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送终衣料

                                       -----《金瓶梅》谎言解读之一                            《金瓶梅词话》写了几个媒婆，王婆、薛嫂、文嫂、孔嫂、冯妈妈、张妈妈、陶妈妈。贪婪成性的王婆儿是最先亮相的一个，一出场就给西门庆设计了一场叫做“十件挨光计”的泡妞戏，这场戏的道具有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和十两上好绵布，用这些东西给王婆做一套寿衣。

      千里姻缘一线牵，牵住西门庆和潘金莲姻缘的，不是一根线，是一根支窗户的棍子。这种鸳鸯蝴蝶式的浪漫故事在古代才子佳人传奇里一点都不新鲜，帘下勾情一场戏，堪与《西厢记·惊艳》中“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动人场面相媲美。我们先不去追究故事的结局，单是这故事涉及的道具，就和那些浪漫故事另一个味儿，多多少少让人感觉出这是一出儿灰色的煽情闹剧。

       西门庆从潘金莲的窗下过，潘金莲正拿一根支窗户的叉杆放帘子，一阵风过来，叉杆没拿牢，掉下来打在西门庆脑袋上。西门庆什么人？流氓一个，没事还找事呢，何况打了脑袋。正想发作，抬头一瞧，一个美人正冲他笑着赔不是呢：“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西门庆虽说见过无数女人，可没见过这么俊的：新月眉儿，樱桃口儿，琼瑶鼻儿，红艳腮儿，银盆脸儿，花朵身儿，葱枝手儿，杨柳腰儿，尖翘脚儿。哪哪儿都妙不可言，好家伙，看得西门庆半边身子都酥了。要是换成另一个不入西门庆法眼的人，估计西门庆早就耍大款的脾气了，说不定捡起那根叉杆打过去。怎奈今天遇见的是潘金莲，是那个年代的女神，本来想发作一番，也发作不起来了，赶紧整理了一下被打歪了的帽子，弯弯腰还了一个礼，还说：“不妨，娘子请方便”。

如果一般人碰上这么好看的美人儿，下死劲儿瞅瞅，咽几下口水，意淫一下，也就过去了。让西门庆碰上，可就过不去，简直要命了。就在装着没事摇摇摆摆走过去的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回了七八次头，总想多看一眼。到家后还一直琢磨，这么好的一个美色，想个啥办法上手呢？看看，西门庆想的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常人也就是羡慕一番，流几滴口水。西门庆可没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他想的是如何搞到手，变成自己的。猛然想起一个人，就是开茶坊的王婆子，她是媒婆，最能撮合事，到时候扔给她几两银子外加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事儿准成。   

这王婆可不是平常的家庭主妇，本事了得，有脑筋，有计谋，能说会道，靠一张嘴吃饭，书上的话是“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说摆对。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王婆儿是这么个主儿。

西门庆在潘金莲跟前的那个德行一丝儿也没逃过王婆的眼睛，不用想也知道西门庆的夜壶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西门庆打上王婆的注意，人家王婆也打上了西门庆的注意，眨眼的功夫就给西门庆插了个圈设了个套，想赚西门庆几个风流钱花花，几句话就切入正题：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你过来过去的在这转悠，肯定是惦记上了我们的那个邻居娘子了，对不对？

见被王婆识破，西门庆也就直来直去，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要是把这事给我说成，给你十两银子做棺材本。王婆儿一听油水儿不小，远比预先估计的要多，来了精神，给西门庆开了五个条件：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另外，王婆特别强调这个另外，因为这是自己的切身利益：你要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十两上好绵布，都拿过来放我这儿。我趁着武大没在家的时候上她们家去，求她用这些东西给我做一套寿衣。然后西门庆就上街买了三匹绸绢和十两清水好绵，给王婆送过来。

