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朱东润:论刘勰

【作者简介】朱东润(1896—1988),江苏泰兴人,生前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 者 按】朱东润先生(1896—1988)是我国著名的传记文学家、文学史家、教育家和书法家,也是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者之一。从1952年起任教于复旦中文系,1957年到1980年担任系主任。平生著作数十种,如《读史四论》、《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张居正大传》、《陆游传》、《梅尧臣集编年校注》、《陈子龙及其时代》等,皆享誉海内外学林。

 

  六朝时代最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共推刘勰、钟嵘。在他们以前,我们所看到的文学批评,没有专书,而这些批评家大多是思想家和作家、史家,很少有以文学批评家的面目出现的。到刘勰、钟嵘的出现,这才起了一个全面的变化。

  为什么会有他们的出现,这个当然是由于时代的成熟。虚无主义的思想内容、唯美主义的目的要求,都已经达到了极点,形式主义已经泛滥到了不可收拾的阶段,恰巧刘勰、钟嵘完全以战斗的姿态出现,新的时代就开始了。这里有客观的形势,也有主观的努力。

  刘勰的父亲刘尚在南齐的时候,做过越骑校尉。刘勰本人入梁以后,曾经做过临川王记室、车骑仓曹参军、太末令、南康王记室、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但是这部有名的批评著作,则作于齐永泰元年(498)至中兴元年(501)之间。

  刘勰在思想上和佛教徒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梁书·刘勰传》称他“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叙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又称“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其后奉敕与沙门慧振于定林寺撰经,事毕,于寺变眼,改名慧地。因此可以看到刘勰的佛教思想的来源,以及它和《文心雕龙》的内在关系。

  僧祐在佛教史上的最大贡献,是他的《出三藏记集》十五卷。书成于494—497年间,是一部佛教著作的书目提要,共分四个组成部分:(一)撰缘起一卷。(二)诠名录四卷。(三)总经序七卷。(四)述列传三卷。僧祐自述全书组织,曾言:

  缘起撰则原始之本克昭,名录诠则年代之目不坠,经序总则盛集之时足征,列传述则伊人之风可见。从《祐录》的组织言,不失为一缜密的著作。僧祐主持其事,但是实际的工作,主要成于慧振和刘勰。刘勰《文心雕龙》的写成,事实上正是直接《祐录》而后的一部著作。

  刘勰不但是接触到佛教思想,而且是接受了佛教思想的。不过在他的时候,所谓佛教思想和后来一般人所称的佛教思想有所不同。达摩至建康在梁大通元年(527),其时刘勰已死,所以他没有接触到禅宗。禅宗未来以前,南朝人言佛,主要重在谈玄。此一时期道安、鸠摩罗什等大量输入佛教经典,佛教思想和中国固有的清谈和玄学思想相结合,佛教的发展方向,全属于名理的,其宗教的色彩甚淡。刘勰所接触的佛教思想,属于这一个范畴。明了了这一点,那么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所用的某些辞汇,以及他写书时的条理细致、认识周密,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在《文心雕龙》里,我们在某些地方,尤其是《时序》篇,看到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是在全书中非常可贵的。但是唯物主义观点的存在,并不能否定唯心主义在《文心雕龙》里的存在。

  《文心雕龙》共五十篇,上下编各二十五篇。刘勰自己说: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一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丧贬于《才略》,怡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序志》)《序志》所称,不包括本篇,所以说“四十九篇而已”。但是下编《隐秀》已逸,实际尚存者包括《序志》在内,不过四十九篇。后人将其分为五部分:

  一、绪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四篇。

  二、文体论:《辨骚》至《书记》二十一篇。

  三、创作论:《总术》、《附会》、《比兴》、《通变》、《定势》、《神思》、《风骨》、《情采》、《镕裁》、《章句》、《炼字》、《声律》、《丽辞》、《事类》、《养气》、《夸饰》十六篇。

  四、批评论:《知音》、《才略》、《物色》、《时序》、《体性》、《程器》、《指瑕》七篇。

  五、全书序言:《序志》。①

  为什么会有《文心雕龙》?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是在斗争中产生的。从西晋开始,形式主义的理论就已经出现了,以后经过东晋、刘宋、南齐的推进,形式主义取得了压倒的优势。《文心雕龙》的出现,就是要和形式主义展开斗争。我们可以从刘勰自己的言论,看到他对于东晋以来文学的批评: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循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录,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明诗》)

