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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你看见了我的飞鸟,作者:察察

编者按:

察察的新作《天生桥》已于一月号与大家见面,让我们乘此机会重温一下她的往期作品吧!




作者 察察


“我厌倦了漂泊的生活”,他这样跟别人说。张予桐的父母在三年前离婚了,离婚的那天,母亲跟他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这句话让他莫名地气愤,所以他选择了父亲。父亲是一名海员,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漂泊的原因。

不久之前,他又转学了。这回,父亲要他们定居在南边众多沿海小城市中的一个。父亲说,“如果早一点定居下来,你妈大概就不会和我离婚了。”他问他爸,那为什么不呢?他爸说,“大概是……我还不服老吧。不,这样的话不该跟你讲。”这让张予桐很困惑。他一直以为只有事关暴力或色情的话是父亲以为不该跟自己讲的,并且他从未觉得父亲老了。

张予桐买了一本讲《论语》的书,因为他看到作者那一栏写着,“周予同等著”,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自己。他翻了一翻,没怎么看进去。在南下的火车上,他一直抱着这本书。天气很热,书页被汗粘湿了。他紧张地希望其他旅客能看到那行标明作者的灰色的五号字,但即使他的父亲也没留意这本书。父亲一直发呆一般地看着窗外,时不时到厕所边儿去抽红双喜。有一次,张予桐抱着书回到他们的硬卧时,突然对“定居”一词有了切身的感受。火车不停地抖动着,张予桐一边随着火车晃动着身体,一边因为将要定居而感到恐惧。

他想起挂在嘴边的那句,“我厌倦了漂泊的生活”,在跟随父亲之后的这三年里。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很少的一部分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出发驶往定居之前,他正读初二。他总是在这个地方给同学讲上一个地方,在下个地方给同学讲这个地方,每次讲之前,他都要先在百度上搜一下即将被讲述的地方。他诉说着那些电影一般奇异的陌生地,诉说着他的厌倦,并因为同学隐秘的羡慕而得意。只有隐秘的羡慕才是真的羡慕,他这样认为,这甚至上升到了嫉妒的高度,他笑了。而现在,父亲决定定居下来,带着他,像他带着这本书。

“坐下歇会儿吧,我看你走了好一会儿。”父亲说,“晚饭想吃什么?盒饭还是方便面?”

他看到天边已呈现出晚饭的讯息,夕阳还在,夜深了就该下火车。

“方便面,爸爸。”



他进了小城郊外的一间中学,校长是父亲的大学同学。他跟着父亲一起请这个校长吃饭,父亲不停地在裤腿上擦着汗手,讲着不连贯的笑话。父亲喝得有点醉,校长则清醒得很。回家的路上,他反复想着这个饭局,为父亲感到羞耻。父亲呢,则好像很满足,脸颊红润地唱着歌。

进学校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了那个他想要发现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小玉。小玉是一个渔夫的女儿,跟一个绰号叫黑豆的男孩子玩得很好。小玉像这里的其他女孩一样,被海风吹瘦了,被太阳晒黑了,一口牙齿白白的,眼睛又水又弯。年轻的女班主任冲他点了点头,于是他走进这个班,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提到那位刚认识的“周予同”,称自己的名字是向这位最优秀的论语学者的致敬。他看到老师的眼睛亮了亮,于是心跳得更快了。他傲慢而忐忑地想,“好家伙,竟然知道周予同!在这么个小地方!”黑豆趴在桌上,用手指画着圈,甚至打了一个哈欠,这让张予桐很不高兴。与此同时,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就是小玉。

一整天,他都在寻找可以和别人讲话的机会,他预备把他的漂泊好好地讲一讲。可惜没有谁有耐心听他多讲几句。用他以前同学的标准来看,这里的人就是“一群白痴”——只知道耗在一起耗力气,笑的声音出奇的大。他不了解他们为什么笑,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力气好使。幸而他带着那本讲论语的书,可以埋着头盯着一行行的方块字,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觉得那些方块字像一群不祥的乌鸦飞走了。

