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获奖小说】林千千《通往天堂的石板路》
(一)

  山下的村庄掩埋在一层稀薄的雾水里,村庄的小路蜿蜒崎岖至东南西北各方向,村庄的北方,也就是对应山的反方向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据说平原通向最近的城市,城市挨着城市就很难再看到这样的山,就很难再看到这样寂寞的村庄了。这是八月的盛夏,所有的物体都被炎热包囊了,村庄传出一阵阵鸡鸣,这是村庄从长梦中苏醒的第一个迹象,鸡鸣声像雾水一样稀薄的飘到很远的地方,给独自行走山路的胆小的人召来胆量。鸡叫不多久就可以看到被牛蹭光的蓝砖老墙壁上映着一股股灰浅色的炊烟,这是村庄从长梦中苏醒的第二个迹象,不用猜就知道炊烟的下面蹲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或者是穿着破旧背心或汗衫的妇女。村庄里极少有男人,一切男子汉或者青年男女都跑到更远的大城市寻找生计,他们搭上汽车或者火车,三五成群的离开这个村庄,给故乡留下的只是古稀老人和长久没有人居住被夜晚捉迷藏的小孩当做鬼屋的老房子,所以这个村庄其实就是个空壳,那些孩子也只是早晨贪睡到太阳把屁股照得焦灼的孩子。吃完早饭的小孩互相传送一起去学校,手里拿着盛满开水的水杯,没有水杯的孩子拿着酒瓶,背着爸爸给他们买的印着加菲猫的小书包或者布兜,顺着村东的那颗老核桃树,绕过一节河水,翻过一座小山坡不见了。

  少年把车里的石板一块块搬下来,晨暮照着他满身的汗水,呈现出金黄的颜色,他不时的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拭着面额,破旧衬衫软塌塌的贴着膀背,衬衫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衬衫,衬衫像他的手一样布满伤口和老茧。旁边正拿着铁锹削平一个平坦地面的那个人便是他的父亲,外表看来五十岁已过,但其实也只有不足四十岁,父亲削平地面之后也开始搬那些石板,两人默默的做着,像两头小马那样一会儿匍匐前行,一会儿直起腰板歇息片刻。每天早晨趁着日头还没升起虎子就跟着父亲运石板,石板是村委会派发的,由于村中实在没有劳力就依托这对父子了,但这并不是无偿的,不然谁也不愿意干。早上拉上一车,一车也只有十几块,从搬到车上,到拉到山腰,再把石板搬下来,一整套程序做一遍是很花费时间的。他们从鸡叫就起来开始干,到虎子妈亲自去喊他们吃饭。他们坐在餐桌上,虎子爸顾不得村上死人的事而狼吞虎咽于桌上的馍馍,而坐在旁边吃饭的虎子心里也正在想着一个女孩,思念使他提不起一点精神,那怕吃饭。

  养了牛的王麻子吃完饭便牵了牛赶到河边,王麻子像他的牛一样都是单一的个体,也就是说,王麻子是光棍,平时在家偏爱养牛,从不养羊,他觉得牛更通人性,和牛在一起就像是和一个贤惠的女人在一起似的。牛像是他的媳妇,只要有牛在,他就不觉得孤单,当然他并不知道那头牛是不是也这么想,可能谁都不知道吧。牛老实本分的站在河滩上饮水,王麻子也蹲在水边抹巴着脸,等他洗完脸发现牛走了很远,心里一慌就骂道:“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顺着牛奔走的方向王麻子隐隐约约看见水边趴着一个人,他不知道会是谁,是怎样趴在水面上的,他停住脚步觉得那像是一个千年老龟向他靠近,心里不禁开始打颤,又张口骂道:“狗娘养的吓死爷!”。牛已经独自走了很远,不见回头,这一刻对于他来说牛的地位竟不如他对这个“千年老龟”的好奇。他挪着脚步才看清那竟然是个死人,死者是个女人,女人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张开贴在水面,心冷到极点,他表情扭曲得不像个人的脸面,只站了几秒就吓得跑掉了,“死人啦!死人啦!”

