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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心自然并不仅仅是一种策略

              ——读李少君《大雾》及其他

 

       我从未见过李少君。在我粗浅的意识里,我只保留着属于这个诗人的众多身份符号。我始终认为,这些来到诗人身上的符号,它有亮光,但不一定闪烁。直到这两天,读到诗人李少君刊发于今年《大家》第二期上一组关于自然的诗作后,我才有了清晰的判断:这是一个令人敬仰的诗人!

这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叙述者,一个随时可能站在我们面前但也可能随时消失在自然微光中的诗人。对这个世界而言,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在人群当中,他在自然倾斜的倒影里。他和自然有着秘密的契约,他对自然的理解并不仅仅是因为倾听,不仅仅是一厢情愿的投入,更像是一种有着血脉相连的呼应。或者可以这么说,在李少君看来,贴近自然、倾心自然,那是作为诗人可以获得无限伸展的一种方式,可以无数次抵达,但又时时处于原点。他看重的不是诗歌文字里随手就能勾勒的自然,而是自然赋予的无处不在的诗意。这决定了他的创作态度。与同一时代的诗人相比,面对自然,李少君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不屈求,也不妥协,他要做的或者正在做的是,于不同的时间进入不同的空间,而后交织、融合,从自然那儿要回那被世人所忽略或遗弃的光芒。

我这么说,并不等于我对作为诗人个体的李少君与自然的关系有着多么深刻的理解。在自然面前,我们说出的每一句话势必都能听见回声,我们为每一句话所事先准备的那副躯壳,也定然存在着不被我们轻易看见的附体。

而这样的附体就在自然当中,我们尚未知觉,而李少君已越走越近:

 

我心神不宁,倾听着她迟疑的徘徊的足音

我倾听了一上午,终于按捺不住

那足音似乎一直隐隐约约没有过间断

那大雾也久久盘桓,不肯消散

……

大雾隐瞒了她已经远去的真相

大雾掩饰了她早已消失的身影

——《大雾》

 

“大雾”是自然现象,雾气缭绕,成团,挥之不去,原本熟悉的事物进入无法辨认的状态。这是自然给予的信息,而李少君写下的这首《大雾》则蕴藏着巧合,“她”因争吵而离家出走,恰逢大雾,在山中,竹林、溪石、果树、草地等一切自然景象似见非见,而“大雾”就是一道屏障,作者心中的那个“她”由此显得隐秘而多维,没有踪迹可寻,但又无处不在。这种碰巧的艺术源于作者的精心架构,通过自然点位的不断游移,促成“大雾”与“她”的惊人的重叠。当然,或许有读者会因舒缓的词句而忽略了作者的意志,但不得不说的是,作者那不动声色却又充满力量的对自然的模拟,让我们感到意外,并对自然滋生了新的渴求。

每当面对自然时,任何人(“她”也不例外)都显得弱小。自然存在着无可比拟的现实,看不清由来,更无法洞悉去向,而诗人能做的就是保留一份纯真的情感,规避或接纳,给予赞美或接受惩罚。我很想套用另外的言辞,但有的时候也只能如此:毕竟,诗人眼里的自然往往不是自然本身,它是自然的一次幻影,这种状况可能更多意味着,那个把自然搬到纸面上来的人,他正进行着对自身的一次密不可宣的造访:

 

黄昏,渡口,一位渡船客站在台阶上

眼神迷惘,看着眼前的野花和流水

他似乎在等候,又仿佛是迷路到了这里

在迟疑的刹那,暮色笼罩下来

远处,青林含烟,青峰吐云

 

暮色中的他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

确实,他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道怎样渡船,渡谁的船

甚至不知道如何渡过黄昏,犹豫之中黑夜即将降临

                                                   ——《渡》

 

