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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金瓶梅开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吒燕》里贾宝玉曾这样骂春燕的亲娘:“女孩儿未出嫁。是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可死珠子了。”这话自然是阿公子纨绔的混话,却也未必没有道理。《红楼》之雅,多在写春闺女儿之梦;而《金瓶》之俗,多在于妻妾妇人之争。

《金瓶梅》确是部俗书,俗得乡俚白话,俗得淫亵妖冶,曲直轮回,满纸不是辛酸泪,却是一派沆瀣的紫陌红尘。其中的女子,无有灵秀如黛玉,蕴藉如宝钗,爽直如湘云,冷僻如妙玉者,却皆是泼辣冶艳,浪荡风流如多姑娘之辈。便是稍有恪守妇德之人,也总归失于瑕疵。譬如那个对陈敬济至死不渝的韩爱姐,到头终久还是堕落勾栏,削发为尼。就是和尚道士,也多半不尊清规戒律,成日蝇营狗苟,或与良家子暗通款曲,或尽做那分桃断袖之事,可谓无所不至。因此,《金瓶梅》中一草一纸,在我看来便同宁国府一般,连个石狮子也不是干净的。

这里并非褒《红》贬《金》。事实上,二者之间,不论笔锋功力,构架描摹,实难分高下,各有千秋。若曹公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那么笑笑生则开枝散叶,肆意绵延。曹公空灵幽微,笑笑生千家烟火。曹公若似林黛玉惯用春秋笔法雅谑补余香,那么笑笑生便是刘姥姥信口开河机猾取巧。倘纵览《金瓶梅》全书,其实不难发现,《红楼梦》中诸多布景情节,甚至于具体人物言语皆取自《金瓶》。至少在我看来,《红楼梦》中不少人物的性格皆可从《金瓶梅》中寻到其原型缩影。

先是潘金莲其人。潘金莲此人,若说喜欢,却谈不上。若说厌恨,却亦未免过激。我自觉,王熙凤之泼辣阴毒与林黛玉之刻薄小性儿,皆可从此人中窥见一斑。这听起来倒像个笑话,试问如何将阿凤与阿颦此大相庭径二者相提并论,且容我细细说来。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一回,其实是对李瓶儿腹中有子的含酸暗讽。这醋,吃得不留痕迹,却处处戳中李瓶儿要害,而西门庆却糊涂之顶浑然不明就里。西门庆私底下与李瓶儿与如此这般道:“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今日尽着你达受用。” 这话自然被爱听墙根的潘金莲听了去,回头就讥刺西门庆道:“我不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与《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回里黛玉揶揄宝玉听信宝钗烫酒是同个道理。过后园中摆宴,玉楼因见金莲尽呷冰水吃生果子,就问她如何吃得这般生冷,金莲又不遗余力地讥刺说:“我老人家肚里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得一边的李瓶儿脸上阵红阵白。李瓶儿是好性子,不敢与刁钻刻薄的潘金莲较长短,故而只有忍气吞声。而宝钗见着黛玉的讥刺,心存大度,也不一般见识。当然一是深闺小姐,一是再蘸之妇,二人容止质素自有云泥之别,不可就此相较。

凤姐在贾府被戏称为“泼皮破落户儿”,旨在其言语泼辣俚俗。然而阿凤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与潘金莲的无赖又有些不同了。我却以为曹公诸多刻画凤姐的言行皆本于潘金莲。且看《二佳人愤深同气苦》一回潘金莲因李瓶儿之子官哥儿与乔家结成了连襟之亲,心里不忿便借打秋菊出气。实是指桑骂槐明打秋菊,实打瓶儿。她隔着院子骂李瓶儿说:“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气得李瓶儿浑身冰冷,敢怒不敢言,哭得眼睛红红的。西门庆问起也不说。这就如凤姐《弄小巧用借剑杀人》里同样,也是隔着院子在尤二姐门外骂,只不过借的是秋桐之口:“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微风怎都没了。奶奶宽宏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他才知道。”把尤二姐气得一病不起。凤姐在尤二姐进门之时,曾在宁国府大闹了一场,这情形又与潘金莲为春梅护短与吴月娘拌架如出一辙。潘金莲就地撒泼:“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这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而凤姐则这般说:“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都是威胁出去的话。阿凤由于出身教养,又文雅些,然而撒泼卖命,不逊前者。

再说说李瓶儿。不少人都将其比作尤二姐。的确,尤二姐柔弱敦秀,确有瓶儿之影。不过,我倒还觉得需得再添个人比较,才算相得益彰:此人便是秦可卿。李瓶儿在西门庆阖府可谓婉娈温和,不烦人事。书中自丫鬟绣春之口就这样评价李瓶儿:“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而秦可卿自己则这样说:“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岂非相类?再瞧秦可卿死后哀荣至盛的排场,与李瓶儿的丧葬之礼也是甚为相似。李瓶儿用的棺木乃是“桃花洞”。这桃花洞是世间稀有的罕物,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是尚举人留下的一副棺板。西门庆花了大价钱买下在应伯爵等人面前炫弄,很是得意。薛内相开始还以为这是杨宣榆,西门庆当时就痛批:“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毫不留情面。而秦可卿的丧葬,用的则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檀木。贾政当时也似薛内相般指摘用上等衫木即可,被贾珍立时回绝。甲戌本当时还有眉批,说:“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奧! ”《金瓶》于《红楼》的影响,由此便管窥一豹。

