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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世界观体系的基本特质(一)


 引言

 

「中国传统的世界观」是现代人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关键课题,然而在中国学界,有关自身的传统世界观却是一个长期受到忽视的题目。[1]这与中国的传统世界观长期被国人视为落后过时有关,然而对于这个题目深入的研究,却很可能是解开传统思想与文化之特性的一把金钥匙。世界观主要是指一个人或一群人对于宇宙人生最根本性也最整体性的预设及看法,这些预设及看法大致界定了人所认识到的世界之基本性质与范围,并渗透入其一切思想与行为之中,而对其人生的各方面有很深远的影响。[2]十九世纪后期,随着西方科学与实证的世界观之输入,并有鉴于东西国力与文化间的巨大对比,中国学者对于传统世界观的批评日益增多。二十世纪之后,学术体制全面西化,西式教育逐渐取代传统教育,学者们对于来自西方的现代世界观更是全面崇信。唯物、进化、元素+(elements,+atoms)+与普遍律则+(universal+laws)观,代表了新时代主流世界观的基本特质。科学、理性、逻辑与分析方法则为相应于新世界观的唯一合法的思维方式。至于传统的世界观,则成为批判与嘲讽的对象。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于焉形成。

 

新的世界观既然取代了传统的世界观成为主流,中国学者不免用新观点对于传统作全面的批判。传统世界观中的主要成分,例如气化、阴阳、五行、道、无极、太极、天命、天理、体用、本末、心、性、命、数、时位、圣人、礼、皇极、鬼神、感应、灾异等等,往往被视为迷信或思想不清,而一概遭到排斥。近代中国的新文化或所谓启蒙运动中以科学之名对于传统的批判,其实正是一场以现代世界观取代传统世界观的运动。于是今人所认识到的,大多透过西方的框架,而遗落了许多内在于传统的理路与事物。这也使得古人许多的言行与文字,对于现代人而言,常难以理解又非常隔阂。这显示着双方的世界有不少重要乃至根本性的差异。[3]虽然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用现代与西方的语言或方法来研究古人,但也显示出我们必须重新认识这些重要乃至根本性的差异。

 

传统世界观中,以近世的世界观对现当代影响最大。中国近世的世界观奠定于宋代,其代表性的体系完成于朱熹,本文乃以「朱子的世界观体系」为课题,试图诠解其基本特质,以对前述课题有所回应。多数现代的中国学者对于传统的世界观,长期以来颇为忽视贬抑。因此过去有关朱子世界观的研究,在中文文献中,除了传统派学者的相关论述外,竟很难发现重要的成果。然而传统派学者,并不熟悉如何使用现代西方的语言表述其有关传统世界观的认识,其成果因此常遭现代学者忽略。近年以来,一些当代学者开始对于朱子思想的部分要素开始进行分析,然而似乎尚未形成体系化的理论。相较之下,反而是西方学者对朱子世界观的研究,颇有重要的贡献。

 

传统派学者的研究,以钱穆先生为代表,钱先生虽并未使用世界观一词,对于传统思想文化所具有的基本性质及其背后的世界观与思想方式,却曾提出了许多启示性的见解。敝人的许多看法,实得自于钱先生的《朱子新学案》与其大量晚年著作之启发。[4]另外,梁漱溟先生对于传统世界观中「变化」与「生生」等基本特质的发抒,亦可与本人所指出朱子的「循环演化」、「生命化」世界观相发明。[5]

 

