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说三百年，梦在红楼梦不完
自3月16日至30日，将围绕共读主题“ 红楼丫鬟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每周两次推送讲师水溶的原创文章，也请书友们有选择性地集中阅读有关章节，以配合共读主题的进行。
——千江月
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曾经见到下人们撤下凤姐的饭桌:
“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
于是板儿便吵着要肉吃，被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读到这里曾经很操心那些菜最后怎么样了?贾府中有那么多主子，想必每个人的饭桌都差不多罢，如果每餐都倒掉的话，也太暴殄天物了些。而且那样做太像暴发户，不符合贾府这种世代名家的规矩。
这个疑惑，到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时，便有了些答案。
话说贾母带着刘姥姥在大观园晓翠堂吃了一顿闻名红楼梦的饭:就是在这个饭局上，刘姥姥说出了那句笑翻了书中所有人，并让世世代代读者过目不忘的名言:
“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就是这顿饭后，鸳鸯问:
“今儿剩得菜不少，都哪去了?”
婆子们回到:
“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去他们吃”。
“他们”，就是丫鬟媳妇婆子下人们了。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贾府吃饭，是主子们先吃，主子吃完饭，才轮到下人们吃饭，主子餐桌上剩的菜，便分给下人们吃去。下人们的饭菜自是也有定例的，当然比不得主子饭菜的档次，这些剩菜估计便算定例之外的小小福利。
原来这么有钱的人，他们也不肯浪费的。
鸳鸯问剩菜的时候，李纨和凤姐正对坐着一起吃饭。注意，贾母吃饭的时候，宝玉和众姊妹可以跟着一桌吃，王夫人也可以有席位，而李纨凤姐，以她们孙媳妇的辈分，是只能站在一旁服侍的。有的时候也给她们二人摆上桌椅，但只能“虚设座位，二人皆不敢坐”。
所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你须得读了红楼梦，才有更深刻体会的。
所以等各级别的婆（ling）婆（dao）酒足饭饱后，李纨凤姐这两个小媳妇儿才得以坐下来，还拉了鸳鸯和她们一起吃。鸳鸯的身份又比不得这二位了，本来是轮不到和少奶奶一桌吃饭的，她正经该和琥珀们一众丫头一起吃去，但李纨凤姐二人叫她一起，是高看一眼，是给鸳鸯面子，也表达了一种尊重，人家鸳鸯虽然是个丫头，却是贾母跟前的红人。就好比贾府中人，对来府中的太监都极客气，究竟太监算什么品级呢，那是仰仗的宫里的面子。大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曾提到过这个规矩:“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就是老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它不得”。
所以就算已经成年娶亲的二少爷贾琏见了鸳鸯，也得规规矩矩的叫一声“鸳鸯姐姐”。
但是这个剩菜，居然也能送人情的，鸳鸯也很会投桃报李，借花献佛:
“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
凤姐有些客气的说平儿早吃了饭了，不用给她。（倒有些子像北方亲戚发压岁钱时的既视感）。
鸳鸯便说:
“她不吃了，喂你们的猫”。
总之一定要送给你凤姐屋里去，哪怕你们用来喂猫呢。由此我们也知道了凤丫头还养着喵星人，黛玉在芦雪广即景联句时曾写过“锦罽暖亲猫”，不知她是否也养了只猫儿?
然后鸳鸯又找素云，给了凤姐的丫头平儿，自然也不能忘记李纨的素云，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儿，人情练达上自然是没说的，看看人家做事情的周到处，就知道这丫头为什么会受重视。（所以不被重视的人，还是先自省一下的好）。
李纨说素云也在这边和那些人一处吃饭，又找她做什么。
素云这个丫鬟一向没什么存在感，李纨一向羡慕凤姐有个平儿，一见了平儿就亲热得紧，拉着不放，就要提起自己当初屋里头“若有一个守得住，我也得个膀臂”，平儿受了凤姐的气，她终归要去打抱不平，骂凤姐道:
“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狗肚子里去了?”