这首《渡》短短八行,在整组作品中有着不可抹除的亮色。李少君以旁观者的视觉、以写意的手法为我们描摹了一幅黄昏渡口的景象:一位不知所措的渡船客,犹豫,彷徨,欲渡未渡,而黑夜已降临。这是一首极其单纯的诗,但一个人可以通过单纯接近复杂。生命也是这样,诗中的“他”原本就是另一个“我”,却同时指向任何一个人,身处自然,孤立无援,那种焦灼、无望,无疑是人生的一种真实写照。这里的野花、流水、青林全都是自然独立的一部分,可在那短短的瞬间,它们全都负载着存在的悲凉与痛苦。

读过多遍以后,我不能不提醒读者进行深入的思考,即我们可以透过具体的诗歌文本中所呈现的诗人和自然的个体关系,来鉴别诗人进入事物的能力。一种情形是,在有些诗人那里,自然仅仅是被赋予生命形式的道具,作品里有轮廓,有属性,有着不可更改的原状,似乎从未迁移,孤立而沉默。另一种情形是,在另一些诗人那里,自然得到了高于生命本身的呼吸,它有丰富的时间,有情绪,有未知的命运,等同于一个正被不断复制的个体。也许,视其为“能力”未免过于武断,但不可否认的是,透过诗人和自然的个体关系,我们总能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有着博大胸怀的诗人,他的博大并非来自于他的肉体,而是源于他融入自然的特定的方式以及他与自然有过的密不可分的生命肌理。

有人说,自然有着永不停止的运动,因为它看上去从未开始,所以也不会有结束,它是没有方向的运动,所以它能涵盖空间。在自然面前,作为诗人的观察者不能乞求包容,因为他要纠缠于自己的影子和那时时包裹着他的语言。但是,一旦进入自然,或者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观察者和他的影子将无限伸展,以获得与自然有着同等色泽的另一形体。

 

秋天,华北的平原大地上

已收割完所有的庄稼

整个田野一望无际地平坦

只余下一栋房子

掩盖在几棵金黄的大树下

 

白天,屋顶铺满黄金般的叶片

黄土色的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可以听到鸡叫声、牛哞声和狗吠

还有磕磕碰碰的铁锹声或锯木声

 

夜晚,整个平原都是静谧的

唯一的访客是月亮

这古老的邻居也不忍心打搅主人

偶尔传出三四声猫咪

 

夜,再深一点

房子会发出响亮而浓畅的鼾声

整个平原亦随之轻微颤动着起伏

                        ——《平原的秋天》

 

“平原”是自然界固有的一种地域形态,平坦、宽阔,一眼就可以看到无限处。相对于盆地或高山地区而言,平原略显空荡,有被拔除的感觉,但若身在其中,那种“空”又幻化出更大的实,那是一种承载的力量。可以这么说,李少君的这首《平原的秋天》就被赋予了这样的力量,看似轻描淡写,通过对白天、夜晚不同的场景比对,把读者带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取景、铺设乃至创意上所具有的独树一帜的眼光以及那胸中囊括天下的情怀,文字饱满,落实到位,大中有小,小中见大,虚实相间,情境卓然。一边是巨大的静(夜晚,整个平原都是静谧的 / 唯一的访客是月亮),另一边动荡而起伏(房子会发出响亮而浓畅的鼾声 /整个平原亦随之轻微颤动着起伏),相互独立,又互相融合,这就是自然,有反差,有无需雕饰的图景,又有着万变不离其中的旨意。

诗人李少君曾在一篇访谈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自然若不为人所照亮,就会处于一个昏昧状态,所以需要我们不断去发现自然,探索自然,照亮自然”。这里的“照亮”带着强烈的主观意识,它意味着作者对自然已有着深刻的体悟,不是旁观,不是顺从,而是更改,一种高于原状的智性抵达。

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看出,作为诗人的李少君,一次次接近自然,倾心自然,他已从中获得了那些比他自身更重要更持久的东西。

 

一块石头从山岩上滚下

引起了一连串的混乱

小草哎呦喊疼,蚱蜢跳开

蜗牛躲避不及,缩起了头

蝴蝶忙不迭地闪,再闪

小溪被连带着溅起了浪花

 