西方学者中,则以李约瑟的研究最值得注意。李约瑟早在一九四零年代,便受到汉学大家葛兰言(M.+Granet)的启示,注意到中国传统「有机的」(organismic)宇宙观的独特性。[6]而后在《中国的科学与文明》第二卷中,他深入探讨了这种宇宙观的缘起、特性及意义。其中有关朱子的论述,实颇具启发性。[7]敝人虽不从「有机」或生物学的概念出发,转而根据传统的太极阴阳五行太极学说立论,然而本文所论,实颇可与李约瑟的研究相发明。[8]李约瑟有关朱子思想的研究,长期被思想与哲学史界所忽略。他的科学史研究,近来也被从科学社群活动史、典范转移等新观点的科学史研究质疑。[9]然而敝人受传统派学者的启示,并从截然不同的出发点与论证过程研究所得的朱子世界观,其中部分特质竟与李约瑟研究所得相呼应,这使作者不能不佩服李约瑟的见解。

 

与前述相对的,则是多数现代中国及东亚学者对于理学与朱子思想的解释。这些解释极为分歧,或以其为理一元论,或以其为理气二元论。[10]或以其为「唯心主义的臆想」,或以其具有科学的态度与基础。[11]或以其思想浑融精致,并无矛盾。[12]或以其理世界为将观念绝对化,独立恒存之物,实属唯心主义式谬误。[13]甚至以其思想反映了时代与个人的二重乃至二极性,内部充满了矛盾。[14]各家说法彼此缺乏可沟通的基本共识。造成这种分歧的原因很多,部份固然源于朱子思想本身的深微复杂性,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多数当代学者不免用自己较熟悉的西方科、哲学世界观、思维及分类方式对其加以诠释,而古今的世界观与认知方式又相差太远,因此不免处处牴忤。许多学者经常感到朱子的学说思想中有「糊涂混乱」,矛盾难明之处。[15]+其中尤其是根据了某些「特定的西方哲学学说」所作的诠解,虽然有其比较思想与文化的意义,却不免宥于其所从出之哲学体系,而造成一些严重的误解。许多学者所使用的唯心、唯物、超越、内含(immanent)、新实在论、康德、黑格尔、马克斯主义、理性主义、经验主义等观点,大抵隶属西方十八、九世纪的世界观与思维方式,与宋人的思想心灵相差甚远。这种「逆格义」的作法,若要不产生误解与岐义,当然非常困难。[16]要根本地解决此问题,必需先回到朱子自己的世界观与认知方式。这不是说我们不能用西方的学术乃至哲学语言来探究朱子的思想与心灵世界,而是说我们必需先尽可能地认识了双方思想与心灵世界的预设及组成运作方式的根本性异同,而后才能立论。否则,这好比用凡尔赛宫的结构方式与建筑语言去评论紫禁城,殊不知双方的基础、设计、用途与构成方式都有根本性的差异,其研究的结果,终究是颇成问题的。

 

朱子的世界观内涵复杂,可以探索的角度可能很多。以我们今日的处境而言,将朱子的世界观与并世的一些大文明,尤其是现代西方的世界观做对比,所得的结果,应最有启发性。敝人因而一方面力求进入朱子自己的思想,一方面运用中西比较的角度,根据多年研究的心得,提出一个针对朱子世界观体系的诠释模型(model)。朱子的思想前后有不少的变化,本文所论以其晚年的世界观为主,是以所用材料,亦以主要记载其晚年思想的《朱子语类》为中心。虽然力求周延,却不敢自认为本文所提出的解释体系已囊括了朱子世界观体系的所有基本特质。此议题所涉及的问题太多,文中只能提出初步的论证,至于此模型是否能成立,尚有待日后各方的检证。

 

    一、此世一元观

 

朱子的世界观,较之于基督教、柏拉图乃至于世界各大宗教的思想,显见为一以此世为中心的世界观,而此一特质对于其世界观体系,实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此种世界观一方面源于北宋诸大儒对于佛教彼世取向的世界观之抗议,一方面也代表了宋代儒学对于传统中国儒、道、阴阳诸家此世取向世界观的继承与重塑。朱子世界观体系的诸多基本特质,其实都根源于此一基本取向。关于此世中心主义,朱子说:

 

圣人不说死。已死了,更说甚事?圣人只说既生之后,未死之前,须是与他精细理会道理教是。[17]

