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程大利谈山水画--山水画史略说(五)

连载

山水画史略说(五)

元代是中国山水画史上的一个特殊时代，有学者称，山水画从此走下坡路。而笔者认为，元代是续接宋代辉煌的另一高峰，它开辟了中国山水画的新时期。文人士大夫多不愿追逐名利仕途，而是愿隐逸山林，潜心书画，聊以自娱，故而文人画有了极大发展。元代废弃了画院，甚至废除科举，禁止集会。文人士大夫进取无门，加之对“夷狄”的不屑和亡国后的悲抑，变得消沉寂寞，以绘画抒情明志，独善其身。倪云林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但创作上的自由，并没使艺术滑坡，反而在“游于艺”时，更贴近“道”，验证“技近乎道”，也证明乱世中艺术也不会泯灭，仍按艺术的自身规律发展。由于将创作变成个人抒怀明志的手段，所以，讲究笔情墨致，去除刻画之习便成为时代的特征。画家们不为物象所拘，也不肯墨守成规，而是在前人基础上，一任自己心灵自由的飞翔，在静观寂照中求得与天地精神往来，志与首合，物与神游，用笔进入了更自由的状态。如果说宋人用笔刻画严谨，元人则要自由洒脱得多，以书入画，纵情写意，笔精墨妙的文人山水画出现了。

元 赵孟頫 《鹊华秋色图》

赵孟頫是中国美术史上一个关键性的大书画家，被称为一代宗师。作为皇室后裔，地们显赫，而他的艺术成就、艺术主张及对学人的提携则使他成为一代画风的领袖人物。在艺术上，他有两个重要主张影响后世。一是力倡“古意”影响最大的一段话是“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另一个主张是强调“书画同源”，留下了“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这道著名诗篇。重笔法，以书入画；讲古意，重古朴气韵是赵孟頫的美学思想。在书法上他于篆、隶、楷、行、草诸书体都有精深造诣，并形成清丽潇洒的书风。在山水画方面，董其昌说他“有唐人之致而去其纤，有北宋人之雄，而去其犷”。传世作品《鹊华秋色图》画的是齐州（山东济南）华不注山和鹊山秋天这景，两山耸峙，林木扶疏，水域芦荻摇曳，舟楫缓行其间，陆地三两人家，生活气息浓郁。画面意境闲适、疏朗，无一丝刻画习气，轻松如闲云流水。他的画既受益于江南的董、巨，也颇见李（成）、郭（熙）风神，但笔力之松灵活脱，形致之轻松自然绝然高出前代大家。他的《秀石疏林图》笔笔“写”出，毛笔“心随手运”，用笔灵活至极，笔尖、笔肚运转自如，直象龙蛇起舞，开启了后世讲究用笔、追求笔精墨妙的先河。他是全能型画家，且诗词文赋修养极高，直接培养出了学生黄公望和外孙王蒙，对后世有着持续的影响。

元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部分)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意义重大的一件作品。富春江两岸山势连绵起伏，常年葱绿。按宋人画法，应是细笔点染，满山绿植，董源笔下的《潇湘图》也可以是富春山色写照。但黄公望却简化了宋人的“繁”，放笔挥写，长线短线，点厾皴染似一气呵成。山势跌宕，景外生景，杂树掩映，江水幽缈，雄奇秀润兼而有之。无论是笔墨的娴熟、构图的变化以及总体节奏的抑扬顿挫，均神采飞扬，生机勃发，堪称元画中的优秀代表。这件作品是黄公望八十岁时为无用师所画，时停时续，历时四年。作者以豁达的人生态度、横溢的才华被时人视为“奇士”，但命途多舛，隐居入道游历于山水之间，在对山川的静观寂照中进入了“心与道具，知与神通”和物我两忘的化境。而在笔墨上融汇各家，以“董巨”为主，参以“李郭荆关”和“二米”，尤受赵孟頫影响，形成了自己的语言——变繁为简，寓实于虚，放笔挥写，线质圆活。“写意”之精神到黄公望被发挥到极致。

元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元代近九十年画家从多。“元四家”的提出是明代中叶的事情。之前钱选、高克恭、唐棣、曹知白、朱德润、方从义皆名声卓著，连盛懋名气在当时也远超过吴镇。历史始终在淘选着最优秀的画家，人们的认知水平往往被时代局限，艺术品之神韵、之深意、用笔的精妙内涵总在被历史考验着。所以，在艺术史上，当代的“成功”往往会被后世忘掉，而元季“四大家”的认定则是历史的选择，吴镇与倪瓒、王蒙、黄公望一起被视作元代艺术的典范。