学校的茅坑里爬满了蛆。茅坑的左边有一个碾平了地的篮球场。地很大,篮筐只有一个。黑豆是这块地盘的将军,所有男孩都服气他,且爱戴他。张予桐带着他的书,坐在篮球场边的石栏上,看着这群玩得十分卖力的孩子,嘴里不断地说,“正规篮球场有两个篮筐。”

小玉就站在篮球架下面等着她的黑豆,她的声音又尖又亮,两条直腿跳个不停。几缕头发黏在额头上,剩下的统统绑成一个马尾。每次黑豆得分,就会看小玉,小玉呢,总是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更激动。偶尔地,小玉似乎也瞧一瞧张予桐,但是他近视,没发现这一点。

这一切都让张予桐万分沮丧。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连续几年跟同一帮人打球,也没有想象过连续几年有同一个观众在关注自己。某一种嫉妒和胆怯突然在他的心中涌现出来。放学后,他在校门口发现了自己的父亲,这让他非常愤怒。再没有谁的家长来接小孩儿了,他感到同学们都微笑着看着他。

“小桐,今天怎么样上的?老师和同学还好吧?”父亲和他并肩走着,张口问道。

“嗯,就那样。”他说,过了一会儿,他站住了,转过身对父亲说道,“你以后别来接我。我不小了,能回家。”

父亲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两个人继续朝家走去。这种时候他就会想起面容模糊的母亲来——条件反射似的想,如果当时跟了母亲会如何?鼻子一阵儿发酸,他为自己会因此鼻子发酸感到难受。后来,父亲就再没有接过他,至少没叫他发现过。



一个星期过去,张予桐终于找到那个可以好好地说一下自己的漂泊的机会了。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吩咐大家写一个周记上来。“现在初三了,你们要为中考努把力,别让父母亲白养你们。以后每周交一篇周记!”张予桐很激动,他不擅长说,因为他喜欢写,至少他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的周记冗长,足足写了五页纸,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接着又反复地修改并用工整的楷体誊抄。他仍意犹未尽。老师很快表扬了他的认真,并且挑出其中的两段,让他念给全班人听。这两段是写上海和天津的。当他第三次引用某某的话时,黑豆发出了一声“嘘”,小玉立刻转头瞪了黑豆一眼。

从那时起,班里的人看张予桐都有些害羞。张予桐傲慢地想,羡慕开始了。插班至今,他总是班里最后一个走的学生。老师任命他担任劳动委员,这也许隐约合了他的意。最后一个走,所以没有同伴也是当然的。但今天有点不一样。小玉在校门口的小池塘旁边蹲着,打着水漂,用随手捡到的石子。水漂子像一只只小飞鸟似地划过水面,挣扎了几下,然后沉了底。当她看见张予桐朝校门走来时,马上站了起来,又马上蹲下去,接着打水漂。

没有谁提议,但是他们俩儿一起走在了放学的路上。走着走着,小玉说,“你预备上哪所高中?”

张予桐“啊?”了一声。

“高中,想过高中的事吗?”小玉严肃地问。

“这个,我对你们这儿的教育还不那么了解。”

小玉点点头。他们继续走着,很快就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再见!”他说,挥了挥手。

“再见,”小玉说,“你知道吗?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这个小地方,我烦透了。”

张予桐对这突然而来的坦白有些吃惊,“那你想去哪?”

“上海。”小玉斩钉截铁地说,“我从小就想去那里。”

“哦,黑豆知道吗?”张予桐不知该说什么好。

“黑豆?他干嘛要知道呢?”小玉低着头,语速依然很快,“你知道他们放学都干什么吗?打完球,光着膀子喝啤酒抽烟。他们都不想高中的事,他们开始想娶媳妇的事。黑豆的理想就是打渔,像他爸那样,老了钱攒够了买一艘自己的汽船!”小玉皱着眉头说,“我不学他。”她顿了顿,“我要学你。”

说完,她转过身朝他挥挥手,然后飞快地跑了。

这一天无疑是张予桐最美妙的一天。他觉得整个天空里绚烂的色彩都是为了他而描画的。父亲很高兴地看着他,问他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好事。他不以为然地说,写了一篇还成的周记,被老师称赞,在全班面前朗诵了。

“爸爸,我肯定是这帮人里面写得最好的了!”他一边扒饭一边说,“你不知道,他们文化水平太差,那素质!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就没认真写,你知道吗,这就写成了最好的那一个。爸爸,你知道这里最好的高中是哪儿吗?”