 

《语类》又载:

 

义刚将鬼神问目呈毕,先生曰:「此事自是第二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说尽了。今且须去理会眼前事,那箇鬼神事,无形无影,莫要枉费心力。理会得那箇来时,将久我着实处皆不晓得。[18]

 

他根据孔子,明白教人将人生的中心放在此世,不要先去或太去理会鬼神及其他生前死后、难见难知之事。这种态度隐含着将一切存在纳入此自然世界的倾向。然而事实上朱子对于前述所谓第二义的鬼神及种种难见难知之事并非不讨论,也不能不去处理。而他讨论重点在于将古人所普遍相信的鬼神精怪纳入自然界可见的「气化」体系,而使其合理化。换言之,即将鬼神精怪自然化、此世化而成为人类可认知及理会的对象。朱子曰:

 

鬼神者,造化之迹。且如起风做雨,震雷闪电,花生花结,非有神而何?[19]

 

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20]

 

鬼神只是气。屈伸往来者,气也。天地间无非气。人之气与天地之气常相接,无间断,人自不见。人心才动,必达于气,便与这屈伸往来者相感通。如卜筮之类,皆是心自有此物,只说你心上事,才动必应也。[21]

 

鬼者,归也。神者,伸也。鬼神只是气化中比较灵妙或神妙的表现。在朱子来看,造化不测之神妙何其多。花开花谢,风雨雷电,日月昼夜都有其神妙之处,都是气化的屈伸,也都是鬼神。至于人死为鬼,只是生前之气尚未散尽。祈祷有灵,则只是人心之气与天地之气的感应。他认为人从天地来,二者本来一气,所以天人自然能够相感。至于泥塑木雕,为众人所祈祷,有时而灵验,在朱子而言,只是众人的心气聚在同一目标之上,所以力量强,能有些感应作用。乃至山间与水土之中或有之精怪,如《家语》所言:「山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羵羊」[22],朱子亦认为「皆是气之杂揉乖乱所生,专以为无则不可。……忽冬月开一朵花,岂可谓无此理,但非正耳,故谓之怪。孔子所以不语,学者未须理会也。」[23]不绝对否认,亦不欲深究,只教人视之如「冬月开花」,不要惑于这类变异之事。换言之,鬼神灵异等古人普遍相信的现象,朱子只当他们是此世间气化作用中比较特殊的一部份现象,而且是阴阳变化作用的延伸,不足为异,亦不足为惧。[24]

 

朱子既不信轮回之说,又认为鬼神灵异之事都是此世间一些特殊的气化作用,他所讲的学问,乃以包含并整合此世间一切事物的理则为目标,而成为一种万物一体的此世一元论。此处所谓一元论,并非唯心、唯物等西方哲学意义下的一元论,而是意指一切事物都同出于一源且同为一体的思想。[25]这与西方思想的源头,柏拉图的真俗二分二元论,及基督教以上帝为中心的一元论,有本质性的差异。无论柏拉图或基督教,真实的存有(being)、真理(truth)及生命真正的目标,都在彼世而非此世。[26]对于朱子而言,一切的真实,则都以此世为中心,而且为一体同源。这个根本原理的不同,所引发的一系列差异,可谓既深且巨。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中西思想最根本、最源头性的歧异处。[27]

 

由此世一元的世界观,所引发的第一个重要观点,便是认为世界上的一切因其同出于一源,所以终究是一体相通的,没有本质上的差异。这整个世界既然是从同一个源头生出,一切的分别区隔均为表象,背后其实是一个不能分割的整体。任何部分都与其他部分相关,不能独存。部分不能代表全体,而只有这不能分割的整全体才能代表最终的真实。[28]换言之,最高的或曰究竟的「道」或「太极」必需包含这世界整体,只指涉部分的,终究不是道。以现代的学术术语来说,这是一种「整体论」(holism)。

