人的崇高情操;第二重身份是社会赋予他的,有家庭关系,有社会关系,是自己公司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卢梭讲,人生而自由,这是自然人属性;又无往不在枷锁中,这是社会人属性。

实际上人们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现代社会的突出特征则,则是激化了两重属性的关系。社会人拼力侵占自然人的存在空间。

社会约束你,规训你,评价你,评判你,审判你,羁绊你,最终形塑你,社会就是你的上帝。它赋予你你不曾有的东西,拿走你甚至未及意识到自己拥有的东西。社会把你划到这个阵营,敌视那个阵营。社会让你和这个人亲如密友,和那个人敌若仇寇。

现代社会中,丢失自然人属性是不易发觉的,丢失社会人属性则是不可想象的。

身份证,社保卡,银行存折,个人资产……都不过是社会人属性的注脚,自然人属性则是被随身带着,若即若离。

《变形记》的一个基本预设就是剥离格里高尔的社会人属性,同时又把他的自然人属性装进一个甲壳虫的躯壳里。

格里高尔还在思想,但他变成了对社会、对公司、对家人无用的人,变成了他人的累赘。

他以一种失去社会人资格的身份继续存在于社会中,去承受社会对于一个自然人的恶意与忽略,绞杀与侮辱。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社会公平赋予每个人以社会人属性,却不要,那就只能进退失据,时时煎熬:

格里高尔的请求全然无效,事实上别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样谦恭地低下头去,他父亲反而把脚顿得更响。另一边,他母亲不顾天气寒冷,打开了一扇窗子,双手掩住脸,尽量把身子往外探。一阵劲风从街上刮到楼梯,窗帘掀了起来,桌上的报纸吹得拍达拍达乱响,有几张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尔的父亲无情地把他往后赶,一面嘘嘘叫着,简直像个野人。

格里高尔是悲惨而被唾弃的,然则卡夫卡是在批判我们自然人的一面吗?

并不是。

人死如灯灭。作为自然人的人注定会死去,作为社会人的人却可以永垂不朽。张麻子对胡万说:你活着,你早晚会死,你死了,你永远都活着!

精明的政治家知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榜样会激励无数后继者奋不顾身。掌握权力的政治家于是常常化身社会,去决定哪个社会人可以永垂不朽。

然则谁来拯救作为自然人的人?

在现代社会而言,这是个悬置的问题,悬置在极容易被忽略的角落。卡夫卡就是那个目光如炬的人,最先发现了它。塑造格里高尔这样的人物并非在批判自然人属性,恰恰相反,这是在警醒我们注意自己正在失去的东西。

卡夫卡的另一部作品《审判》,名字就非常耐人寻味。

审判是一种最具社会性的行为,暗示着法律作为仲裁者的在场,在法律的注视下,人必须以社会人的身份出现,俯首听任其将任何后果加诸于身。

自然人被藐视到不允许在场的地步。

奥逊·威尔斯导演作品《审判》

在这个故事的开头,两位法律的化身(颇有几分和善的人)找上主人公K,声明后者已经被依法逮捕。

K被看顾在自己的寓所里,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不仅不能置疑对方的身份,甚至还不允许证明自己。

他四处寻找自己的证件,这时他发现:

一进房间他马上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偏偏他要找的身份证件却由于紧张而一时找不到。

身份证件象征着K的社会人属性。丢失身份证件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构成了对社会的冒犯。

社会自然就可以审判你。

和每一个守法良民一样,K身家清白,有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对法律提供给自己的安全感坚信不疑:

毕竟K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处处祥和,所有的法律都屹立不倒,谁敢在他的住处侵犯他?

所谓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

即便是穷人的破屋,在法律的保护下,也能让主人对尊贵如国王者说不。

诚然,国王不能进,但这也默认了法律可以。法律可以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也可以让它的仆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乃至于技术上有人还可以冒充法律的仆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谁敢在他的住处侵犯他?”,当然是法律敢了。

两个极和善的人,一旦成为法律的仆人,也能立刻让主人公K失去人身自由。不用问两个守卫多大年纪,从哪来的,只要其代表了法律,就立即失去特殊性的面孔,变成了某种贯彻普世意志的东西,而作为自然人的个体则只能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审判》的故事充分说明现代法治社会下,作为自然人的人是如何渺小,甚至不用人对他煽惑:“你活着,你早晚会死,你死了,你将永远活着”,他就已经处于生与死的叠加状态下了。

豆瓣上有个有名无实的电影叫《即使变成甲壳虫卡夫卡还是进不去城堡》,好事者杜撰出这么个名目,是想讽刺某些豆瓣青年,观赏他们装逼出洋相。

然则杜撰者也实在露怯了。

如果他了解卡夫卡,便会知道最进不去城堡的,恰恰是甲壳虫。

甲壳虫代表了被剥离社会人属性的自然人,对这样的人而言,生存本身就已是问题,遑论进入城堡? 

城堡是权力的象征,进入城堡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它变成你的城堡。而此时的你,也将变成城堡的你。

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个甲壳虫,祝大家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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