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有荒野的好处。
空无一物的荒野里除了肆虐的风、零星的鸟，总少不了杂草的位置。老家旁方圆十几里，有一大片暂时还未被人侵占的荒野。正因为无人驻足，生命力极强的杂草们才能有机会像疯子一样地繁衍。每餐前后，我都会去那里兜一圈儿，正好会一会这群疯子。
最肆无忌惮地蔓延在荒野里的，是蒿草。足所能至之地、眼所能及之处，几乎都是它的身影。与其说是去“会一会”，不如说是“久别重逢”。蒿草，几乎占据了我对童年一半以上的回忆空间。当然，那时候的它，只是我作为儿童的一种可有可无的玩物，就像生命中的过客一样。
但现在不同了。眼中的蒿草成了一种与我平等的生命，拥有着毫不逊色的灵魂。风朝着它吹，于是它摇摆不定，在我的心里晃起一首又一首的诗。
我们作为人，通常所有的蒿属植物为“蒿草”，就像我们在猫儿狗儿眼中，只是一群大同小异的人类，而不是具备性别、职业、种族的个体。当然，作为植物爱好者，蒿草在我眼里并不只是一种单纯的植物。
有那么一个瞬间，想为我手中所握的那一束蒿草写一篇独属于它的文字。可是，当我提笔的那一刻，简直如入了一个庞大无边的迷宫。据1988年的《中国蒿属志》统计，中国蒿属的种类就高达186种，这一数字让人望而生畏。就像在以前，想精细地写所有菊科植物的文字一样，只有一句话可以传达我的感慨：一入“菊”门深似海，从此再无回头路。
那么现在，也可以将这句话改为：一入“蒿”门深似海，从此再无回头路。所幸，我停了下来，没有像物种学家那样非得分到秋毫之末为止。就这样近距离地与蒿草们心灵感应，它不役我，我不役它，不也是逃了一重生在这世间的“所知障”么？
我把那束蒿插进了一个色调鲜亮、闲置已久的空酒瓶，二者倒也相映成趣，构成了一道别致的风物图。
走在荒地，满眼里都是枯黄的蒿。这种气味在其它杂草中极为优越性的植物，恐怕连虫蚁都会望而却步。一株姿态迥异的蒿却吸引了我，进而构成了今日的瓶插之物。此刻，它不再是杂草中的劣势群体。这色调鲜亮的酒瓶让它具备了类似云竹的高冷之美：如翠雾盈风，似仙鹤弄影。
静静地看着，又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诗经》中的那一篇篇关乎蒿草的诗歌。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莪，就是莪蒿，也就是儿时在北方常见的抱娘蒿。小时候玩过家家，扮演美丽的娘子，于是把抱娘蒿的主干择得光秃秃，留下犹开着黄色小花的头，当作簪子插在马尾辫顶端，不失为一种别有生趣的玩法。《诗经》中的抱娘蒿诗歌，还有另外一首，我更喜欢。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抱根丛生的抱娘蒿很像一个个兄弟姐妹们粘着父母的情状。明代诗画家王西楼自谱自画的那本《野菜谱》中，写了这样一首民谣：“抱娘蒿，结得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放。”
读罢此诗，抱娘蒿的形象立现眼前，倒也形象可爱。虽说此时的瓶中所插并非莪蒿，却也承载着我对母亲含蓄内敛的爱。
《诗经》中关于莪蒿的诗篇，并不一定为人熟谙。但是，只要说到“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一句，恐怕无人不知了吧？“一日三秋”这个成语早已深入人心，成为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词儿。而“萧”也并不陌生，就是一种带有清香气味的“香蒿”，也许是青蒿。
古人的生活离不开植物，葛、萧、艾三种植物各得其用。女子们出门采葛织布，采萧祭祀，采艾治病。葛乃蔓生，倒容易识别；而艾和萧则类属、颜色、形态、气味极为相近，较难辨分。
现在，艾绒灸病早已成为了流行于市井街头的常用医疗手法。而青蒿也毫不逊色，近几年来随着屠呦呦青蒿素获诺奖的消息广为人知。甚至，有人把屠呦呦与青蒿通过《诗经》中的这首《鹿鸣》联系了起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对于寻常人来说，区分艾与蒿却没什么必要，只要知道两者即可入药，又可入菜就不错了。
每年的端午节来临之前，又会有小贩将艾草一捆一捆地运进城里，和菖蒲放在一起捆绑销售，声声叫卖：避邪却鬼，驱毒除病！这时候，谁还留意这是蒿，还是艾？
文/玄枵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