 

宋朝人根据这种整体论所产生的世界观主要包括了「气一元观」及「理气一体」观。[29]张载的说法,偏于前者。程颐的说法,主张后者。朱子希望兼取其长,而引发了不少关于理气先后及关系的争论。其实无论是「气一元观」及「理气一体」观,都属于整体论式的宇宙观,并无本质上的矛盾。因此朱子终生同时推尊伊川与横渠,并汇归他们的说法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体系之内。在朱子而言,无论气一元论或理气一体论,都是对于这万物一体的世界的不同基本面向之说明,所谓的一体之两面,两方面并不冲突。以下将先就万物皆一气之化的观点,说明朱子「此世一元」世界观的基本特性;而最后再从「天理化」的观点,说明朱子「理气一体」观的深刻内涵及其与「此世一元」观之间不可分的关系。之所以将「天理化」及「理气一体」的观念放在最后,是因为朱子这方面的思想同时奠基在「循环演化」及「生命化」世界观之上,必需最后讨论。

 

朱子的气一元论,或曰万物为一气之化论,在其著作中处处可见。朱子曰:

 

只是画夜运而无息者便是阴阳之两端,其四边散出纷扰者便是游气,以生人物之万殊。某常言正如面磨相似,其四边只管层层撒出。正如天地之气,运转无已,只管层层生出人物。[30]

 

又曰:

 

天运不息,昼夜辗转,故地搉在中间。使天有一息之停,则地须陷下。惟天运转之急,故凝结得许多渣滓在中间。地者,气之渣滓也,所以道「轻清者为天,重浊者为地」。[31]

 

这是一种浑天说,天与日月星辰属于轻清之气在外围旋转,地则为凝结于其中的重浊之气。天地万物及人类都是阴阳之气磨荡所成,都是一气所化成。万物既然是一气所运化而成,自然属于一个整体。此一体的天地万物,内部处处相关,彼此依存。表现这内部处处相关、一体难分的状态,首先是阴阳、五行之说,其次是下一小节所要讨论的「生命化」观点。

 

阴阳、五行说所表现的其实正是这种一元化世界观内部的基本运作原理。在朱子看来,天地虽然是一气,然而一气之中若无分化对立则不能变化无穷。一气之中分出阴阳,动的称之为阳,静的称之为阴。无动则无所谓静,无静也无所谓动,这是一体的两面,两者相对而起,相依而存。至于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则又是处处可见的道理。所以他说:「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阳极生阴,阴极生阳,所以神化无穷。」[32]天地为一气之化,其中春夏秋冬、寒暑昼夜之变,一往一复,无非阴阳。无春夏不成秋冬,无昼不成夜,无寒不成暑,二者实为一体,然不能不区分。阴阳既为一气所分出,所以天地无处非阴阳。这是气化一元论所自然得出的一种「一体两分、两体合一」的世界观,是一种具有辩证(dialectical)意义的世界观。[33]一切事物包含他的其对立面,乃至任何一物与对立的世界,其实都是互相依存渗透而难分,所以这同时是一种主客相融(intra-subjectivity)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似乎首先体现在古人的家庭、家族观念中,同时也深深地影响了古人的政治及社会的观念。

 

一气中间分出阴阳,阴阳变化又分出五行,然而五行其实就是阴阳进一步的划分。朱子说:

 

一片底便是分做两片底,两片底便是分作五片底。做这万物、四时、五行,只是从那太极中来。太极只是一箇气,迤逦分做两箇:气里面动底是阳,静底是阴。又分做五气,又散为万物。[34]

 

又说:

 

天有春夏秋冬,地有金木水火,人有仁义礼智,皆以四者相为用也。[35]

 