若夫艳歌婉娈,怨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骚俱郑,自此阶矣。(《乐府》)

  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竦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颕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疎矣。(《通变》)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邪?(《定势》)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责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悦,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序志》)刘勰在《才略》篇也曾说到:“宋代逸才,辞翰鳞萃,世近易明,无劳甄序。”这是一种赞述,但这不是从内心出发的。总的说来,他认为南朝以来的文学是“讹势所变”、“弥近弥澹”。用现在的话说,是形式主义的泛滥,变本加厉,已经到了不能不和它展开斗争的阶段。

  怎样斗争呢?刘勰必须提出一个标准来,这就是所谓复古。

  复古不是回到古代的榛榛狉狉的社会去,不是回到没有文化、没有进步意义的社会去,而是回到更朴素、更接近于自然,而不以修饰打扮为美的社会去。在中国没有和外国文学取得紧密的联系以前,古代的批评家找不到借鉴外国的出路,无法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法来打击形式主义的时候,他们常常采取这样的办法。所谓复古,其实是为了革新。复古是手段,革新是目的。他们的本意,只是因为对当代文学的极端不满,因此提出了复古为革新的口号。这和那些以复古为复古的人(例如明代的秦汉派)是有本质的不同的。可是也正因为他们提出复古的口号,不免引起一种误会,我们不得不加以解释。

  刘勰所提的文学的标准,见于《原道》、《征圣》、《宗经》三篇。因为这部著作是在五世纪末作的,他对于道、圣、经的看法都和以后所谈的有所不同。

  刘勰《原道》篇所说的道,只是自然存在的现象,和后人所说的“相生相养之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的道,全不相同。他说:

  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瑜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蝗,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纪昀指出:“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刘勰标自然以为宗是有的,他肯定了自然界错综现象的存在,也正是肯定了文辞之美的存在。所以又说:“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他否定了宋、齐的讹滥,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否定文辞之美。

  其次是《征圣》。在这一篇中,他从具体的例子,指出:

  一、政化贵文。二、事迹贵文。三、修身贵文。他的结论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他从先圣的述作里,肯定了文辞之美的存在,但是他照顾到全面,唯恐肯定得太多,所以又说: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征圣》)这便再一次总结出“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第三是《宗经》,宗经便把当代的文学和古代的文学联系起来,找出一个来路。刘勰认为新的和旧的有相互的联系,新的由旧的演变而来,新的不是旧的,否定了旧的,更不是旧的重复,但是我们无法切断新、旧间的联系,没有旧的就不能产生新的,切断了新、旧间的联系,也就是摧毁了新生的力量。刘勰之所以提出“往者虽旧,余味日新”,意义就在于此。他指出后代的文辞和古代经书的关系: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寓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宗经》)在同篇里,他又指出: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最后他说:“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文心雕龙》的前三篇是全书的纲领,刘勰提出了他的复古主张,但是他的目的只是“正末归本”,是以复古为革新。他的复古提出古代和当代的关系,提出两者中间的联系。他认为宋齐间的文学,已经失去了纯朴的作风,所以肯定了文辞之美的积极的意义,同时又把它和古典著作联系起来,求得一定的制约作用。

刘勰对于形式主义者是展开斗争的,但是他对于他们的态度是有批判、有吸取的。这不能说是刘勰对于形式主义者的妥协或是让步,也不能说是他的折衷。固然,刘勰是说过的:

  同之与并,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序志》)但是他的“折衷”不是没有原则的折半,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所说的折衷。他对于形式主义者的主张,采取他们有利的因素,而不是妥协和让步。形式主义者主张声律,主张四声八病。他们一边自诩为“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一边却走上了劈褶细微的道路,成为文学新的枷锁。刘勰主张声律,但是这里是从声律的自然美立论。他说:

  凡声有飞沉,响有动静,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暌,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呓也。夫呓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糺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声律》)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馀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笔,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同前)刘勰的言声律,是从沈约发展的,但是不同于沈约。他指出“韵”,同时也指出“和”。他说到有韵的“文”,同时更说到无韵的“笔”,而且在两者之间,作出难易的比较,这是他比沈约更进一步的。沈约说到“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逾远”,但是刘勰却在这一篇中指出“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他是说曹植、潘岳作品的调叶,掌握了自然的韵律,而陆机、左思作品的调叶,必须经过一番努力。在这一点上,刘勰的主张是和沈约不相同的。

  形式主义者主张变,认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要求变是对的,问题在于怎样的一种变法。是形式的变,还是内容的变?还是形式、内容同时都变?刘勰的主张是这里有个“常”,同时还有个“变”,不能理解什么是“常”,也就不能理解什么是“变”。“常”和“变”同样也有辩证的关系。他说: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疎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通变》)

  其次,他指出当代的作者都向不久以前的宋代学习,他认为这样便存在着一定的局限,不能深入。没有深耕,便不能丰收,这是一定的常识。他说: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疎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踰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同前)这里他指出了来路的问题。向不久以前的作品学习,便找不到来路,因此不能深入,就变不出东西来。当然,这里不仅是时间远近的问题,还有评价高低的问题。从宋到南齐,时间虽然不久,但是比之刘向、扬雄和桓谭之间的年代,还是比较久一些。问题在于刘向、扬雄的作品,都有比较深厚的基础,而宋初的作品,正如刘勰在本篇所指,只是一个“讹而新”。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不能对于学习者有所启发,而在这个基础上求变,也变不出一个什么来。

  最后他提出一个通变的目标来: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同前)同样的意见,他在《风骨》篇也曾有所述及:

  若夫镕冶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莩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刘勰承认“变”的意义,但是指出承认“变”,还得承认“常”。离开了“常”而求“变”,便必然走上讹滥的道路。纪昀说:

  齐梁间风气绮靡,转相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明之竟陵、公安,是其明征,故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属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

  在这里我们可以从《情采》和《风骨》两篇来看刘勰论文的主张。

  从古代起,我们就提出情的意义来,所以《诗大序》说“吟咏情性以风其上”,但是随即又说:“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诗大序》是封建社会已经形成以后为了巩固封建统治者的地位而说的。后来的批评家陆机指出“诗缘情以绮靡”,他说到情,但是随即又说到绮靡,无论陆机本意何若,后人就怀疑到:

  魏晋而下,指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而无恭俭好礼廉静疏达之遗,恶在其为诗也。(朱彝尊《与高念祖论诗书》)从这条路线发展到沈约,再发展到梁代的萧纲、萧绎,文学走向唯美主义,已经成为江河日下的趋势。刘勰生在齐梁之间,他对于情的意义,有一定的认识,同时他对于言情的流弊,也有相当的预感,所以他在《情采》篇说: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乎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从刘勰的言论里,可以看出扬雄的影响。扬雄《法言·吾子》篇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刘勰认为后代是“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正是指定宋齐讹滥的道路。为什么会讹滥?他把“为情造文”和“为文造情”严格地区别开来。有了真实的情感,这就有真的好的文学;没有真实的情感,就没有真的好的文学。

  这样的情感是在怎样的范围之内呢?是不是一些儿女之情?这里当然有真实的情感,当然也能写出真的好的文学来,但是刘勰却把我们的眼界放开,所以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这里便意味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斗争。文学的产生和阶级斗争结合在一起。刘勰这一提法包含现实主义的因素,他和《诗大序》的提法有一个很大的距离。《诗大序》在《诗三百》充分提出斗争的诗篇以后,还想以“止乎礼义,先王之教也”的教条加以控制。刘勰则在缘情绮靡成为风气以后,提出“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便富于斗争的意义。

  其次是《风骨》。关于这一点,最近曾引起一些争论。风骨是什么,主要还是根据刘勰自己的言论。他说: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从这里可以看出刘勰认为风骨是相联的,但又是对立的:

  风——志气——意气——思——情

  骨——义——言——辞风是内在的意志,骨是外部的表现。所以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所说的“风即文意,骨即文辞”,基本上应当认为是正确的,所差的是“文意”对于“意志”加以一定的限制,使人联想这个“意”只是为这篇“文”而发,而不是作者真切的认识、坚决的意志。那是内在的,尤其是坚强的。刘勰说:“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意志是充实的存在,当裁篇的时候,在这一篇中发出新的光辉,正如掘地得水,虽然只在这个泉眼里见水,但是地下水必然是普泛的存在,所以能在这里见水,不能说地下水只存在这个泉眼里。