  因为河边死人的事情,村上的人几乎都跑去看了,村上一下子空寂了,虎子一人溜达各个路口希望能遇到去看死人之外的闲人,那怕和他们说无聊的话也好,只要别让他觉得内心空虚。有时他站在田埂上望着整个村子,有时希望能和父亲继续去山腰运石板。很长时间之后,有人陆陆续续的从河边回来了,他们议论纷纷,几个中年妇女把李妞的尸体抬出来,李妞的脖子上吊着两个红砖,以便尸体下沉不浮上来。看到这样的情况,很多人就判定是被杀,李妞被人活活的勒死后用砖头压在水下,不过绳子与砖脱落了,所以尸体又浮上来了。

  李妞是邻村老树李的人,至于此后的身世是这样的,李妞刻苦学习但无论怎样都没能考取大学,家人和亲戚不断给她烧香算卦,有人算她时运不济,再忙活也白搭。有人说烧香没惊动天灵,所以拼命烧香,还在自家屋檐上放了一块砖头说是这样可以抬头,前程似锦。结果这些说法都不灵验,李妞越来越感觉到自身的心理压力,有时脾气上来骂人,赌气不读书,成绩随之迅速下滑,可又偏偏没心思去学,可又想成绩达到向往的地步,长久挤压的痛苦导致她精神不正常。离开了学校更是空前打击,于是呆在家里整天不出门,爸妈送来的饭放凉又收回去,没日没夜的发呆,思想禁锢在同一个问题上,自己是怎么了?家人看着也心疼,劝她不上大学也无妨,大学是狗屁,劝她出去走走。可是出去之后李妞整个人就变了,像个疯子一样和小孩子们玩耍,小孩们不陪她玩她就打他们,有时坐在田埂上一天也不动。久而久之村上的人再无法忍受她,就各自守着自己的孩子,唯恐接触到这个疯子,村上的人都劝李妞爸妈想想办法,送去医院治疗。随后把李妞送去医院,李妞又搭车跑回来,这是让村上大为震惊的事情,她是正常了还是怎么了?没人会弄懂。不过后来李妞又像以前那样疯着寻找小孩子,安静的坐在田埂上不动。

  这样的一个人,再继续养下去也似乎毫无用处,李妞爸妈决定把李妞嫁给邻村一个叫程响的小伙子,这小伙子爹妈死的早,平常又不务正业,腿有点陂,人称“陂子”,既没本事又不思上进。李妞嫁给他是再好不过的了。结婚仪式除了李妞家人和陂子村上几个年轻人之外就没人参加了,当天晚上李妞家人回家后程响就色欲大发,关了门窗熄了灯就饥不择食的把李妞抱到床上疯狂的蹂躏,此时的李妞并没有表现出疯的状态,甚至连眼泪都没有,任由这个男人要她,给她疼,让她流血。随后几天陂子呆在家里不断的索取着李妞,把李妞当成一个欲望的一个发泄工具。几天后陂子体力不支对李妞再也来不了欲望了,李妞也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现在只是一味的不说话,不动弹,一开始时陂子有点不愿意,让她去做饭,她不会,陂子做了几次认真教会她做简单的饭。学会之后,李妞也只是每天做饭,发呆,陪男人睡。李妞的家人不断的告诫陂子要善待李妞,李妞的精神受到过伤害,陂子每天看着李妞发呆,觉得自己很惭愧,出于同龄人或者对李妞的病情早有耳闻吧,或者是突然有一个人闯进他长久的一个人的生活里,生活压力突然增大,他觉得身上应该担负一些责任。

  除了从李妞身上获得欲望发泄之外,这个陂子逐渐改变以前不务正业的状态,想找点事情做,以此安稳生计,但又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跑去广东深圳打工。他腿不好,过马路指不定没走过去就被扁在车轮下了,放弃了外出打工,也只能在家搞点小事情了,想来想去还是弄个豆腐坊,也能守着李妞,李妞当然不能自理生活,所以平时李妞的衣服都是他洗的。最初时,李妞的胸罩一搭在院子里那棵不成气候的枳子树上时就被三三两两来买豆腐的妇女嘲笑,最初的陂子有点不习惯被一群妇女当面嘲笑,就想以豆腐的量来堵住她们的口无遮挡。因为村子上的杂乱无章的破事多数都是妇女们相传出口,然后相传很远的,很多时候,因为一点小事而被这些烂口们传诵得周围三里五里内的人都知道。最初时,那些妇女还算遮了遮嘴巴。可是后来李妞的胸罩时间久了烂了,不能再穿了,李妞也只能任由乳房在宽大无边的衣服里吊儿郎当,陂子在夜晚无事可干就伸手揉捏着那对娇好的乳房,性欲来了就钻进李妞衣服里乱咬。

  没了嘲笑的话题,陂子当然不能再过量的送豆腐了,于是那些来买豆腐的妇女们个个埋怨道:“怎么不送啦?这么小气嘛!”