认为五行只是阴阳更进一步的划分。木水金火之运有如春夏秋冬,而土厚重无特性,分布于每季的最后十八日,作为转换的基础。此处的重点是春中蕴含着夏,夏中间又蕴含着秋,春夏秋冬一体不可分,而木水土金火之相生乃至相克其实也是一体不可分,都是从一个源头出来,分成了四时、五行。这是朱子乃至多数古人对于世界运行最基本的看法,其强调世界及五行的一体性,显然可见。引文中且明白说「太极只是一箇气」,与朱子其他地方均以太极为理颇为不同。然而朱子明白说过:「有是理,必有是气,不可分说」,又曰:「自天地言之,只是一箇气」,由此也可见朱子所谓的太极,固然是就整体不可分的「理一」而言,同时也对应着那化生万物的一气。[36]

 

阴阳学说所形容的世界基本规律,近于黑格尔的辩证法逻辑而远于亚理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亚理士多德的思想奠基于一种事物绝不等于其对立面的逻辑,黑格尔则相信任何事物内部必蕴含其对立面,由之而生正反合的辩证式变化,也属于一种整体论(holism)。然而黑格尔的辩证法,强调对立与矛盾及由之而来的变化与统一发展;朱子与中国传统的阴阳说,则从一元的太极,一体的天道出发,更重视其本质性的互补与和谐。前者较反映西方思维与历史由二元对立出发,从而变化与斗争激烈,发展过程凌厉而分化彻底的状态。后者则有如中国家庭与历史之重和谐互补,使一体的生命不断绵延扩大。

 

天地既然是一气,此一气中又生出一切所谓心灵与物质以及鬼神与万物的现象,故对朱子而言,所谓的心与物,本质上是一体相通而不能绝对二分的。人死之后其魂为鬼,其中正直光明,德行高超者则为神,均为一气所化,依其涵养程度有所不同。所以在朱子的思想体系中人神鬼一气相通,圣俗(sacred+and+secular)不二。这种此世一元的世界观,既然是一种认为一切事物本质上无法分割的整体观,而且是一种「主客互相渗透」(intra-subjectivity)、「辩证式」(dialectic)、「万物一体」且「心物不二」的世界观,其视「自然与人文不二」,也就不足为奇了。《语类》记载:

 

或问太极图之说。曰:「以人身言之:呼吸之气便是阴阳,躯体血肉便是五行,其性便是理。」又曰:「其气便是春夏秋冬,其物便是金木水火土,其理便是仁义礼智信。」[37]

 

朱注〈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脩道之谓教。」则说:

 

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38]

 

这两段话将所谓自然界的道理与人文界的道理完全混在一起说,对现代人而言非常怪异,对古人而言则很平常自然,其基本原因在于我们已经为现代西方机械、元素、唯物、分析、分类化的世界观所同化,反而对于古人整体论式的世界观及其思维方式感到非常隔阂。其实从先秦以降,古人先讲完一段宇宙的道理而后便立刻「跳到」人生论的情形,可说是极为普遍。各家对于如何才是宇宙人生的基本道理讲法可以非常不同,然而将自然与人文之理视为一个道理的作法,则几乎都是一致的。其思想渊源便在于「此世一元」的世界观。

 

根据这种世界观,所谓「外在知识」与「道德主体」,或「外延的真理」与「内容的真理」之类的区分,其实并不真能成立。[39]就古人而言,天人一理,内外一体,实不能二分。孔子博学于文而约之于礼。五经与六艺之学均无天人内外之判分。老、庄、《易》、《庸》均善言天道。大程子在〈定性书〉中说: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40]

 

性既然无分内外,知实亦无分内外。所谓:「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定性书〉)[41]内外两忘,触物有知,此所谓大公无私之知,亦即理学家所谓的天理。此心此性与世界合一,如何能分「外延的真理」与「内容的真理」?从此世一元的世界观来看,人的身、心、性、情本与宇宙之气与理为一体,所以无所谓「外在」的知识,也无所谓超越此现象与存在界,如康德所定义的「道德主体」。[42]理学家学问的重点在于去小我的拘执,而使此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以恢复人类本来明澈、广大无碍的本性,通乎一切事理,从而超越世间的一切有限与陷溺。周濂溪的〈太极图说〉、《通书》,张横渠的《正蒙》、〈西铭〉都同样以一天人、合内外为其宗旨,且从天道而非「道德主体」开始立论。理学家立言的宗旨与思维的方式,由此可见一斑。

