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在一只鸟的瞳孔里

在一只鸟的瞳孔里

◎ 朱成玉

冬天的树枝上，那只蹲守的麻雀，从下往上看，在天空的巨大背景下，它就是一滴墨。夏天，叶片葳蕤，还是同样的麻雀，却如同一朵花。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环境里，是可以改变心境的。你看见一滴墨的时候，首先你也是一滴墨；你看见一朵花的时候，你也成了一朵花。

麻雀在地上的时候，像偷食的老鼠，一边盯着地上的粮食，一边左右四方地观望，小心提防。冬天的麻雀，为了节省一点体力，从不轻易打开翅膀。可是某个早晨，它向我的阳台飞来，速度极快，仿佛是在捕捉它的猎物。是什么，令这小鸟逆着风，向我的窗子扑来，仿佛吻火的飞蛾？我不想要答案，我只想看着它逆风飞翔的姿势，被风吹散的羽毛，终将重新被风捋顺。

它如此近距离地停落在我的阳台，仿佛与我倾诉衷肠的久别好友。我在它的瞳孔里，看到了作为人的我，稍显凌乱。我不知道，在我的瞳孔里，它是否看到了，作为鸟的它。

再大的风，也阻挡不了一只鸟奔向它认为的妙境。再大的风，也吹不走，留存在人间的美好。人不想说的话，风来说；人越不过的禁区，鸟去飞。

夜莺的歌声里，带着天然的安眠药。而麻雀的欢叫里，自带了闹铃的叫醒功能。乌鸦沉睡，喜鹊醒来。沉重与欢愉，交替着到来，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风吹过，庭院空了；风吹过，庭院又满满当当。风再喧哗，也吹不灭一颗星星。如果鸟不想飞，再大的风也吹不跑它。

天黑了，乌鸦很快就融入了夜色，看不见翅膀，却听得见它的扇动，就像一滴墨，溅入墨池里。风猫在窝里，伺机而动。给它几滴酒，它就耍起了酒疯，披着大袍子，横冲直撞。

我肆无忌惮地向天空嘶喊，每喊一句，就有一只麻雀飞过，它在擦掉我粗鲁的声音，我打扰了它们的天空。

由立体主义绘画大师毕加索开创的立体主义绘画风格非常美和别具一格，但就是这样的美又往往让人感到抽象和难懂。对此，有人请教毕加索大师说：“我看不懂您的绘画，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毕加索旋即问对方：“你觉得这些画美吗？”对方回答说：“当然美。可就是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毕加索又问：“你听过鸟叫吗？你觉得鸟叫的声音好听吗？”对方回答：“好听。”毕加索进一步启发对方说：“那你懂得鸟叫是什么意思吗？”

我们听不懂鸟叫的意思，但我们听得懂，那里面的美好。

黄昏的时候，总能看见对面的老人，在阳台的藤椅里坐着，窗下挂着一个很大的鸟笼，里面有一只金丝雀。那是一颗孤独的灵魂，听着鸟鸣，看一些事物，慢慢凋零。

米粒儿很喜欢那只金丝雀，每天也都会在阳台上，听它天籁般动听的叫声，看着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在另外的地方，我看见一只鸟在火红的鸡冠花上方，飞来飞去，就好像在一朵火焰上方，蹦蹦跳跳。

今日的喜鹊，是明天的好运。此刻的乌鸦，是昨日的悲伤。

你听过一只鸟和一条鱼的对话吗？

鸟说，鱼多么欢快，在海底，无拘无束地游；鱼说，鸟多么愉悦，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转而，它们又各自改变了看法。鸟说，鱼的眼泪太多，同时冲走了蓝白黄灰黑五种记忆；鱼说，鸟儿翅膀下的风太急，使它永远够不到它想够到的云朵。

渔网多了一个破绽，是渔夫的叹息，却是鱼儿的欢欣；猎枪坏了一个零件，是猎人的遗憾，却是鸟儿的庆幸。

你在雪地上扫出一片空地，撒上粮食，为鸟儿设下陷阱。雪那么白，却没能盖住你的黑。鸟儿却并未上当，不知道是鸟儿聪明了，还是你的黑太过显眼。那一天，鸟儿不知去向。你也迟迟找不到回家的路。星星都回来了，你却依然杳无音讯。

鸟说，给我一块纯净的天空吧，哪怕指甲盖那么大就好；鱼说，给我一片安详的水域吧，哪怕一只碗那么深就好。转而，它们深深地羡慕起对方来。鸟想成为鱼，鱼想成为鸟。鸟想去海底游动，鱼想去云端飞翔。我才知道，一个人，没有翅膀，也可以像一只鸟；一个人，没有鳞鳍，也可以像一尾鱼。所以，我想打开鸟笼，让羽毛飞翔。我想打碎花瓶，让花香奔跑。

风照常刮起，让很多轻盈的事物飞起来，变成一只只鸟。

在一只鸟的瞳孔里，有天空，有大海，但就是没有自己的翅膀，作为一只鸟最重要的部分，却常常被忽略着。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黄昏，鸟褪下金色的羽毛。原来，那一直不是它喜欢的颜色。但它必须穿戴整齐，不能有半点懈怠。在夜的掩护下，它终于可以。用自己的颜色来铺床了。

对面老人的那只金丝雀死掉了，具体的死亡原因不得而知。老人把它埋到了公园的草地里。第二天，米粒儿缠着我去公园，她找到了埋小鸟的地方，慢慢把它扒了出来，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她要对这只小鸟施以魔法——不停地吹着，把它身上的土吹干净，小心翼翼地捧到石桌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拿的一根针，对着自己的食指，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勇敢地扎了下去。一滴一滴的血喂进小鸟的嘴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祈祷。我明白了，她是童话书看多了，以为书上教的这个方法真的可以把死去的鸟复活。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现实的，但我并没有阻止她，我不能阻止一颗悲悯的心。

傻孩子，这世间哪有这样神奇的魔法啊！但是我又不忍心让她心生绝望。米粒儿一直都惧怕打针，可是为了这只鸟，她竟然如此义无反顾地扎破自己的手指。我告诉她，这只鸟虽然没有醒过来，但它已经成为了这个公园的一部分。我们把它埋起来，如果那里长出一朵花，那就是它在和我们说，此刻，它正在天堂快乐地歌唱。米粒儿点点头，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和我一起，把鸟儿重新埋好。

当天晚上，我溜到公园里，在埋葬鸟儿的地方偷偷埋进去几颗花籽儿。我知道，那只鸟会以花朵的形式重生，这不是童话，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慰藉。当我的女儿看到这朵花的时候，我也会在光照里，看到她脊背上隐约可现的翅膀。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