  每当这时,陂子就笑嘻嘻的极有职业操守的说:“豆子又贵啦!生意不好做,就不外送了。”

  女人们都不以为是,她们在乎的只是怎么用最少的钱得到更多的豆腐,从不关心也不会去打听黄豆是否真的涨价或者是降价,所以当她们听到陂子说原料涨价的时候就极不满意的走了。陂子在后面小声骂:“鬼东西,以为自己是美妇啊!”

  事实证明,想吃豆腐的人必定离不开最近的豆腐坊,也的确,陂子的豆腐坊在周围三里五里还没有第二家,很多三里五里甚至六里的外村人都来买他的豆腐,陂子越来越多的被人了解和知道。陂子的媳妇李妞也越来越被人知道。

  从生活中,陂子两口的日子越来越好,陂子清晨忙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幸福,对于她来说李妞只是不说话而已,对于他来说,李妞只是个安静的女人,思考着的女人。有时他亲切呼唤着李妞,让李妞走来,然后笑嘻嘻的往她脸上抹上一小点豆乳,她会“嗯……嗯……”的发出声音,用手擦着脸蛋。陂子看得哈哈大笑,觉得李妞特别可爱,李妞有时会冷不防的踢他的小腿,像是在以示抵抗,乐得陂子放下手里的活就抱住她不动。

  毕竟还是年轻人,李妞也只有二十三岁,陂子或许有二十五岁,这个年龄的青年人脑中还存一点浪漫,即便是在农村,也会对爱情充满向往和规划,何况陂子只是有点陂,陂子只是以前不务正业,而现在日子好了其他想法就翩然而生了,更何况陂子是个精神正常的男人。这个精神正常的男人有时趴在李妞的身旁,看着瞪着天花板的李妞喃喃自语道:“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你在想什么?”李妞从未反应过,还是像原来那样视线不挪移。

  不过,有一次陂子贪婪的趴在李妞怀里这样说的时候,竟然听见李妞从嘴巴里发出一个字,“木……”(木:没的谐音)陂子刚一听到时觉得像是屋子里藏着另一个人,但是又觉得声音发自于李妞的口中,他直起头看着正在看着他的李妞,他心里一下子沸腾了,他以为李妞恢复正常了,高兴得立马从被窝窜出来,赤裸裸的把身子展示在李妞眼前,李妞瞪着他男人的象征物,一动不动。但是这个男人是人间欲望的行使着,他多数时候都喜欢把自己内心的疯狂和悲和喜和一切情绪发泄在肉体中,而那个只会被动摆姿势,只会呆在角落里的女人总是承接着他带给她的肉体繁杂和伤痛。

  (二)

  关于陂子和李妞,少年虎子也再熟悉不过,对他们的熟悉好比早晨起来一眼便看见东方升起的太阳,每逢过节或者其他重要日子,每家每户都不例外肉与豆腐,他家也不例外。吃豆腐的时节比较多,而买豆腐就只在陂子那买,陂子改过自新之后特别实称,在豆腐里从不掺假,而且也不贵,也大概是因为刚做豆腐生意而不知道该怎么掺假吧?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陂子家只有三间堂屋,没有院墙和大门,所以从陂子门前走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陂子和李妞在做什么,只要他们在家。那一如既往的印象就是那么强烈,李妞通常坐在窗子下那张坐垫上发呆,头发有时很乱,乱得像个鸡窝,有时是刚刚陂子给她洗过,洗过的头发呈一攥一攥,眉头露出来了,整个人脸面看得十分清晰。李妞长得并不丑,在村子其他妇女面前甚至算得上漂亮的一个,秀气的神色虽然不如以往,但也毫不逊色与其他女人。从她脸面上还可以看出是个孩子的迹象,这可能与她的学业有关,直到很久她还在读书,只是没考上心怡的大学罢了。很难想象,如果她考取了心怡的大学,此时的她是什么样子呢?完全脱离这个鸟不拉屎的破村庄吧!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被人人称作疯子的女人确是周围几个村子里少有的知识性女性。