 

二、循环演化

 

代表「此世一元」观之内在基本理路的阴阳五行说,其实已经预示了朱子世界观中「循环演化」的观点。所谓一动一静,一屈一伸,循环往复的阴阳五行之理,小而见之于一事一物的生灭变化,大则见之于天地的成毁运化及历史命运的升降起伏。所谓阴、阳、动、静,是就分殊而言。合而观之,即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才表现出世界的全貌及事理的整体,是即所谓「易道」,亦即所谓「太极」。大易生生,朱子的世界,其实是一个永远在循环演化,生生不息的世界。而这种循环演化观,也使得朱子的思想,成为一种以变化(becoming)为基础,融本质(substance)于历程(process)的思想,而从根本上有别于从希腊以至十九世纪以存有(being)为中心的西方传统哲学。[43]

 

关于世界的起源与演化,朱子说:

 

天地初间只是阴阳之气。这一箇气运行,磨来磨去,磨得急了,便拶许多渣滓;里面无处出,便结成箇地在中央。气之清者便为天,为日月,为星辰,只在外,常周环运转。地便只在中央不动,不是在下。[44]

 

这是一种素朴的宇宙演化论,认为我们所见的天地日月星辰,均由一气的运行、磨荡、沈淀而来。气之动为阳,其静为阴;天常动为阳,地静定为阴。对于朱子而言,动静阴阳是宇宙的基本性质与理路,因而决定了天地日月星辰起源的方式。此说主张宇宙是从混沌而复杂分殊,从一正一反的力量生出万物;其过程为演化而非创造,系自然之气化而非神灵或精神(mind+or+spirit)力量主导。其基本观点与现代宇宙观在「理论型态」(type+of+theory)上颇有其类似之处。[45]

 

关于宇宙在时间轴上的变化,朱子说:

 

方浑沦未判,阴阳之气,混合幽暗。及其既分,中间放得宽阔光朗,而两仪始立。康节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元,则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前,又是一箇大辟阖,更以上亦复如此,直是「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小者大之影,只昼夜便可见。五峰所谓「一气大息,震荡无垠,海宇变动,山勃川湮,人物消尽,旧迹大灭,是谓洪荒之世」。常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46]

 

此处两仪指天地。混沌之初,尚无天地,而后才分出后来的天地。朱子综合了邵康节与胡五峰的说法,认为天地每若干万年便要打合重铸一次。换言之,天地山川永远在一个循环演化的过程之中,一切事情久了都将毁坏、结束而演化至下一阶段。小至昼夜变换,大至天地山川的循环迁化,都是一阴一阳的道理。善观之人,见微可以知着,从可及的世界依所见万物的基本原理(阴阳之道)外推出去,而推见此世界元初或未能见及时的型态。关于山海变换及地质的演化,他还有进一步的说法:

 

天地始初混沌未分时,想只有水火二者。水之滓脚便成地。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甚么时凝了。初间极软,后来方凝得硬。[47]

 

大地与群山由软而凝成硬,这可说是素朴的地质演化观。在朱子而言,水属太阴,表示沈淀冷缩的一面,火属太阳,表示热烈激昂的一面。一冷一热,水火变化,而形成大地上的种种,其说具备一定的现代意义。[48]根据前引,朱子同时相信地球表面经历过巨大变动,沧海可为桑田。他曾经在山间发现蚌壳的「化石」,因而相信如今的高山当初曾为水底。这与现代地质学的说法,亦颇为近似。[49]

 

关于人与万物的起源,朱子也有一番相当先进的看法:

 

问:「自开辟以来,至今未万年,不知已前如何?」曰:「已前亦须如此一番明白来。」又问:「天地会坏否?」曰:「不会坏。只是相将人无道极了,便一齐打合,混沌一番,人物都尽,又重新起。」问:「生第一箇人时如何?」曰:「以气化。二五之精合而成形,释家谓之化生。如今物之化生甚多,如虱然。」[50]

 

造化之运如磨,上面常转而不止。万物之生,似磨中撒出,有粗有细,自是不齐。[51]

 

他认为宇宙永远在循环演化之中,万物与人则是由造化「运转」出来,好像人身上生出虱子,磨中撒出粉粒。朱子相信宇宙一气,这一气跨越了今人所谓生命、无生命,有机、无机的分类。所以在朱子看来,巨大的造化「直接化生」出小小的、有生命的人类与万物,并不足为奇。这在现代学术分类上,当属有机论(organismic)的宇宙观,而与当代的生物学主张从无机、有机而有生物的漫长演化过程有根本上的差异。然而其「理论类型」却依然属于一种演化论。[52]这些方向及内涵颇为先进的世界观,为中国以及东亚世界的现代化,铺下了良好的基础。朱子的世界观当然也有不少与现代科学不同的地方,然而较之于印度教、伊斯兰教其他非西方的文明,我们不能不说他这些观点是很有利于后人与现代世界观接轨的。

 

上述的循环演化观融合在朱子所认识的每一样事物之中。他说:

 

天地统是一箇大阴阳。一年又有一年之阴阳,一月又有一月之阴阳,一日一时皆然。[53]

 

天地万物常在循环演化之中,其基本理路,便是动静往复的阴阳变化。而且是一层包着一层又一层的阴阳变化。朱子用这套思路来解释他所看到万事万物的起伏与变化。对于他而言,「循环演化」就是世界的基本规律。人类历史也自然包括在这规律之中,或者说,人们观察历史的变迁,也印证了这个规律:

 

气运从来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恁地循环去,无有衰而不盛者。所以降非常之祸于世,定是生出非常之人。[54]

 

而表现为一盛衰的循环。他同时认为上古之时,世界之气清而正,所以圣贤在位,而后气日渐混浊,圣贤亦不在位。到了后世,人类乱极了,天地将打混了重作一番。这是世界的大循环。然而大循环中还有小循环,所以像宋代的开国,在「极乱之后,五代之时,又却生许多圣贤,如祖宗诸臣者,是极而复者也。」[55]便是乱极人心求治,阴极而阳复的例子。

 

朱子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在这重重的「循环演化」之中,一切事情都是阴阳变化,这使他的世界观成为一种以「变化」或曰「迁化」为基础的思想:

 

问:「明道以『天地变化,草木蕃』,为充扩得去底气象,此是借天地之恕以形容圣人之恕否?」曰:「是。『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元之气流行不息处,便是忠。」[56]

 

盖天地间只有箇奇耦,奇是阳,耦是阴。春是少阳,夏是太阳,秋是少阴,冬是太阴。自二而四,自四而八,只恁推去,都走不得。[57]

 

一元之气流行不息,便是天命之所在,宇宙真实生命力量(忠)最真切的表现。天地「变化」,宽阔包容无拘执,生物才能蕃盛;而圣人之恕,也效法天地的开阔广大。易传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天地万物四时均以阴阳变化为本,而所以生生不息,并维持平衡与和谐。这种以「变化」为基础的世界观,明显地与西方以不变的存有、实体(substance)、本质(essence)、形式(form)为中心的世界观有根本性的不同。这也使得中西方的思想走上极为不同的道路。本文也将进一步说明朱子所谓的理,其实是建立在这种循环演化观之上的演化哲学。是一种融入时间因素,而来形容事物变化的「理路」之思想,而非超越固定的理相(idea)。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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