石头落入一堆石头之中

——才安顿下来

石头嵌入其他石头当中

最终被泥土和杂草掩埋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看到的这一幕

才发现这块石头其实是落入了我的心底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到了我们眼里,本就微不足道,即便是放归自然当中,它也可有可无。可是,就是这么一块“石头”,到了诗人李少君的眼里,它如人一般,有着漫长的旅程,经历繁多,终而得其归宿。这是石头的命运,这也是人类无法避开的境遇。正如作者在诗中所言“石头落入一堆石头之中 / ——才安顿下来 / 石头嵌入其他石头当中 / 最终被泥土和杂草掩埋”人类何尝不是这样,生于自然当中,最后又被自然覆盖。作者在诗中最后一节做了交代“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看到的这一幕 / 才发现这块石头其实是落入了我的底”,为什么是落入诗人的心底呢?这种自我坦陈的方式表面上看隶属于圆熟的技巧,酷似弦外之音,实际上它被赋予告知的能力,传达物我超然的境界。

或者也可以这么理解,最后这简简单单的两行,足以证明作者看见了,从自然当中,他看见了石头并不是石头的容器,而我们的身体也不仅仅是唯一值得依赖的居所,它是我们正在返回的故乡。

毋庸置疑,在诗人面前,自然具有永恒的吸引力,换句话说,最出色的作品将使得自然从未有过真正的死亡。

 

石马铜牛的幽深处

只有三两声鹧鸪相呼应

 

我逐级登高,满耳开始灌满蝉声

满目全是老人,三五几个各自分散

 

寂寥的古木旁,半山的空亭子里

他们对路人毫不关注,仿佛只是在云游

目光木然,他们沉浸在太极和自己的心事里

 

或坐着或站着,他们都不做声

在苍茫的暮色中,他们静默又仿佛有所等待

 

为什么老年才寻觅这么幽美的栖身之处呢?

                                                   ——《半山》

 

与前一首《一块石头》相比,这首题为《半山》的作品却是以另一种孤独之躯让人过目不忘。前者纷乱、闪烁,后者茫然,无声。作者于半山处偶遇三五老人,通过细致的刻画,让读者看到了一幅“此身欲离世,山中草木惊”的图景。应该说,若没有良好的文字功底以及把控事物的能力,这样的作品很容易写破,一切都摊开了,也就所剩无几。但作者是个谋篇布局的高手,前面四节平平淡淡,到末尾嘎然处,冒出一个问号:为什么老年才寻觅这么优美的栖身之处呢?如果没有这一句,那么这首作品就显得庸常,不可取,而因了这一句,便有了四两拔千斤的造化,整首诗瞬间飞跃起来。

至于答案在哪里?作者未曾有过暗示,作为读者也不得而知。这是潜藏于自然万象中的一个质问,石马铜牛不知,鹧鹄不知,蝉儿未觉,古木也未觉。

这正是自然的大隐之所在。

 

作为一名热衷田野调查的地方志工作者

我经常会查阅鹦哥岭的花名册

植物谱系在蒲桃、粗榧、黄花梨名单上

最近又增添了美叶秋海棠和展毛野牡丹

动物家族则在桃花水母、巨蜥、云豹之外

发现了树蛙和绿翅短脚鹎

 

而观测室里也记录了鹦哥岭近期的两件大事

一是十万只蝴蝶凭借梦想飞过了大海

另外一件是二十七个青年挟着激情冲上了山顶

下山时几支火把在漆黑的山野间熊熊燃烧

                                                   ——《鹦哥岭》

 

如果翻阅李少君其他的诗歌作品,我们会发现这不是一个崇尚虚构的诗人,“虚构”在他个体的写作词典里往往意味着漫无边际的夸大或不可原谅的缩小。作为“自然诗人”(有评论家曾给予这样的封号),他深深明白毫无节制的虚构甚至是无中生有,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自然的侵犯。虽然,“虚构”在他者眼里是一种十分美妙的艺术手段,可以扩展自身,可以通过不同的角度或介质进入研究事物的状态。可是,李少君已经得以远离,他向自然靠近,靠近更为原始的一种真实,即便是在某些场景或细节中进行虚设或创建,他也能做到异常的平衡与得体,这是一种见识,更精确地说,这是一种超越虚构的能力。