  陂子家院墙周围种了几个枳子树,枳子成熟时是黄颜色的,在干净的或者湿漉漉的早晨,那些黄色的果子点缀着整个院子,像个小花坛一样。枳子本该是桔子,但是由于气候问题等等因素而无法完成正常生长,桔子长到最后变成了枳子。枳子有散热排毒的神奇效果,所以每当枳子成熟时就有不少来买豆腐的人接二连三的摘了去。

  虎子也曾摘过一次,他询问是否可以摘那些枳子,而陂子笑嘻嘻的示意他随意摘,反正对他没用,不过千万不要摘完,因为其他人可能会特意来摘的。虎子听罢此话心里很欣慰,他只摘了一个,放在床头的玻璃瓶子里,瓶子里盛满了水,他怕因为没有水分而干掉。那颗枳子很干净光滑,似乎是透明的,漂亮程度使他不舍得去抚摸,而很难想象的是如此美好的东西竟然出自陂子家。他把那颗枳子送给了邻村樱的手里,樱是他挚爱的女孩,樱和他同时初中毕业,都留在家里害怕去远方接触陌生世界,害怕去接触别人。所以这对年轻的恋侣就理所当然的压缩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希望自己心中只有对方,只有对方才配得上自己纯洁的内心世界,不曾被人践踏的世界。

  陂子在李妞生完孩子不久就在一次追野兔的途中被疯狂的摩托车撞死了,疯狂的摩托车像他对李妞疯狂的爱,而爱就是作为一个生命刚刚诞生世界的父亲,而爱就是照顾着一个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的安静女人,那个女人让人太心疼,那个女人的一切都让人落泪。

  陂子被村子上的人埋了之后豆腐坊就塌了,没人再来买了,生完孩子的李妞依旧每日坐在窗口下面的垫子上发呆,细心的人不难发现,李妞多次从垫子上来往院子之间,渡来渡去,像是等待陂子的回来,孩子被爸妈抱走了,这个院子本该是三个人的,却成了她一个人留守到最后。

  过了几天,李妞便死在河水里了,样子狰狞,像是在质问这个世界,像是等待着所有的人去回答她的疑问,而回答她的只有清凉的河水,河水冲走了她的灵魂,剩下的只是没有用的一副躯壳。

  村子里有人对李妞的一生感到悲哀,李妞其实还是个孩子,受伤的孩子,人们把矛头指向王麻子,认定是王麻子所作所为,为了调戏李妞连喂养了一年的牛都不要了。牛被人找到后交给了村委会,王麻子吓得不敢去领,甚至不敢出门,他脑中只有一个镜头,一堆黑发平摊在河水里,呈现出偌大的一个圆形,很难让他相信的是死者居然是李妞。

  王麻子不敢出门,村人不断指责他,有段时间,杀人犯这个词语风靡一时,不少人都要求村委会把王麻子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民警来村子里调查时村委会就用王麻子的牛善待了一番,周围几户人家也享受了一番牛肉的犒劳,所以什么话都不说了,他们的嘴巴像是消失了。

  民警当然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迫于村子上的舆论就随便判定王麻子是杀人犯,王麻子被人带走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呼喊民警万岁。不过,不多久王麻子又返回村子了,他不敢出门,害怕被人指着鼻子骂,李妞的爸妈也曾找过他,要他赔两千块钱这事就算了,但他的牛被村委会吃了,也许现在变成了屎,也许已变成地里的营养,他拿不出来钱,他们就说等着他。

  很多次,虎子清晨路过陂子家的门口时就会看到院墙周围的几颗枳子树,上面还依稀有没有熟透的枳子,枳子的颜色还是暗青色,那是后续长出的果子,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成熟。虎子不去触动死人家的东西,虽然他不相信这个说法,虽然是个自欺欺人的辩驳之道,但还是不想去触动。

  路过王麻子家时,虎子也悄悄的观察着王麻子的动静,曾经王麻子总在鸡叫时起床牵牛去饮水,恰巧那天是吃完早饭才去的,而恰巧就出事了。王麻子是个孤独的人,曾经摸过女人的奶子,所以此次事件所有人都认定是他。

  大约在十年或者十二年前,王麻子四十岁左右,在一次晚归的路途中遇见了一个女子,当时天空的星子照着大地,山坡通往村子的小路高高低低,蛐蛐在野草里不停声,河水闪着涟漪的光。前面的女子是新妇香梅,一想到刚过门的新妇心里就激起一股热流,习惯用手抚慰自己欲望的王麻子突然像感受一下真实效果,虽然他知道那么做的后果,但他更相信,一个刚过门的新妇受到羞辱是不可能有胆量向别人说的。又因为他渴望去探索另一股奇妙感受,所以他在和香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之后就开始行动了,他吞吞吐吐的跑在香梅前面说:“香梅,我,我……”

  香梅吓了一跳,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你怎么啦?”