  从《风骨》再上去,便追溯到《神思》。这是《文心雕龙》的中心所在。《雕龙》上下两编,上编以《原道》为纲,下编以《神思》为纲。因为《文心雕龙》侧重下编,所以《神思》成为全书的中心。他说: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志气和辞令是刘勰所说的风骨,再进一步,他从辞令接触到外界的物,他也从志气而追溯到内在的神。神是什么?这和唯心主义者所说的精神的本质,差别在哪里?刘勰的一生在唯心主义的佛教徒中生活,《文心雕龙》的写定又恰恰在《祐录》完成以后,所以他在《神思》篇的写作当中,可能带有唯心的色彩。但是他提起“积学以储实,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无形之中又把唯心的色彩加以冲淡。

  一般地讲,都认为《时序》篇是带有唯物主义的现实主义文学批评的原则,在《文心雕龙》里,虽然也看到“志思蓄愤以讽其上”的提出,但刘勰只是朦胧地接触到阶级斗争的边缘,还没有他对于时代精神的认识那样清楚。《时序》篇清切地交代出时代对于文学所起的变化。

  固然,我们在《宋书·谢灵运传论》看到沈约对于文学史的概括的叙述,但是为什么文学在不同的时代起了这些变化?他并没有告诉我们。可是刘勰在《时序》就提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他说: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在文学史的大段叙述中,他对于建安风气的形成和江左诗赋的中衰,都能提出一定的认识。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侍,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稚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硅璋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从今天看来,建安文学的兴起,在民间文学五言歌行的勃兴以后,诗人们在乱离的生活中,受到时代的冲击,他们有中心发出的悲哀,又有新兴文体的鼓动,因此建安时代在文学史上获得特定的地位。东晋南渡而后的诗人,都是上层的贵族地主,他们有着丰富的物质享受,加以到了晋末,南方出现了稳定的局面,他们既没有恢复中原的雄心,也没有岌岌不保的忧虑,物质享受只能消磨积极进取的壮志。这些贵族地主消沉了,他们的诗只是他们在垂死的好梦中的呻吟。“世极迍邅”是广大人民的苦难,而“辞意夷泰”是贵族地主的麻木。刘勰对于阶级的意义,虽然不够清楚,但是他对于时代的意义,是能够具体掌握的。

  除了《时序》篇以外,《物色》篇的主张,也具有一定的意义。

  《文心雕龙》提出了一套文学理论,同时也有建立一套文学标准的尝试,这是所谓三准、六观,最后归结为八体。

  何谓三准?《镕裁》篇说: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毕: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质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新,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这三准是(一)情、(二)事、(三)辞。

  六观的提出是比较复杂了。三准是从思想到艺术,六观便侧重艺术手法的一边。刘勰说:

  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是不是就是固定这六项呢?《附会》篇说: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倘使我们把《镕裁》、《附会》、《知音》三篇比对起来,我们可以看到刘勰的标准:

  《镕裁》:情 事 辞

  《附会》:情志 事义 辞采 宫商

  《知音》:位体 事义 置辞 宫商 通变 奇正《知音》篇的位体,是否就是情和情志呢?篇中特别强调“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同样地在《体性》篇也首先指出“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这里看到所谓位体还是以情志为本。宫商、通变、奇正三项,都是从艺术方面出发的。

  《体性》篇指出八体。他说:“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刘勰对于文学之美,认识到这是多种多样的,有时看来有些竟是显然相反的,但是仍不妨同是美,这正是刘勰卓越的见地。

  南朝以来,有文笔之别,认为“无韵者笔,有韵者文”。刘勰在《总术》篇破去这样的主张,认为有韵无韵,同样都是文。上编自《辨骚》以下《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共十一篇为有韵,之下自《史传》以下《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共十篇为无韵。《文心雕龙》对于文体的辨别,有好多独创的见解,因为在全书中,这是比较次要的,这里不再叙述了。