就拿这首《鹦哥岭》来说,不管是前面提到的“水母”、“云豹”、“蒲桃”、“展毛野牡丹”等动植物谱系,还是后面摆出的“十万只蝴蝶飞过大海”、“二十七个青年挟着激情冲上了山顶”两个事件,事实与否,虚构与否,都已不重要,因为作品中这个名叫“鹦哥岭”的地方,在作者笔下已构成了另一个并不附属于旧有地域特征的自然,这不是简单的比拟,更像是一次早有谋划的提升,让一个具体的空间也能遵从更美的意愿,得到属于自己的幻影。

作为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我就有类似的感觉。正当顺着“花名册”逐一搜寻时,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人目瞪口呆。如果将其视为作者对经验的熏染,还不如把它归于自然的馈赠。自然可以给出暗示,但也可以寂寞无声。对于那些有着深刻洞察及高超技艺的诗人而言,他可以让词语变得精密而奇妙,与此同时,他亦能让他的书写对象由单一走向繁复、由一成不变走向绝无仅有。我想,李少君是深谙此道的,而且,这一事实本身也足以让更多的读者获得意外的美的抚养。

 

伊端坐于中央,星星垂于四野

草虾花蟹和鳗鲡献舞于宫殿

鲸鱼是先行小分队,海鸥踏浪而来

大幕拉开,满天都是星光璀璨

 

我正坐在海角的礁石上小憩

风帘荡漾,风铃碰响

月光下的海面如琉璃般光滑

我内心的波浪还没有涌动……

 

然后,她浪花一样粲然而笑

海浪哗然,争相传递

抵达我耳边时已只有一小声呢喃

 

但就那么一小声,让我从此失魂落魄

成了海天之间的那个为情而流浪者

                                             ——《海之传说》

 

很多读者认为,在自然面前谈情说爱,不仅要有十足的信心,还要有更为彻底的激情。我赞成这样的观点。当我读到《海之传说》这首作品时,我深信作为诗人的李少君就是那样的人。也许,会有另一些读者不把它当作情诗,仅仅认定那是漂浮中偶尔闪过的与两性相关的欲望,可我始终认为,作品里埋藏着一个持久的坚定的爱情传说。作者写的是自然界的海,实际上却烘托着一个爱的港湾,语句是轻柔的,情境是迷人的,神圣而透明。

国内写情诗的高手很多,但很多诗人往往从身体出发,从一己出发,无法摆脱自恋式的、自白式的书写,就我知道的诗人中也没有几位能像李少君这样把私己之爱寄存于壮阔的自然空间当中,把读者变成亲密的分享者,因为他永远不会写出如下的句子,“我身体里的波浪正追逐着你深夜里的大海”。这也凸显着作者与众不同的情怀,它并不一定十分博大,但却真切得让人无限向往。

这种真切,在李少君许许多多和自然有关的诗歌作品中,我们都能读得到。当读者面对这样的作品,看到不同的光线在字里行间摇曳,看到那漫不经心的着色和不断迁移的痕迹,你会感觉到一个热爱自然的人,他和自然从未有过距离,哪怕是那被称为短暂的隔阂。他已不受任何想象的制约,他把自己放置自然当中,接受排挤,也接受恩赐。进入这样的一种创作,需要勇气和高度的独立性,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种策略,它还意味着人与自然更紧密地纠缠一起的新的可能。

这种精神气质不是谁都具备的,尤其是在当下诗坛,在趋名逐利的诗人群中,有时,它也受到无端的蒙蔽,甚至被刻意抹除,但正是有着李少君这样的坚持,也促成了我们对他的爱,不仅仅是他的诗,还爱他的义无反顾,爱他在自然中所诞生的另一副卓绝的形体。

