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频 | 张祖盛
你好！欢迎来到《祖盛讲名著》！我们今天讲《红楼梦》的最后一期。上一期，我讲了贾府到贾宝玉这一代，最大的问题就是它的支出太大，而收入却在萎缩，导致它经济上入不敷出，而大观园的建造则大大加深了它的财政困境。
说到财政困境，我们可以顺便讲讲贾宝玉为什么娶薛宝钗。很明显，贾宝玉和林黛玉是更加情投意合的一对，而且从身份地位上说，林黛玉虽然父母早亡，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匹配贾宝玉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贾府最后还是安排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呢？本质原因，是钱。
前面我们说了，贾府在朝廷中的地位很高，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而薛家是倚仗特许经营权发家致富的大商人，有的是钱。因此，贾家和薛家联姻，恰好形成了优势互补关系，两家互通有无，共存共荣。这两家的合作关系，在薛蟠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早年薛蟠和别人抢夺香菱做小妾，纵容家奴打死人，就是仗着和贾家的关系逃脱罪责。后来，他又在京城的一家酒店里发酒疯打死人，又是靠贾家的人脉疏通门路，把死罪变成了区区几年有期徒刑。
正因为贾家和薛家这种关系，所以从一开始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就是几乎没有悬念的，这跟林黛玉和薛宝钗谁更适合做老婆没什么关系。听到这，你可能会觉得，这似乎对贾宝玉、林黛玉太不公平了，长辈们为什么这样横加干涉年轻人的婚姻呢？原因很简单，古代和现代都一样，讲究权利和义务的对等关系。贾宝玉也好，林黛玉也好，他们从小养尊处优的生活不是靠自己奋斗得来的，长大成人后，他们也不可能完全靠自己的能力在社会上立足，他们必须依靠家庭的力量。因此，他们就必须从方方面面为家庭做贡献，包括婚姻，否则，如果人人都是冲家庭索取利益而不承担义务，那么，这个家庭将很快败亡。
现代社会，人们之所以认可婚恋自由，本质上是因为大家成年后都要自食其力，主要靠自己的能力买车买房养孩子，那么你选择跟谁结婚就可以自己做主了。而像一些啃老族，其实他们的婚姻还是会受到父母的严重干预。
好，我们回过来说贾府的困境。除了缺钱，贾府还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内部矛盾不断加深。原因也很简单，随着贾府的规模越来越大，利益分配不均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内部矛盾随之激化。总的来说，贾府内部有三种主要矛盾，分别是主人之间的矛盾、仆人之间的矛盾，以及主人和仆人之间的矛盾。
一是主人们之间的矛盾。这里面最典型的就是贾宝玉和贾环的矛盾，他们俩都是贾政的亲生儿子，年龄也很接近，但因为一个是大老婆生的，一个小老婆生的，导致两人的待遇天差地别。比如说贾宝玉有独立的住房，光专职伺候他的丫鬟有10多个，大观园建好后，他是唯一入住的男人；而贾环长这么大了，还只能和他母亲赵姨娘住在一起，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
久而久之，贾环母子的怨气就越来越大。后来，赵姨娘就找机会买通一个巫婆扎小人，企图用巫术整死贾宝玉和她同样恨之入骨的王熙凤。贾宝玉和王熙凤为此大病一场，幸亏高人相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除了贾宝玉贾环两兄弟有矛盾，贾府的其他男人之间、媳妇之间，以及夫妻之间也有不同程度的矛盾，比如王熙凤和她的婆婆邢夫人，矛盾就很深。王熙凤虽然年纪轻轻，但她精明强干，并且是王夫人的亲侄女，还善于讨好贾母，所以成为了打理荣国府日常开支的CEO，在家里的权势比邢夫人还要大。邢夫人对此很不爽，所以这对婆媳关系特别不好。
这第二种矛盾就是仆人之间的矛盾。贾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仆人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分成三六九等，待遇千差万别。最吃香的当然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仆人们，像贾母的丫鬟鸳鸯、王熙凤的丫鬟平儿、贾宝玉的丫鬟袭人等，不仅在待遇上比普通丫鬟高得多，还可以使唤其他级别较低的丫鬟，甚至能让其他主人敬她们三分。而且，她们还有机会上升一个阶层，就是像袭人这样，伺候久了，被主人收做小妾，成了像赵姨娘那样的半个主子，从而彻底脱离仆人阶级。
但是，贴身伺候主人的机会十分有限，大部分仆人只能在外围做洗衣做饭、洒扫庭除、搬运安保等粗重活儿，待遇也要差得多。除此之外，还有主人偏心等原因，造成仆人们的待遇差距很大，而这种差别就让仆人内部矛盾不断，勾心斗角的事情很多。比如袭人和晴雯虽然都是宝玉的仆人，但是袭人明显更受宠，这就让晴雯内心很不平衡。但是，我们也别忙着同情晴雯，因为晴雯又经常欺负那些地位低一些的小丫鬟。