  王麻子家里相当简陋,大凡独自生活的人生活都相当邋遢,王麻子换下来的衣服挂在门前那根铁丝绳上,门前的赃物堆了一堆,几块看不清颜色的砖在雨天时充当踏板,此时早已是晴天,那些“踏板”人就贴在地面上,看起来相当牢固。这时王麻子突然打开门走了出来,虎子和他应了个正着,两人眼里都是惊恐,王麻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这里,而他不知道王麻子此时在想什么,总之很尴尬。虎子开口,“总是起得这么早啊!”

  王麻子当然不可能笑出来,舆论和局势把他压得就连吃饭的劲儿都没有,自从被认定是杀人犯之后他就瘦了十几斤,“站这干啥?”

  “只是从这儿过嘛!”少年虎子努力寻找理由。

  少年虎子应付的笑着便离开了。

  (三)

  清晨的薄雾像是人的心壁,不论怎么想事情都无法突破,有了雾水便觉得心里压抑难以控制。虎子放弃去山腰搬石块,父亲在背后呼唤着他,他沿着小路,趟过那条死过人的小河,那段河水比较清浅,而李妞死的地方比较深,水比较幽暗,他不喜欢看见水底的幽暗。过了河,他的身影就匆匆的沿着小路一路直下,拐弯,在还算平坦的田野里蠕动,他要去找樱,他无法忍受思念。

  虎子把樱带到田野里,樱还没有洗脸就被他拉出来了,觉得很难为情,不愿自己刚睡醒的一面给他看,但他根本就不会去在乎她有没有洗脸。他们躺在湿漉漉的沟坡里,他们也不在乎湿漉漉的水,他们就那样躺着等着太阳升起把露水蒸发掉,身体渐渐焦灼起来,虎子拔一根狗尾草抿在嘴里,“我现在就想结婚。”

  “我也想。”想进入梦想的樱回答说。

  “我们结婚吧!”虎子重复着这个问题,他们不至十次说这样的话,但也总得出同一个结果。

  “现在太早啦!爸妈不同意。”

  “那咱们以后还会结婚吗?”

  “当然会啦。”

  虎子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希望会吧!不知道那时你会是谁的妻子……”

  “你说什么?”樱睁开眼睛质问着,似乎虎子对他们之间的爱情不抱希望了。

  “没什么。”虎子咀嚼着甜丝丝的狗尾草根部。

  “我听见了,你咋那么说?”樱带着生气的神情质问着。

  虎子现在心里很烦,猛然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想的太多了一个都不会实现,他现在有点讨厌这个村庄,讨厌所有的村庄,离开村庄之后会去城市,城市一定会比这里好,“我不想再重复。”

  樱瞪了虎子一眼也不再说话,仰着脸闭着眼感受着太阳抚摸她的身子。

  夜晚的村庄也许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没有车鸣和喧闹,没有亮光,人走在没有亮光且安静的蜿蜒小路上就会觉得自己陷入人生低谷,痛苦寂寞和无望的思绪纠缠着整个心灵。不管是谁,不管是谁在这样的情境下都会有这种感觉。

  虎子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和父亲一起搬运石板,习惯了经过陂子家门口时张望李妞和陂子的存在,一开始很不习惯看不到他们两个,他希望哪天李妞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垫子上,哪怕继续发呆他也想上前搭话,愿意和李妞沟通,后来就习惯了他们的不存在。虎子也习惯了王麻子早晨打开门走出来和他对视几秒,只是几秒,后来可能是一秒,半秒,虎子似乎发现王麻子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忧伤,那眼神里是绝望,是难堪,是无助,是救赎。

