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鞋
◎ 赵海杰
父亲一进院儿就喊：“妮儿，看爹给你带了啥！”抖着手伸进怀里拽来拽去。当他吭吭哧哧地捧出一双红皮鞋，我看见打鞋廊儿里冒出一簇热腾腾的小蘑菇。
“好漂亮的蘑菇鞋！”我拍着手跑去。
父亲是收完秋才出门做工的。他把所有卖粮的钱都摊在灶台上。又朝着伸开的拇指和食指“噗”地唾了口，慢慢蹲下身去一张一张捏搓着数，数了三遍才停。
“这六百拿去还二叔家，今年东子结婚，钱紧！这四十你们娘俩儿留着，头疼脑热的方便些。搁好。”父亲把钱叠在一起又卷成卷塞进母亲手里。
“在家千般好，出外多带点儿不余富！”母亲一面说一面往灶堂里填着柴。
“管吃管住的，用不上！”父亲把零碎的几张毛票揣进内兜。
“都是这病闹的……”母亲垂下头，眼里零星的光被跳跃的火苗吞没。
“吃五谷杂粮难免小病小灾儿！挨过这阵儿就好啦！”父亲昂起头。
一场病把母亲的脸熬得煞白。直到家里的黄牛产下牛犊，母亲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和生气，谁料这档又出了事。因为误食间下的高粱苗，黄牛和牛犊都药死了。对农民来说，牛是春耕秋收的主力军，缺不得。父亲一面宽慰母亲一面紧着联系做工的事。走那天，父亲穿着绿大衣，拎着捆好的行李，行李上挂着饭缸。父亲看一眼空荡荡的牛棚，又扭头看看我和母亲，摆摆手上了车。拖拉机“嘟嘟嘟”地吐着黑烟跑起来。“别忘了买皮鞋！”我扯开嗓子喊。
冬天母亲窝在家里做针线活，她要把全家人一年的鞋子都做好。我和伙伴们整日在田野里疯。滑冰，扣鸟，过家家。皮鞋的事儿早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父亲风尘仆仆地回到家，火急火燎地从怀里掏出那双小皮鞋。
“蘑菇鞋里长蘑菇咯！”我指给迎出来的母亲看。
“是真的蘑菇？”母亲一脸惊诧。
“额，时间太久捂反潮了……”父亲向前躬着身，双手捧着鞋托举在胸前。母亲说那样子像极了当年托着刚出生的我。
父亲是辗转了几趟车才到达干活的地界儿。那儿到处是泥塘，泥塘里长满苇子，瞅也瞅不着边儿。一房多高的苇子娃娃手腕那么粗，说是割，得砍。用的也是特制的砍镰，厚实，快性。有一天，工人们的砍镰破损了几十把，东家就让父亲背上跟他去修。个把月都扎在苇丛里，一说进城高兴得手心都汗涔涔的。进了城，父亲的脑袋就热乎起来，见啥都稀奇。他东瞅西看，一眼就中意了商店门口的小皮鞋，他说那红色和我扎的头绳一样艳。父亲背着一兜子砍镰叮叮当当地跑去，他拿起鞋翻来覆去看个遍，又用手这量量那量量，量得店主有些不耐烦。“就剩这一双，要买就给十八得了！”父亲伸手摸摸兜，不用数，就坐车剩下的三块钱。这会儿东家急了，跟过去嚷：“大伙儿等着干活呢乱跑个啥!”父亲感到有些臊得慌，但他想起了他的妮儿，就对东家说：“家里穷，妮儿七岁了还天天趿拉着露脚趾的布鞋，临上车嘱咐我给买双小皮鞋……”一说完这话，东家的怒气竟变成一串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父亲赶紧撒开鞋，他想可能误工惹东家不高兴了。“我家妞妞在的话今年也整七岁，白血病，都是命！这钱你拿着，等开了资再从工钱里扣。”父亲听了东家的话，心里又难过又感动，一闹腾就忘了和店主讲价，真给人十八块。等回到住处可犯了愁，一间小屋十来个人，又挤又乱，弄丢了都找不着。寻思来寻思去，父亲干脆把鞋揣进大衣兜，左面一只右面一只。出工干活时，那鞋尖儿、鞋跟儿就总往父亲的胸口上杵。父亲说那感觉像抱着小时候的我，脚丫总在他身上踢来踢去。有小皮鞋硌着，父亲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苇丛里辨不出东西南北，但父亲知道，砍下一棵苇子离家就又近了一点儿。
有天晌午下了工，父亲觉得胸口空落落的，一只皮鞋不见了！他饭也没打就紧着往回跑。父亲把所有苇铺都翻一遍，把所有工人踩出的泥坑都看一遍。他几乎要哭出来，但一想怪丢人，就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一仰头，竟见那只红皮鞋艳丽地挂在苇叶上！父亲顾不上难看了，他伸手够下鞋，眼泪就滴里嘟噜掉进鞋廊儿里。晚上回到住处，父亲找出娘给他带的针线盒，把两个大衣兜缝得死死的。
一个冬天过去，泥塘里的苇子割完了，父亲赶在年前回到家。他一进院就“妮儿，妮儿”地喊我，抖着手拽开兜上的线，捧出精心呵护的小皮鞋。可那鞋廊儿里，竟长出蘑菇来。
如今，我仍珍藏着父亲带给我的小皮鞋。我想，它一定汲取了父亲心窝儿里的温暖，喝足了父亲辛勤劳作时的汗滴，才孕育出那样一簇生机勃勃的蘑菇，就如同父亲用爱滋养着的我。
注：赵海杰，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当代青年》2023年1月（上）
—— end ——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