当然,如果说还有什么令他不能快速靠近的话,在我看来,那也只剩下敬畏,通过《孤独乡团之黑蚂蚁》、《江边》等一系列作品,我们不难看到李少君身上那作为一个诗人所怀有的对自然的敬畏。“敬畏”是一种内缩的行为,它表达了对未知力量所持有的退让。当然,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在现实社会中,敬畏有时会让人不知所措,谨慎而卑微,甚至就是胆怯。可是,当我们视其为人文品质时,敬畏往往能带来后发制人的力量。

我这么说,似乎预示着那个正和自然同步呼吸的人将有令人更为惊讶的表现。或许,这并不是我个人的臆测,而是自然于冥冥中传递而来的期许。自然并不是谁都能认领的,自然有属于自己的脉搏,他也等待,那个可以牵手的人,哪怕那就是一个在文字中忽然得以遇见的人……

 

 

附:李少君作品《大雾及其他》

 

 

  

 

连续一周的大雨终于消停

树木们一身湿漉,也歇了口气

舒展开新嫩的叶子

昨夜的一场争吵却还在继续

绵长的积郁挥之不去

一如这弥漫的大雾仍在缭绕

 

她清晨就出了门,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我们的小木屋就在半山中

屋后是丛林修竹,屋前有一条小溪

她也许是去了那片竹林里溜达

也许是在溪水边的石头上静坐

 

我心神不宁,倾听着她迟疑的徘徊的足音

我倾听了一上午,终于按捺不住

那足音似乎一直隐隐约约没有过间断

那大雾也久久盘桓,不肯消散

 

有过一只小鸟探头探脑来暗示过什么

足音、鸟鸣和她的面容交替闪现又隐没

我伸出头去,仍不见人影

我仿佛看到她正在随手采摘野果

草地上结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网

 

雾消隐了泥泞地上所有清晰的脚印

我感到她还在山中,又好像已经不在

 

大雾隐瞒了她已经远去的真相

大雾掩饰了她早已消失的身影

 

 

 

 

 

黄昏,渡口,一位渡船客站在台阶上

眼神迷惘,看着眼前的野花和流水

他似乎在等候,又仿佛是迷路到了这里

在迟疑的刹那,暮色笼罩下来

远处,青林含烟,青峰吐云

 

暮色中的他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

确实,他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道怎样渡船,渡谁的船

甚至不知道如何渡过黄昏,犹豫之中黑夜即将降临

 

 

 

 回湘记

 

那个叫萝玛的咖啡馆我没见过它

它也没见过我,所以门半闭半开,两侧的迎宾小姐

听我说普通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怎样招呼我

 

那个叫陈家米粉的小餐厅似曾相识

它也似乎记得我,所以那半碗肉丝米粉

为表示热烈,辣得让我差点流下了眼泪

 

那个叫黛丽丝的美发店我不熟悉它

它看着我也很陌生,所以它冷着脸

对我这样只剪个短发的不速之客有意怠慢

 

那个叫碧洲公园的地方我以前常去

它也很了解我,所以老榕树里的和风扑过来

宛如老友相拥,对面的东台山恍惚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那我曾经常对着朗诵的涟水河

对我当然印象深刻,我曾献给它无数的诗歌

猛一见到消失多年的我,流速一下加快

河边草木也有些小小的激动

 

那突如其来的故乡的小雨显然也知道我

我也觉得它很亲切,它打湿了我的头

但柔和得仿佛只是亲人抚摸了我一下

 

对面母校大门里轻盈走出一位白衣少女

她好像认识我,我也看着很面熟

她仿佛二十多年前隔壁班的女生,先是冲着我一笑

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欧洲的冬天

 

末日论盛行的年代,寒流也加剧

苦闷中人们纷纷涌进咖啡馆里

想听听诗人们在说些什么

于是有诗人站出来,慷慨激昂

俨然上帝一样严正发言

他每说一句,台下狂热欢呼

壁炉里的火,似乎比平常烧得更旺

 