      那么王婆是怎样对潘金莲说的呢？她当然不会对潘金莲和盘托出，说是我们如何如何，这是一计。 王婆说，我黑天白日地咳嗽，身子骨儿散了架似的，睡觉也躺不下，浑身疼，琢磨着活不长久了，抓紧把寿衣预备下。难得一个财主官人，总上我那儿喝茶，见我这个状态，可怜我，给我了一套做寿衣的布料，都放了有一年了。偏偏裁缝不愿意给我做。话说到这儿潘金莲听出了王婆的意思，想让她出手帮忙。

      绕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潘金莲就这样中了计，迈进了王婆很轻松地布下的圈套。一个命运多舛心中还没有过多邪念的绝色佳人，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说潘金莲此时还没有过多邪念，是因为这一中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典型形象到了《金瓶梅词话》里有了较大的转型。在《水浒传》里，潘金莲只是一个淫妇的形象，这是由她在故事里的地位决定的。《水浒传》里金莲只是一个陪衬人物，是为了塑造武松的正直刚烈而设置的对立面。而在《金瓶梅》里，两人的地位发生了转换，潘金莲是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是作者着力塑造的对象，把金莲简单的定位于淫妇已经不能满足于人物形象的要求。她必须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多侧面的人物，就像她生活的那个社会一样的复杂。她美貌、聪明、能干，不满于任人欺凌的奴隶地位，尤其具有反抗的性格。另一方面，她自私、嫉妒、占有欲极强，刻薄狠毒，不达目的很难罢休。因此《金瓶梅》的作者在《水浒传》的底本上增写了部分内容，对潘金莲的形象进行了改造，例如改变她的身世。《水浒传》里的金莲是个大户家的使女，大户要缠他，主家婆不同意，大户倒赔妆奁，把她嫁给了武大郎，但仍保持联系。《金瓶梅》里则说她出身贫寒，“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诏宣府里，习学弹唱”。招宣死后再转卖与张大户家。另一个对金莲形象的改造之处是提高了她的文化素养，《水浒传》中的金莲是个连历日都看不懂的侍女，只会一手好针线。而在《金瓶梅》里则是学过弹唱，“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会一手琵琶。”武大郎活着时，她哀叹自己的苦命，就弹了个《山坡羊》，自比鸾凤。

对潘金莲形象的改造还体现在人物内涵方面，增加了更深层次的东西。如说她在王招宣府里就描眉画眼傅施朱粉，梳一个缠髻，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这为金莲日后的堕落及其性格的发展提供了内在的根据。同时自弹自唱的那段《山坡羊》“想当初，姻缘错配奴。”则表现了她对自己婚姻的不满，流露出追求婚姻“相配”的要求。

《金瓶梅》的作者并不想把金莲说成一个“性本淫”的女人，而是生活环境引诱她一步步迈向原本虽说不好但还不至于算得上深渊的道路。这从《金瓶梅词话》对《水浒传》其它细节的改动上也能体味出来。例如西门庆实施挨光计的过程中故意佛掉一只筷子，趁弯腰捡取的机会捏了一下潘金莲的小脚儿。《水浒传》在此写到：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瓶梅》则改写为：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起来哩。”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一面摸她裤子。妇人叉开手道：“你这厮歪缠人，我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待两人上了床，王婆子闯进来，《水浒传》接下来写道：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金瓶梅》改为：那妇人慌的扯住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 后来王婆提条件：“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水浒传>里金莲不仅不羞，而且一口答应，毫不作难。在《金瓶梅》里，金莲却是羞得要不得，再说不出来。被王婆催逼不过，才藏转着头，低声道：“来就是了”。 这些多出来的描写，作者意在想说，他的金莲已不是《水浒传》里久惯牢成的金莲。

      很明显，作者试图还原一个单纯性格的少妇形象，因为单纯，才这么轻易迈进王婆设下的圈套。

      王婆用一套送终衣服，编了一个谎言，设了一个圈套，导演了一场鸳鸯蝴蝶式闹剧。但王婆儿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场戏却演成了悲剧，最后连自己的老命也搭上了。谎言竟成了她丧命的箴言。只是那套寿衣，作者没说最终是否穿在了王婆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