最后，我们来说说主人和仆人之间的矛盾。在古代，仆人和主人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还有人身依附关系，部分仆人的身份甚至和奴隶差不多，主人可以把他任意买卖。由于这种天然的不平等，主仆之间的矛盾是根深蒂固的。当然，一般情况下仆人不敢正面对抗主人，但他也有对付主人的办法。
比如，王夫人原来有一个贴身丫鬟叫金钏儿，因为和宝玉调情而被王夫人贬为下等仆人。金钏儿气不过，跳井自杀了。王夫人迫于舆论压力，只好给了她父母50两银子作为补偿，注意，这50两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金钏儿每个月的工资也就一两银子。另外，王夫人还提拔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作为高级丫鬟。
当然，用自杀的方式和主人抗争也太惨烈了。仆人们对付主人，还有一种通常的做法，就是消极怠工和中饱私囊。比如，在贾府被抄家的前夕，贾府的仆人私下赌博风气盛行，以至于大量夜间安保执勤的人擅离职守。还有，像管理厨房的柳嫂，经常把厨房里的食物送给自己亲戚，还想办法贿赂宝玉身边的仆人，以求把自己的女儿柳五儿安排到宝玉房中做丫鬟。
另外，一些仆人还出卖贾府利益，勾结外面的人对贾府不利。别看这些仆人地位低，但他们常年陪伴在主人们身边，掌握了主人的大量秘密，实在逼急了他们完全有能力致主人于死地。比如，贾母死后，一个仆人就勾结强盗趁夜冲进贾府抢劫财物，还顺便把妙玉掳走了，后来妙玉被这伙强盗污辱杀害。所以，只要在能力范围内，聪明的主人都会尽可能让身边的仆人过得好一点，缓解矛盾，以防止他们叛变自己。
以上就是贾府的三种主要矛盾，它们共同构成了贾府内部巨大的张力，处理不好，就可能让贾府崩溃。其实，这三种主要矛盾也可以放大到国家层面，说白了，它们就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被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和我们教科书最常说的阶级矛盾。矛盾这个东西，不可能被彻底根除，它只能通过种种方法缓解，从而不让一个共同体走向崩溃。
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这些内部矛盾呢？有，主要是两种，一是搞趋向公平的内部改革，简单来说，就是让获利更多的人主动让渡利益，缩小贫富差距，缓和甚至消除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尽量避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发生。二是努力增加总收入，做大财富蛋糕，让上上下下每个人的收入都有所增长，尤其让底层人看到改善生活的希望。
但是，这两种方法，贾府都做不到。前面我们说了，贾府陷入了财政危机，收入不断萎缩，开支却不断增大，根本没有能力做大蛋糕。为了减少支出，王夫人等强硬派还设法开除、清退一些仆人，从而加深了主仆矛盾。
那么，第一条呢？更不可能，这相当于彻底否定贾府自身的合法性，它的繁荣就是建立在阶级统治和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之上。即便是里面看起来最具有平等意识的贾宝玉，也不可能推动这个方向的改革，他能做的，只是给予身边丫鬟们更多个人尊重和一点点小恩小惠，不去作践她们而已。
因此，陷入财政危机和一大堆内部矛盾的贾府，败落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有两件事加速了贾府的衰败，一是贵妃娘娘贾元春病逝，这样贾府就失去了皇亲国戚的光环。当然，有很多红学家认为，贾元春是因为在宫廷斗争中失败而死的，但是小说里没这样写，我们就不深究了。总之，贾元春的死对贾府打击非常大。二是一些官员看贾府走下坡路，马上落井下石，参奏贾赦和贾珍等人的不法行为，引来朝廷派钦差查抄荣国府和宁国府。贾政门下虽然没有什么违法犯罪活动，但是因为和贾赦没有分家，所以也被牵连进去，一时间贾府上下哀嚎一片。
贾府被抄家后不久，朝廷就调查清楚了贾赦和贾珍涉及的案子，贾赦主要是托地方官设计抢夺一个叫石呆子的人的古扇，石呆子气不过自杀了，并不是被贾赦直接逼死；而贾珍则是牵线搭桥把尤二姐嫁给贾琏做小妾，中间软硬兼施说服小时候和尤二姐订婚的张华退婚，过程中尤二姐是自愿的，贾府没有强抢民女。另外，尤二姐的妹妹尤三姐自杀之事，虽然是受宁国府的名声连累，也非贾珍直接作恶导致。
不过，贾赦和贾珍的罪责虽然不十分严重，但恃强凌弱还是有的，加上平时不检点的事情很多，所以还是被发配到边疆充军。后来，朝廷特意恩典，让贾政代替贾世袭荣国公传下来的爵位和官职，属于贾政的财产也一并归还。就这样，贾府算是在这一场大风波中幸存下来。
听到这，你可能会有点奇怪，这古代朝廷办案也太随意了点，说抄家就抄家，说归还就归还，跟现在法治社会讲究的程序正义之类根本没法比。其实，在皇帝和朝廷看来，贾氏一族罪行有多严重不是重点，关键是他们仗着祖上的功劳已经养尊处优好几代人了，消耗了那么多资源，却没有对朝廷和国家作出什么新的贡献，这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早就引起无数人不满了。因此，找个机会打击一下贾府，让他们挪出位子来，才是这次抄家真实的用意。