“等去帮你问问。”父亲和蔼地看着成器的儿子,“你别骄傲,肯定有比你还好的,你要多学,多问。”

“我知道!”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该带着你到处走。我该早点定下来,是吧。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小孩子该有个固定的学校。爸爸不成才,只能带你来这里了。”

风扇哗哗地转着,两只苍蝇在新换的灯泡附近逛。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同样的意思,点了一根红双喜,“噗”地喷出烟来。他想起大学时,和当时的女人一起憧憬做海员时候的日子。女人那张白净的脸像天上飘展的云。他穿蓝白相间的水手服,闻带着腐烂味和咸味的海风。大浪滔天,男人们体魄健壮。粗糙的啤酒装在沉甸甸的脏兮兮的玻璃杯里,被一饮而尽。女人在岸上痴情地等待她黑壮的男人回家。父亲咳出一口痰,又吸了一口烟,轻轻叹了口气。

予桐畏惧地看着父亲,他感到自己与父亲之间绵延出距离来,这个距离并非因为他们的情感间凸现出了沟壑,而是相反。两只苍蝇像两只瘦小的飞蛾一般依恋着头顶的灯泡,它们不会扑火,也不会死。予桐突然想象起苍蝇透明的翅膀被灯泡的热度烤焦。他重新感觉到畏惧,耳畔父亲的声音消失了。父亲的嘴巴看上去因为夸张地变动而显得悲伤。予桐想起小玉刚诉说完毕的话,“这个小地方,我烦透了”,小玉这样说?他又因为小玉的话而难过起来。他觉得,自己以前一直坐在父亲驾驶的小帆船上,海面广袤,他从不知道,也不用知道远处正千帆竞技。有一只飞鸟从头顶上划过,它也曾经飞过小玉身边,就在不久前。小玉当时正坐在由某个人驾驶着的小帆船上,和他一样手抱膝盖。他们俩从未踏上陆地。

摇荡的海面像父亲这个老水手枯黄的嘴巴。予桐在父亲喝水的间隙离开了饭桌,把碗筷收拾到黏着污垢的清洗台上。他一边用块海绵清洗着两人的脏碗,一边寻思着该用什么借口去找小玉,就现在。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眼中,这个小城正以一种全新的面貌绽开。



张予桐从来也不知道一个学生努力起来该是什么样子,这回他见识到小玉了。他不知道小玉以前的成绩怎样,但至少这半年里,回回都是班里的第一。他唯一能胜过这个女孩子的就是语文,这让他多少有点安慰。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发生在这个四十多人的班级中,班主任反反复复念叨“前途”的时候,教室里很安静。小考过后,班主任兴奋地宣传“我们又拿了年级第一”时,教室里也跟着很兴奋。后来这个女老师嫁给了离婚的校长。

失去了小玉的黑豆开始逃学。班主任想让黑豆退学以免影响班里的中考成绩,但是她又因着某些原因不肯直接跟校长说。张予桐听同学说,黑豆妈从前门把他送进学校,然后就站到后门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到黑豆斜跨着书包走出来。于是骂他,打他,拧他的耳朵,又把他扔进来。

张予桐跟同学们一起哈哈大笑。

班里有两个男生喜欢小玉,其中一个来找张予桐一起午饭,并且请教他情书应该怎么写才好。他一边问,一边跟张予桐忿忿不平地说另一个喜欢小玉的男生如何不堪。张予桐一听到“情书”二字就浑身哆嗦起来,他其实从来也没给谁写过情书。他努力回忆着以前读过的诗,想起鲁迅的一首赤练蛇啥啥的打油诗,觉得太阴森,不上进,不好;又想起裴多菲的那首“绝句”,不知道自由好在哪里,自由让他想起了黑豆,更不好。最后他想起徐志摩来,觉得这个人的风格比较保险,于是用筷子在食堂的餐桌上开始传授;当然,他不会忘了把其他诗人的诸多不好向这个男生介绍。