“给平儿拾鞋也不配，你们两个很该掉一个过子才是”。
从这些似乎可以看出，素云虽然不是曾经的屋里人，但在李纨跟前，是远不如平儿在凤姐跟前，那么得力。话又说回来，丫鬟中有几个能比得了平儿呢?
倒是凤姐更细心，却又想起来“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碗给她去”。
一碗剩菜而已，却能送出这般水平，送出各种人情味。
所谓“打狗看主人”——当然这比喻会被众丫头们追着打，但我只是个比方，借它的意思，就像我们当着父母们，得夸他们的孩子几句。給谁的丫头面子，便是看在她主人的面上。
比如湘云请客的螃蟹宴，众人围坐喝酒吃螃蟹，要写菊花诗了，等贾母她们散了后:
湘云便说:“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
大家留意一下这些丫鬟的名字，以便把她们一一对号入座，这些有资格吃螃蟹的丫鬟，她们的主子都是当时在座的人，都是各人屋里的大丫鬟。
所以说，跟什么主子很重要，跟了赵姨娘周姨娘，就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只怕连单独给碗剩菜的机会都没得有。
至于吃别人剩下的，是否介意，在红楼梦里，主子吃过的、穿过的，也属于赏赐，有一份恩典在里面。贾母尝过一口的糕点，回身就递给丫鬟了——那丫鬟可能还很欢喜。什么细菌啊卫生啊的，都不是那个年代的人所知道的事情，是现代读者替他们想多了。别说主子对奴才，元宵节的晚上王熙凤效戏彩斑衣，贾母欢喜了，命宝玉“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却拿起贾母剩的半杯酒吃了，说:
“我讨老太太的寿罢”。
能吃贾母吃过的东西，也如同我们今天，被大领导拍了拍肩膀、握了握手一样。所以宝钗吃过的半盏茶，黛玉接过来吃了，没半点别的意思，只表示二人足够亲密，如姐妹或家人，再无芥蒂。
那年宝玉挨了打，躺在床上无聊，请了莺儿来打络子。络子没打完，偏赶上王夫人打发人给袭人送了两碗菜来宝玉没心没肺的猜道:
“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
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奇了”。
袭人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不晓得这两碗菜有着多么惊喜的含义。她只管尽着自己的心，兢兢业业，却没料到她梦想的回报以两碗菜的形式捷足先登。这莫名其妙的两碗菜令她又纳闷又不好意思，宝钗是知道内情的:袭人已被内定为宝玉的房里人，两碗菜是提前的信号和奖赏，后面还有那和姨娘同等级的二两银子月钱。所以宝钗毫不意外的说:
“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
这两碗菜估计不是剩菜，贾府中人，习惯用一碗菜来表示心意，比如贾母吃饭，儿孙们每餐都要各自送一两碗菜来:
“说话之间，早有丫鬟媳妇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
那一回贾赦送的菜看不出是什么，贾政送了鸡髓笋，就连王夫人有时吃素，知道面筋豆腐的老太太不爱吃，也要特意挑一碗椒油莼齑酱。
而桌上的菜，贾母有的尝过一口，有的没动过筷子，便吩咐拿去赏人。红稻米粥，给生病的凤姐儿，好消化。笋和风腌果子狸，拿给宝黛两个心肝宝贝——知道这二人时时在一处，吃饭也不例外。还不忘记自己的小重孙儿，“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
红楼梦是一部能把人看饿了的书。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书中最令我馋涎欲滴的，是芳官扒着厨房门说的那句:“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吃腻了工艺复杂的茄鲞，专门配有银模子的莲叶羹，宝钗探春也会偶尔商量要个油盐炒枸杞芽儿。司棋想着那碗炖得嫩嫩的鸡蛋，春燕留下一个卷酥，好拿给她娘去尝尝。侯门也好，寒门也罢，一碗菜，便是家常。油盐酱醋，不外乎过日子的味道。倚窗读红楼，风吹书页，便吹来人间烟火的香。
讲师
水溶，资深红迷。研读红楼梦30年，现为上海红迷会会长。擅写古体诗词，尤精七律。
长期组织古琴、昆曲、茶道、香道、诗词讲座、汉服、读书会等雅文化活动，倡导红楼梦精雅生活，致力于传统文化推广传播。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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