中国自秦朝大一统以来，历朝历代都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打击士族和官僚，防止他们蜕变为一个世袭罔替、垄断上层的贵族阶级。但另一方面，皇帝要想维持自己的统治，又不得不依赖士族和官僚。所以，皇帝对待士族和官僚的态度总是胡萝卜加大棒，又拉又打，这次贾府被抄家，然后又被部分赦免，就是这个道理。
贾府被打击后，财产遭受严重损失不说，社会地位和名望一落千丈，大部分仆人也随之树倒猢狲散，离开贾府，另谋出路。不久，贾母和王熙凤接连去世，算是给贾府的繁华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贾府败落后，贾宝玉等人再也不能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了，这似乎反倒刺激了贾宝玉和贾兰发奋图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后来，他们参加科举考试，双双中了举人，这是接下来考进士的基础。不过，没等贾府庆祝，贾宝玉就离家出走当和尚去了，从此和贾府失去了联系。因为贾宝玉原本就是神瑛使者下凡，来人间玩票的，他在贾府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看破红尘，所以就跳出了俗世。
贾府被抄家的内容，不是是曹雪芹本人写的，但是他事先规划好的，不过贾宝玉和贾兰科举中榜的情节，恐怕不符合曹雪芹的本意，估计是续写的人刻意加上的，为的是留下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小团圆结局，让读者得到一些安慰。如果按曹雪芹的意思，恐怕是把贾府一写到底，彻底破败了事，因为贾府就是影射曹雪芹自己家。
曹雪芹小时候，也和贾宝玉一样，享尽荣华富贵，后来曹家被雍正皇帝抄家，从此一蹶不振。雍正即位后，强力整顿财政和吏治，曹家因为在任职期间落下巨大的财政亏空无法偿还，所以遭到抄家。雍正的铁腕手段，对曹家和曹雪芹来说，当然是巨大的悲剧，但对于国家来说，又是幸运的。因为康熙后期，吏治非常腐败，大量功臣后裔霸占朝堂，把持仕途，侵吞国家财产，中饱私囊，导致阶级矛盾异常激烈。所以雍正的所作所为，固然造成了一大堆贾宝玉的悲剧，但他对于亿万平民百姓来说，又是喜剧。
好，到这里，我们基本上把《红楼梦》讲完了，相信很多朋友听完后有些失望，你很多熟悉的红楼梦情节我都没有讲到，简直太暴殄天物了。确实，我讲这《红楼梦》三期下来，真的是挂一漏万，遗憾甚多。但是没办法，如果把《红楼梦》展开来讲，100期的时间也不够，因为它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很多人物和情节生动地反映了古代社会的真实面貌，也非常精彩，但它们和故事主线没什么关系，所以我只能忍痛放弃，比如王熙凤整死想勾引她的贾瑞，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和尼姑慧能的爱情，以及贾宝玉手下性感鲜明的晴雯和芳官等等。等有机会，我们再回过头来细细品味吧。
在这里，我稍微补充一个内容，就是林黛玉。为什么要把林黛玉单独拿出来讲呢？因为她恐怕是《红楼梦》里人气最高、最能引起人们喜爱和同情的人物了，她才貌双全，冰雪聪明，却命运多舛，最后在绝望中病死，她自己流了一生的眼泪，也赚足了读者的眼泪。尤其是她在1987年央视版《红楼梦》电视剧里被演员陈晓旭演绎塑造后，更加深入人心，她的美丽和哀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永恒的经典。
林黛玉的悲剧有多方面的原因，前面我说了古代人在婚姻上的利益算计是一方面，她本人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是另一方面。然而，更大的原因是女性在古代社会的普遍弱势。在经济活动中，女人其实不比男人差，但是女人没有能力自我保护。
在古代，社会公共治安极差，大户人家要雇佣一堆保镖，平头老百姓则是自家男人充当保安队长，而没有男人保护的寡妇和女孩子则极容易受到别人的欺负和凌辱。比如，妙玉就是在贾府败落后，在家中被强盗直接掳走。这不是说朝廷和官府混蛋，而是当时的技术和经济条件无法支撑政府直接保护每一个人。所以，林黛玉再怎么聪明美丽，她在那样的条件下，也不可能独立生存。她不能独自出门上班或者做生意什么的，随便一个小流氓就能把她给抢了。因此，她总是要找一个男人作为依靠，贾宝玉不能给她依靠，她就得找别的男人。
相比之下，我们现代社会的女同胞们就幸运多了。比如说李子柒，她可以踏踏实实地在一个偏远山村拍视频赚钱，这背后其实是强大的政府力量在起作用。像健全的社会治安，让她能够不依赖任何男人正常生活；可靠的电力和网络基础设施，让她随时和外界保持联系，等等。这些都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她们所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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