在张予桐认为,自己在小玉的心目中的地位绝对是其他男生不可取代的。他不觉得那两个喜欢小玉的男生有什么不同,只统一被划归进“喜欢小玉的男生”这一范畴而已。他欢迎别人来喜欢小玉,喜欢的人越多,就越显得他自己有魅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独孤求败隐居在世人之上。所有的喧嚣与芜杂都是冲着小玉去的,小玉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他自己,不冲着任何人来,也不冲着任何人去——这样多好。

但是黑豆像他的一块疤。现在他见到黑豆心里就冒出很多丑恶的念头来,这些飞快的念头,促使他对着别人或者对着自己用言语来攻击黑豆。因为现在他见到黑豆就心慌发毛。他小时候曾经长过一块儿疤,划在锁骨上方,不记得怎么划伤的,只记得横亘两肩。当时父亲很紧张,问母亲,这孩子一辈子带着这么块疤可怎么办?母亲给孩子擦完药,然后很有信心地说,疤是不会跟着孩子一起长的,你看他现在这小身板,把疤给显大了,等他长大,这疤就不显了,疤只划当时那块肉呢。张予桐悄悄拉开衣服来看,现在,那块疤确实很淡,很窄,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曾经那么小过。他跟无数的人描述过这块疤的来历,有各式各样的牛事儿发生在这块疤和它的寄主张予桐身上。他早已不记得当时被划得有多疼了,只是恐慌自己原来是从那么个小身板儿长大的。他认定当时一定被划得很疼,但不确定自己是否因此哭了。他发现任何会牵扯上回忆的事情都是一个烙印。

有一个早晨,张予桐揣着一包烟来学校,他一路摸着火机,手心里发汗,寻思着去那个令他作呕的厕所里尝试一根。他若无其事地走向厕所,刚至跟前儿,就闻到臭味里埋着一股烟味儿。他慌乱地想,“那分明不是我抽的呀!”这分明不是他抽的,这是黑豆抽的,黑豆正站在两个茅坑中的一个边儿上,悠然地抽着烟。

黑豆瞧见了张予桐,眼睛发狠地盯着他。张予桐讷讷地说,“我来小便。我不出卖你,我说真的。”

黑豆一句话也没有说。张予桐狠命地小便了一次,然后揣着他的烟上课去了。从此以后,他就没见过黑豆在厕所里抽烟。黑豆换了地方,改坐在篮球场的正中央抽了。这让张予桐嫉妒得想把那次厕所趣闻向周围的人宣传,好在他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守着这个秘密是在守着什么。张予桐从三楼的教室窗口望黑豆,他叉开两条结实的黑腿儿,短裤滑到胯边,烟雾围绕着他,篮球场又空又大。仿佛有一个砖红色的大篮球独自在这旷野般的天地间蹦荡,发出心跳般的哒哒声。

张予桐纳闷为什么就没有老师去管管黑豆呢。他想起刚到这所学校时,看着黑豆率领一帮男生打球时候的场景,他不记得都有些谁在场上了。他想也许竟然是自己,把这群野娃儿都赶进了教室,念起了书,朝文明狂奔而去。他因此感到一阵空虚般的骄傲,心脏跳得快极了。他又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是什么别的人什么别的事儿让他们进教室念书的。“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能耐?不能够!”这样一想,他的那颗悬起的心终于踏实了。

中考前不久,小玉来找过他一回。那天夜很深了,父亲已经睡熟,张予桐在台灯下演算数学题。六月里,四围安静,蝉儿的鸣音像冤魂的呜咽,好在听惯了便也不感到它的存在。张予桐写了无数个等号后感到脊背骨酸得不行,于是轻轻走到房门口。他听到父亲稳当的鼾声,于是从床褥下翻出一本小说来。将看了两页,就听到窗下一声细细的“张予桐”——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玉站在楼下的乱草堆里,巴巴地望着他。他连忙“嘘”了一声,回头又看看关着的房门,然后硬着头皮拧动把手,蹑手蹑脚地出门去。