  当然,在刘勰这部著作里,不是没有缺点。他虽然具有唯物主义的因素,但是仍透露了他的唯心主义的观点。他和宋齐以来的作者展开了斗争,固然他可以吸收敌人方面有利的成分,以丰富自己,可是不免也有问题。他所强调的“事义”,其实不是客观的事物,而只是骈体文引用的故事,这就大大贬低了事义的价值,例如: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羣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列膏腴。是以将瞻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辉。刘邵《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谓理得而义要矣。(《事类》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岂不愿斯游,褊心恶J2Y301.JPG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耽而篇闇。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炼字》)附录:作者遗稿《遗远集叙录》关于本文的自述。

  《论刘勰》,1961年作,《中国文学批评史》第六讲,未付刊。

  本来决定对于讲稿概不发表的,因为刘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内占有独特的地位,近十年内对于刘勰的价值,又曾经有过意外的估计,因此抽出这一讲来,提供个人的看法。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内,刘勰占有独一的地位,这是没有疑义的,但是对于刘勰的估计,常常有些不可理解的所在。

  三十年代,曾经有人提出要读中国文学批评,只读一部《文心雕龙》就够了,其余都无须再读。这个主张当时我就不敢赞同。因为刘勰对于文学作品及作法,提出了一些主张,但是文学作品的样色还在幼年时期,五言古诗、七言古诗是有了,但是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五言律诗、七言律诗都还没有,唐宋文言文还没有,短篇小说是有了,但是还没有成熟,长篇小说还没有,戏曲还没有,传叙文学是有了,但是大规模的传叙还没有。至于电影剧本、儿童文学,大家都还不可能想到,那么怎么能说只读《文心雕龙》就够了呢!不过主张这个说法的人不多,还没有成为气势,因此不久也就熄灭了。

  从五十年代的后期到六十年代的后期,情况又起了一个变化。他们认为刘勰是一个唯物的文学批评家,不但不是机械唯物论者,而且是一个辩证唯物论者,他在《知音》篇所说的“事义”,就是事物,这是他的唯物辩证论的内在的铁证。主张这个论点的自北京到上海,从而漫延到全国各地和各综合大学。在专门发表这一类文章的全国性的以及各地的文学刊物中,有人初步统计,共有六百多篇,把刘勰颂扬备至,一时气焰之盛、声气之广,几乎使人没有开口的余地。

  刘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是有独特地位的,正和黑格尔在哲学中的地位一样。黑格尔是唯心的哲学家,但是他的辩证法对唯物辩证法有极大的意义。刘勰是唯心的文学批评家,但是他提出“志思蓄愤而吟咏性情以讽其上”,这就有相当的唯物的意义,刘勰对于文学批评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但是刘勰怎样会成为唯物的批评家呢?《文心雕龙》作于498—501年间。在这部著作开始之前,他和唯心主义的佛教徒沙门僧祐同住在定林寺十数年,为他撰集定林寺经藏提要《出三藏记集》十五卷,简称《祐录》,书成于494—495年间。《文心雕龙》撰述之中,他在定林寺出家,改名慧地,就道道地地地成为一个唯心主义的僧侣。我们能说他在撰述《文心雕龙》之前和撰述《文心雕龙》之后,都是唯心,单单在撰述《文心雕龙》之中,他是唯物吗?唯心、唯物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认识,不是一件外衣,可以出门披上,进门卸下的。

  但是他对于文学批评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特别是《文心雕龙》的下编,真是体大思精。上编是文体论,还可以从挚虞、李充的述作里探求他的来源;下编是创作论和批评论,真是独探骊珠,目无今古。《通变》、《定势》、《风骨》、《情采》诸篇值得我们反复玩味,每读一遍,就有一遍的收获。不过我们在读《文心雕龙》的时候,应当认清无论刘勰怎样高明,他只是五世纪末年的作者,因此他不可能不受时代的限制,无法为现代形形色色的作品制定合格的规律;同时他只是定林寺的一位僧侣,因此他不可能为无产阶级社会制定唯物辩证的文学理论。

  注释:

  ①1960年讲义下注:“用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

来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6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古代文论关键词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分析性思维
辞赋风骨
文心雕龙 诠赋第八 作者:刘勰
通变
汪春泓:物色相召,江山助人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