尤二姐是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人。不消数月就被凤姐秋桐二人整治得日渐黄瘦,饮食不思。贾琏因而百般投医问药,最后请了个胡太医却生生把个成型的胎打了下来。而李瓶儿死前,西门庆亦是同样又是寻医又是做法,请了潘道士禳解,却最终呜呼一缕芳魂艳魄,命丧黄泉。李瓶儿看医诊治的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 而尤二姐则是这般:“医生要大胆,需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这几节文字,倘若不是文风笔锋迥异,我只以为曹公有抄袭之嫌。

然而,说李瓶儿温厚却也不尽然。李瓶儿纵然敦厚,也不过是其在西门府上保身之道,并非其为人果然如此。或是面对高手如云的西门府,李瓶儿那点机心全然无用。与其累人牵制,不若明哲保身来得干净。如若不然,则何以对其两任丈夫这般绝情绝义。且看李瓶儿这样骂蒋竹山:“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后在蒋竹山吃官司时趁机将其扫地出门。可见于弱者,李瓶儿心狠手辣机关算尽不亚于金莲毒杀丈夫。而尤二姐也是天生的好性子么。却也未必。她因听得贾琏的小厮兴儿再跟前为了讨喜故意搬弄凤姐的是非,就不轻不重地出言相刺说:“你背着他这等说他,将来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慌得兴儿赌天誓地。虽是句顽话,却也看出尤二姐机心。因此,尤二姐本于李瓶儿,此话不假。

除了人物相类,《金瓶梅》对《红楼梦》构架的影响也举足轻重。头一处便是主旨的相近。二者多少都有些弘扬虚无主义的意味。《金瓶》旨在说明酒色皆空。云情雨意,不过云烟过眼,较之曹雪芹“人生如戏,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境仿佛又低了一层,然而不能不说这或许是对于曹公的启蒙。《金瓶梅》开篇如是:

“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勤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话实实是大白话,讲的也通透,乃全书总旨所在。由财色而起,于财色而终。一切有为法,皆入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而曹公的主旨则以歌解的形式娓娓道出,虽同样是虚无主义,却平添了分空灵禅意,倒不显得这么烟火世俗。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曹公的主旨,更重于命数运势,人生无常。二者大概,皆在全书之首言明,此《红楼》效仿《金瓶》之一。

其二,在于预言谶语。《红楼梦》中我最爱的章回之一便是第五回《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偷阅了薄命司中诸般女子命格运数。其章句之典雅,文风之富丽非别处可比。好一派幽微奥义,却也学自《金瓶》。《金瓶梅》中曾有个吴神仙莅临西门庆府上为诸位妻妾算命。谶语也是用一律七言诗句写成,不过因是出自江湖术士之口,就比《红楼梦》上的《金陵十二钗》通俗口语多了。吴神仙先算的是西门庆,再算了吴月娘,其次才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和李瓶儿。我自以为《红楼梦》在这点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辞蕴藉秀丽自不必说,还有便是谶语所隐何人并未似《金瓶梅》般逐一点破,到反使阅者览卷之余觉得逸趣横生,不能释卷。《红楼梦》中还有一回《猜灯谜贾政悲谶语》,私以为仿了《金瓶梅》中《妻妾戏笑卜龟儿》,都是发生在元宵,都是隐喻命数,与前边相似,故而不再赘述。

其三,则在于盛衰浮沉始末。《红楼》铺写贾史王薛四族兴衰故事,仿自《金瓶》西门一家枯荣流转。先是《西门庆生子加官》,贾府则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卖富贵吴月攀亲》里西门诸妾观赏花灯,那么《红楼梦》便是《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一干姊妹吟诗作画;《寄法名官哥穿道服》中西门庆为官哥祈恩打醮惹得金莲蜚短流长,那么《享福人福深还祷福》里贾宝玉去清虚观中听戏,张道士为其说亲也引得黛玉大吃飞醋。及至西门庆一朝身死,这豪门公府便一夕间“呼啦啦大厦将倾”。奴仆负恩背主,妻妾拐财远遁。更有私通苟且之事,缕缕不绝。于是吴月娘盛怒之下,散余财,逐春梅,卖金莲。只是,西门府的衰败与贾府不同,乃因家主暴亡瞬间手足无措,亲朋离散的缘故。贾府则不然,却是因内里厮杀,渐渐尽上来,族中可持家勤俭这竟无一。便如探春所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大家,从外面杀一时是杀不死的。非要从里面自杀自灭起来,方能一败涂地!”因此,《红楼》之兴衰,较之《金瓶》,阅世更深。《金瓶》揭露人性丑恶,而《红楼》堪透世态炎凉。

我之所以拿二者相较,实因不能从中割舍。读《金瓶》时想起红楼梦影;阅《红楼》又不免忆起《金瓶》韵事。书中还有不少相近处,诸如《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仿了《书童作女妆媚客儿》,菊花诗螃蟹咏则效《李瓶儿带病宴重阳》里的螃蟹宴和菊花酒,我不一一列来。细心比较,心里不言自明

我想说的是,《金瓶》这部俗书,俗而不浅,白而不透,虽俗,却未必能全看懂。因此,称其为古今第一奇书,并不过之。这其中的算计,机关,人情冷暖俗而辣,朴而实,淫而真。比起时下流行的看似文雅实则空虚的后宫争斗传记,不知强过多少。同时妇人,一个淫荡得泼辣朴素,一个却娴雅得道貌岸然。

因此,熟读《金瓶》百遍,胜过后宫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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