作为一个个人主义者,我不喜欢

这样的氛围,只得踱出咖啡馆

街头落叶纷飞,花草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我独自在石子铺就的街道上徘徊

天空阴郁,所有的店铺都已关门紧闭

大街上冷清不见一人,只剩

少许几缕灯光投射在古老的地面上

 

天气太寒冷,还是咖啡馆里暖和一些

于是,我又犹豫着折回了咖啡馆

 

 

 

 新早春二月

 

一个江南小镇上的小学女教师

喜欢诗,擅长玩微博和短信

私底下自怜自爱又自怨自艾着

她也有一个爱恋对象,异地的网友

她的灵性她的寂寞她的骄傲

就只有他还在意着、惦记着

 

她的嗔怨喜怒,也有了粉丝

这增加着她的自傲,也增加着她的自卑

冥冥之中她总盼望着

有一天他会带着她远走高飞

但她身边的现实还是小桥流水

流逝着她的忧伤也流逝着她的青春

 

那个男青年是一个大都市白领

爱上网,他们在虚拟空间里一见钟情

他就喜欢这样的小家碧玉,让他轻松

但也是幻想大于行动,总在迟疑

他经常和友人们诉说,从不见迈出半步

就这样两个人每天守着电脑和手机相思

 

心在一处人隔千里之外的现代牛郎织女

让我感叹不已,我忍不住劝那位男青年:

你就是她的全部,她的人生

就只等着你帮她去完成

你应该和她私奔,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如果这样,就是一个新的早春二月

 

 

 

 平原的秋天

 

秋天,华北的平原大地上

已收割完所有的庄稼

整个田野一望无际地平坦

只余下一栋房子

掩盖在几棵金黄的大树下

 

白天,屋顶铺满黄金般的叶片

黄土色的房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可以听到鸡叫声、牛哞声和狗吠

还有磕磕碰碰的铁锹声或锯木声

 

夜晚,整个平原都是静谧的

唯一的访客是月亮

这古老的邻居也不忍心打搅主人

偶尔传出三四声猫咪

 

夜,再深一点

房子会发出响亮而浓畅的鼾声

整个平原亦随之轻微颤动着起伏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从山岩上滚下

引起了一连串的混乱

小草哎呦喊疼,蚱蜢跳开

蜗牛躲避不及,缩起了头

蝴蝶忙不迭地闪,再闪

小溪被连带着溅起了浪花

 

石头落入一堆石头之中

——才安顿下来

石头嵌入其他石头当中

最终被泥土和杂草掩埋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看到的这一幕

才发现这块石头其实是落入了我的心底

 

 

 

  

 

在茂盛茅草的上方横亘着一条江

江边,燕子飞来飞去很忙碌

仿佛这里的主人,在水面和两岸来回掠过

招呼着天上的、水里的和陆地的宾客

麻雀吃大户,唧唧喳喳三五成群跟着起哄

黄雀一家子在浅滩的草丛间觅食

白鹭形单影只,时停时落

多少有些高傲自负不怎么合群

 

日落时分游泳的人最多,我只是

众多争先恐后拥挤着下水者中的一位

天黑时人最少,我一个人默默扑向江心

 

那么,谁又是这一场景的旁观者?

 

 

 

 山中一夜

 

恍惚间小兽来敲过我的门

也可能只是在窗口窥探

 

我眼睛盯着电视,耳里却只闻秋深草虫鸣

当然,更重要的是开着窗

贪婪地呼吸着山间的空气

 

在山中,万物都会散发自己的气息

万草万木,万泉万水

它们的气息会进入我的肺中

替我清新在都市里蓄积的污浊之气

 

夜间,缱绻中风声大雨声更大

凌晨醒来时,在枕上倾听的林间溪声

似乎比昨晚更加响亮

 

 

 

 夜晚,一个复杂的机械现象

 

在异域的酒店里,我们仿佛重度蜜月

前奏是朦胧灯影下的低语呢喃

紧接着微风吹拂般的亲吻与爱抚

然后,轻快的欢乐浪潮一样再一次席卷而来……

 

夜深人静之时,我在梦中醒来

听见窗外空调骤停复响的运转声

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复杂的机械现象

 