元  钱选《浮玉山居图》（局部）

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在摒绝名利，恪守本真方面最为自觉。与那些“风流纵诞，广征声誉”之辈相比，也是寂寞贫苦的。一个天才竟以卖卜打卦为生。虽然通理学，旁通佛道，但终生不仕，半生隐居。题材多为“渔隐”、“山居”，他自己有诗题画曰：“西风萧萧下木叶，江上愁万叠。长年悠优乐竿线，蓑笠几番风雨歇。”正是其人生的真实写照。他的作品“笔墨深郁、气格古朴”，追求用笔之道，圆、厚、劲、古是其风格。与黄公望的疏朗隽逸不同，吴镇用笔藏而不露；他擅草书，却不是逸笔草草，而是行笔沉静、迹画严谨厚重，即使点苔，也不率意为之。他的《渔父图》和《双桧平远图》均是笔墨俱佳抒胸臆的力作，可视为吴镇风格的显现。“笔墨沉郁、气格古朴”，将用笔之道和运墨之法，落实到画画的意境捕捉上。所以，吴镇作品令人感到气静神凝，功力独具。山水之外，他的竹子也是画史杰作。

元  吴镇《双桧平远图》

“萧然不作人间梦，老鹤眠秋万里心。轻舟短棹向何处，山自白云江自东。”这是倪瓒的感喟诗。这位生于乱世的富门公子一生不得意，但他才华过人，志趣高洁，孤傲自恃。倪瓒，字元镇，号云林，无锡人。自建园林，筑“清秘阁”，校释典籍、弹琴作画，后人称他“倪高士”。倪云林有洁癖，脱俗而远尘。他的画永远是近景一丛树，中间一片水，树是枯树多，水是无痕的瘦水，一个孤亭，绝无人迹，“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一痕山影淡若无”。如此荒寂的境界，令人想起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孤”、“独”，倪云林很像是柳宗元的隔代知音。无论是《六君子图》，还是《客膝斋图》，倪云林笔下的“山水”都是典型的文人画。他留下了一句名言：“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这句话也成为后世文人画的格言。文人画是笔墨文化的独特智慧。简单形式的背后是画家生命的从容和情感的真实。看似超然物外，却深怀着人文精神和独标真性的生命意识，体现着人的尊严和生命的价值。

元  倪云林《六君子图》

倪云林画中平淡天真、从容安祥、简约疏朗的寂静世界却契合着造化的本质。“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佛家的“不生不灭的永恒”便是倪云林艺术的主旨。正因为如此，他的画“元画史纵横习气”，不计成败功利和荣辱毁誉，放松再放松，但又是大修养和深功夫，这就是倪云林风格。

“逸笔草草，不求开似”，对于造型学中的解剖、透视、色彩原理，倪云林不懂，他志在“抒胸吕逸气”。造型如果失了气韵，不论“似”与“不似”都是失败的，因为中国画最根本的审美标准就是气韵。而“形”可视，“韵”虚缈，怎样把握？这就是修养的问题。画画不是简单地“表现”、“再现”，而是“休道艺之合，究圣哲之蕴”，画画是为了修为，并追求至静至远，调和天人，好山水画便是这种状态下的产物。

元  王蒙《青卞隐居图》

王蒙，是元四家中用笔缜密而又笔力雄强的一位。后人说“叔明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他是赵孟頫的外孙，因时局原因，仕途暗淡，但也做到泰安知州。由于对山林的向往，一生几出几入，最后死于胡惟庸案。他的作品笔墨丰富，气象华滋。被董其昌称为“天下第一”的《青卞隐居图》是王蒙的代表作，描绘了画家家乡浙江吴兴的卞山，将高远与深远融成一图，巨壑危崖，峥嵘杂沓，枯槎秀木，掩映多姿，更有飞瀑清流，林间曲径，房舍三五乃隐士居所。用笔将披麻、解索、卷云、牛行诸种皴法交织并用，占厾、积墨恣意发挥，竟也法度严谨，与倪云林的简约正是两个极端。《夏日山居图》和《葛稚川移居图》也是中国画史上的杰作。

黄公望、吴镇、倪瓒和王蒙犹如四座高峰耸立于元代从峰纷繁的画坛上，成就了中国写意山水画的辉煌篇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