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本该
英勇且美好
BEAUTY
生活本来的面目一定不是美的，
山水与深渊并峙，
晴雨与雷电交叠，
在无尽的秘密中更充满了人性幽微的回味，
更残忍的是硬要与时间抵抗，
青春永远以卵击石。
━━━━━
在我还十分喜欢看言情小说的时候，我很不喜欢《半生缘》。因为它太凄惨了，为了生计而去当舞女的姐姐，强逼妹妹嫁给自己的丈夫，葬送了妹妹原本的好姻缘。命运里一个突兀的急转弯，令两个有缘无份的人“再也回不去了”。许鞍华改编的电影里，还给曼桢加上了更具体的“悲哀”，让她在电影院里看卓别林的表演泪流满面。像张爱玲自己说的“苍凉”之味，“葱绿配桃红”。
这几年，《半生缘》反而变成了我的枕边书。张爱玲写世钧南京家庭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事，其实是这部小说中写得最从容、最好看的部分。其次是叔惠和翠芝之间的感情，因为没有什么戏剧化的蛮力作祟，反而显得更真实。再者，就是世钧与翠芝无聊的婚姻生活，世钧说：“要说我们这种生活，实在是无聊，不过总结一下，又仿佛还值得。别的不说，光看着两个孩子，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人生好像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婚姻生活到头来需要调度大量意志力，来克服无穷尽的枯燥与重复。孩子平安快乐成长，越来越成为重要的“又仿佛还值得”。世钧对矫正感情生活这件事的放弃，可能因为就连矫正，都需要耗费意志力。
又如曼桢和祝鸿才的日常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度过里，曼桢带着孩子看病，又见到祝鸿才和别人天伦之乐时的面貌，心里居然感到意外和安慰，她身处于一种漫长的自我报废中，既是对姐姐自我报废的延续，实际也与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磨合出了依恋。这些点点滴滴生活的复杂滋味，其实都比世钧与曼桢之间抽象的恋爱要扎实多了。因为它更像生活的本来面目，充满反差、嘲讽与同情。生活本来的面目一定不是美的，山水与深渊并峙，晴雨与雷电交叠，在无尽的秘密中更充满了人性幽微的回味，更残忍的是硬要与时间抵抗，青春永远以卵击石。
留在印象里的，读者自然会觉得，经历过被家人算计的曼桢最最世故，相较之下世钧却是木然的。其实不尽然。《半生缘》的开篇就是写世钧第一次没有回南京过阴历年，借住在叔惠家里，吃过饭以后，世钧心里很闷，还请叔惠去看电影。看一场不过瘾，连看了两场。世钧也很意外，除夕夜居然也有午夜电影。合家团圆夜，能邀到好朋友去看电影打发时间，两人可见最为莫逆了。然而电影再好看，散场时鞭炮响亮，热闹中难免带一点凄凉。张爱玲写，“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会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
世钧所在的大家庭，比曼桢家仅仅因清贫而起祸端要复杂得多。世钧父亲在他童年时就有了二房太太，从他的冷眼看母亲、看父亲，都是熟稔的刺心，与反常的淡漠。平日里是无所谓，他从没为柴米发过愁。逢到过年里，摆不平的局面就浮上台面来，想想都烦人。上海工厂的日子，办公室恋爱，无疑灵魂出窍一番。母亲嘴里“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就是指向他和曼桢爱情的枪。
父亲老了，哥哥又死了，母亲好容易借机把病重的父亲从小公馆接回家，激动的母亲兴致勃勃指挥着打扫晨除，把家里的布置，什么都换成新的。收在箱子里的字画，都拿出来重新悬挂，又铺地毯，又做窗帘。世钧从小看到的母亲都是阴郁哀愁的，“世钧从来没有看母亲这样高兴过。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但这些事，世钧从来不对曼桢说，好像没有必要说，也如一团乱麻，不知道从何说起。曼桢家里的事，倒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了。世故的张爱玲，草蛇灰线还安排了不少这样的落差，多少是涉及“钱”的。而在“钱”与爱情故事这一古老又腐朽的窠臼中，叔惠和翠芝的爱情却居然还有一点动人，真是很不容易。
南京划船以后，翠芝给叔惠写信，叔惠不回。翠芝与一鹏订婚，叔惠亲眼看到她置办嫁妆，不响。爬山两人落单，回来后翠芝立即悔婚，叔惠不回。翠芝嫁给世钧，喜宴上叔惠像在演“只有你知道我多喝了几杯酒”，还是不回。他跑去美国，十年后回来，在世钧和曼桢拥抱着感叹“我们回不去了”，他与翠芝也因缘际会酒酣耳热。
翠芝对叔惠说：“有钱是缺点吗？”
叔惠终于说：“我是说，我是给你害的，彷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会再结婚的。”
叔惠笑道：“哦？”
翠芝笑道：“你将来的太太一定年轻、漂亮——”
叔惠听她语气未尽，便替她续下去道：“有钱。”
《半生缘》的故事中，从家境上来讲，翠芝肯定最好，他们家本来还看不上世钧，觉得世钧爸爸是暴发户。接下来是叔惠，小康之家，但因为他喜欢翠芝，两人还是有不小差距，叔惠心理上始终克服不了这一点，他就这么一生都在挫败里伶俐，洒脱里自卑，后来只喜欢找有钱的女孩子。
叔惠和翠芝的感情失败了，两人生活上其实也没太大落差，继续过原来的日子，把一个秘密灌溉得普普通通，又不至于萎谢，并不需要太多努力，只是心里永远不爽快了。翠芝看似平庸无趣，内心生活也经历了悔婚、失恋、寡淡枯燥的婚姻、永远放不下的人，但表面上看，她的日子总也坏不到哪儿去。张爱玲还讽刺她，能在苹果里吃出虫来，是生活里遇到的最大的事。
世钧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是逃避，不是正常日子，他在这段“灵魂出窍”的小日子里，爱上了曼桢。两个人最刻骨铭心的那段日子，也不过走走路、吃吃饭。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这种“不正常”巨细靡遗介绍清楚，曼桢就被自己命运的吞噬了。世钧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曼桢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就到地狱般的生活里去了。
世钧灵魂出窍代价很小的，曼桢就很大。他们一起做做梦，走走路，就以为是一生一世。最开心的日子，世钧也不过是“在寒夜的街沿上踯躅着，听听音乐”。太平静了，反而让人难过。让人想起来，过普通日子也很不容易，也需要意志力。我们喜欢他们，为他们感到遗憾，也许是喜欢那种初恋里的善意，闪闪烁烁，往后就不再容易有了。小说里有些话，我从前很喜欢，现在觉得刻薄。有些话现在却很喜欢，譬如说，“……也是因为我实在叫你灰心。”
以梦为鹿，亡与桎梏。有的人天生桎梏就很多，曼桢自己也不知道，风吹一下就把自己拘了。但爱过的人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切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实在叫你灰心。”
━━━━━
※ 张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讨喜，人却挺好的。对时尚一窍不通，跟高跟鞋也装不了熟。对“鞋”第一次有了感动，是《岁月神偷》里说“鞋字半边難，亦有半边佳。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