他跟小玉一起沿着偶有路灯的土路走,月亮很白。小玉一路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远处海边的红树林像一群晚睡的野兽,在风中沙沙地喘着气。大海在夜里也稳稳当当地充满活力。路上行人少了,也没有几辆车,他们遇到的几个骑摩托的中年人,大多累乏得眼都不愿睁开。

这两个小昆虫似的人儿慢慢地结伴走着。末了小玉止住哭,问他,“假期里跟我一道做回临时导游干不干?我表姐说她今年带的团多了。”

他望着小玉红润润的双眼,轻声答应:“好。”

小玉带着哭又说,“天,我不想中考了。我考不好怎么办?”

他说,“我估计我也考不好。”

小玉说,“你‘也’什么?谁跟你‘也’?”说完又哭了。

他忙说,“放宽心,你怎么考都不会多糟的。你要想,就为了眼前这个长长的没有作业的暑假,也要把它考好了。”

小玉掏出纸来擤鼻涕,完了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掩在黑夜里的土路,缓缓地点点头,不再搭理他。她看上去很疲惫,又有些孤单。柳梢外的白月安静地泛着光。小玉回过头来,冲张予桐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长长的距离,张予桐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那天早上一回家,他就被父亲痛骂了一顿。父亲早问过校长,到底这里哪个中学最好。张予桐没考上,但考得也不赖。中考完了之后,父亲寻思着该为了方便他上学,搬进靠城中一点儿的地方住。他们的家变小了,窗户外车水马龙。

黑豆的消息张予桐一直都不知道。后来有一回,他跟着父亲回原来的学校去请校长吃饭,在白滩边见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健壮的男孩。男孩自己驾一艘船,喊另一艘船上的黑汉子作爸爸。他们都穿着褪了色的粗布工作裤,戴着黑胶长手套。张予桐想那个男孩子大概是黑豆,黑豆大概子承父业做了渔夫。张予桐想也许他可以跟黑豆好好交个朋友。

小玉的一张一寸证件照被放大了,贴在学校的红色横幅上,热烈庆祝她作为市里的第十一名考进了最好的高中。趁着父亲在校门口抽烟的空隙,张予桐仔细地瞧那张照片。小玉的脸被放大得太糊了,远处瞧还觉着是个漂亮的姑娘,近处了只觉得肉色一片,不知道是谁的脸。张予桐有些恍惚,他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近视度数又增加了呢,还是这张照片拍得太糟糕。那是他最后一次那么近地见到小玉。

暑假里,为了跟小玉一起去做临时导游,张予桐好好地查了查这个小城。他从来不知道这里居然是个旅游名城,他发现他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被叫做旅游名城。网站里有许多红树林的图片,说这种水生植物现如今被保护起来了,因为它们可以保护这里的海滩,还可以防止岸上的人被洪水冲走。这些漂亮的植物即使在大白天里也不是红色的。他想起那天夜里跟小玉一起看到的红树林,它们真的很像巨大的乖巧的兽在熟睡,遥远安静得像傍晚天边乌黑的积雨云。

小镇上另有一处景点是海军公园。坐船在里面逛,如果运气好,可以看到巨大的舰群在近海演习。因为演习是军事机密,所以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张予桐看着网上气势磅礴的照片想,爸爸当年有没有想过当一名海军呢?他想象着那个舰艇边儿上趾高气昂的大肚子军官就是自己的爸爸,这样的爸爸随便想让自己上哪所高中都是能够的。他一边想,一边摸着自己瘦零零的脚踝。他又想起了小玉。

中考结束后,他就见不着小玉了。他没问过小玉家的电话,不清楚要怎么联系她——关于导游的事儿。他猜想小玉也许会来家里找他,所以哪也没有去。白天的知了声震耳欲聋,简直像是来索命的。父亲正忙着搬家的事,再过不久,他们就要搬进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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