 

 

 孤独乡团之黑蚂蚁

 

每一棵榕树都是一片林子

且相互连接而自成一座森林

鸟儿栖息其上,长须飘拂而下

偌大的绿荫冠盖将孤独也掩埋其间

 

唯有那株细长的槟榔树站在不远处

不肯靠近,它们不是同一种类型

它茕茕孑立,显得孤单而自负

 

每一座岛屿就是一个孤独的乡团

散落在这一片云水茫茫的海天之际

海水将它们相互隔绝又相互守望

那些穿梭其间的鱼群与帆船与它们毫不相干

 

月亮是那最小的一个孤独乡团

但它与这些岛屿不在同一个平面

它总是游离向更遥远更浩瀚辽阔的太空

 

但那些遨游宇宙的星球其实也是孤独的

就象老榕树树干上爬行的小蚂蚁一样

又黑又亮触目惊心

 

 

 

  

 

石马铜牛的幽深处

只有三两声鹧鸪相呼应

 

我逐级登高,满耳开始灌满蝉声

满目全是老人,三五几个各自分散

 

寂寥的古木旁,半山的空亭子里

他们对路人毫不关注,仿佛只是在云游

目光木然,他们沉浸在太极和自己的心事里

 

或坐着或站着,他们都不做声

在苍茫的暮色中,他们静默又仿佛有所等待

 

为什么老年才寻觅这么幽美的栖身之处呢?

 

 

 

 鹦哥岭

 

鹦哥岭上,芭蕉兰花是寻常小景

鸟啼蛙鸣俨然背景音乐

每天清晨,松鼠和野鸡会来敲你的门

如邻里间的相互访问

 

作为一名热衷田野调查的地方志工作者

我经常会查阅鹦哥岭的花名册

植物谱系在蒲桃、粗榧、黄花梨名单上

最近又增添了美叶秋海棠和展毛野牡丹

动物家族则在桃花水母、巨蜥、云豹之外

发现了树蛙和绿翅短脚鹎

 

而观测室里也记录了鹦哥岭近期的两件大事

一是十万只蝴蝶凭借梦想飞过了大海

另外一件是二十七个青年挟着激情冲上了山顶

下山时几支火把在漆黑的山野间熊熊燃烧

 

 

 

 黄昏,一个胖子在海边

 

人过中年,上帝对他的惩罚

是让他变胖,成为一个大胖子

神情郁郁寡欢

走路气喘吁吁

 

胖子有一天突然渴望看海

于是,一路颠簸到了天涯海角

这个死胖子,站在沙滩上

看到大风中沧海落日这么美丽的景色

心都碎了,碎成一瓣一瓣

浮在波浪上一起一伏

 

从背后看,他巨大的身躯

就象一颗孤独的星球一样颤抖不已

 

 

 

  

 

汽车远去

喧嚣声随之消逝

只留下这宁静偏远的一角

 

没有哒哒马达声的山野

偶尔会有鸟鸣、泉响以及一两声电话铃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林间徘徊

 

夜雾散去,露珠一串串滴落草丛

晨曦初露,穿越朦胧的松林

光线折断于树梢间……叮叮当当

 

青山,越来越静穆

也显得越来越高远

枫叶红了

天空,仍然固执地蓝着

 

我看见了第一个在林荫小道上跑步的人

 

 

 

 海之传说

 

伊端坐于中央,星星垂于四野

草虾花蟹和鳗鲡献舞于宫殿

鲸鱼是先行小分队,海鸥踏浪而来

大幕拉开,满天都是星光璀璨

 

我正坐在海角的礁石上小憩

风帘荡漾,风铃碰响

月光下的海面如琉璃般光滑

我内心的波浪还没有涌动……

 

然后,她浪花一样粲然而笑

海浪哗然,争相传递

抵达我耳边时已只有一小声呢喃

 

但就那么一小声,让我从此失魂落魄

成了海天之间的那个为情而流浪者

 

 

(原载《大家》杂志2013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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