  时间久了,李妞被杀的事情逐渐被人遗忘,话题也少了,村子似乎恢复往日的平静祥和,有时站在高坡上望着清晨被薄雾缭绕的村子就很难让人相信曾经在这个村子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那条河上重新有洗澡的孩子或者捶衣的妇女,只是他们不愿意在李妞死的地方做这些事。河边的沙滩在清晨湿漉漉的,草丛被露水灌溉,山体越来越像个煤堆,村子的鸡叫和炊烟先后发出和升起。

  有一次虎子和父亲在返回的路上遇见了蹬着车子的王麻子,父子停住脚步,王麻子也停下了,王麻子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尽力的不让人看他的表情,低着头等着二人主动和他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谎话和欺骗。

  虎子父亲掏出烟递给王麻子,王麻子赶紧摆摆手表示不抽烟了,虎子父亲说:“你干啥去?”

  “买点蔬菜,”王麻子慢吞吞的说。

  虎子站在一边不好意思去盯着王麻子看,虎子父亲叹气了几声,烟雾像是李妞的头发那样拉得很长,“过去了,别再想了,该咋样还接着咋样,别理会村上的说法,人是为自己而活,不是靠别人的嘴巴校正生活。”

  “我知道了,”王麻子又慢吞吞的说,心里有点焦急,眼神里有点迷茫,“我得走了,得赶时间。”

  “好好,路上慢点。”

  王麻子的背影单薄的消失在下坡路里,虎子父亲努力的吸几口手中的烟,把剩下的踩螅在地面上继续拉着车子走,虎子跟在后面,虎子父亲开口了,“这种人罪有应得,就不能可怜他。”

  虎子停住脚步,虎子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刚才对王麻子说的话可不是这样,父亲变得陌生了,那个男人不是他的父亲,他追上去说:“爸,你咋这么说?”

  “我咋说了?”虎子父亲扭了一下头。

  “你不能这么说,你不像你,你的说法变得很快。”虎子想教导父亲,所以用教导的口吻说道。

  “你,你不懂事,”虎子父亲嘲笑儿子的幼稚,“很多事你都不懂,我可不想跟你胡扯八道。”

  “你懂吗?你咋知道他害了李妞?你看见了吗?我们那天不是在一块吗?我咋没看到?”虎子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父亲不知所措。

  “不跟你胡闹,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人做的一切事天王老子都在看,他啥事都明白,看得真呢。”

  虎子恨不得上前扇父亲的巴掌,每次遇见弄不懂的事情总要以这些封建迷信话糊口,糊弄他,还说这就是真理,一面对王麻子鼓励,一面在背后诅咒王麻子,是他不适应怎么做人还是人本来就活得太卑鄙了?他弄不清楚,他什么都弄不清楚,却很想弄清楚。

  “我讨厌我爸。”虎子抿着狗尾草对樱说。

  “咋要讨厌他?”

  “他很虚伪,很可怕。”虎子想在田埂上诅咒父亲。

  樱咯咯的笑起来,“也许是我们不懂他们吧,别想太多啦!”

  “我懂他,我懂他的衣冠楚楚,人前一张甜嘴背后一颗烂心。”

  樱只是笑着不说话,她没有想那么多,很多事只要和她没有关系,她就不会去在意,不管这事闹得多大,村里人多气愤,那怕爸妈把这些话题搬到餐桌上她也照样听不进去。

  “你会为了娶我而停留在这个村子吗?”樱冷不防的问一句。

  虎子眼珠子转了转,“你一直都喜欢这里?”

  “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先回答我的。”樱占了优势,因为问题是她先提出的。

  虎子迷茫了,这里有什么好,难道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吗?他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想带你离开这儿。”

  樱咯咯的笑起来,樱也曾想过这样的问题,不过最要命的就是她不舍得爸妈,她爸妈也同意过会让她外出打工,嫁给一个有钱人什么的,以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她心里现在很矛盾,假如她外出打工了她见了外面更大的世界,她一定会遇见一个比虎子更好的男孩,也恐怕会和虎子的关系渐行渐远,对于虎子来说,情况也是这样的。即便能和虎子在一起,回到家乡被爸妈一看,那个娶了女儿的人竟然也是个穷光蛋,不会答应的。这问题樱不止想了多次,可都拿不定注意,“我想要你拿定主意,什么主意都行,我都愿意跟随你,可你也拿不定主意,我不放心。”

  “主意?”虎子疑问着。

  “嗯。”樱小声的说。

  虎子又迷茫了,话虽那么说,想法虽那么想,可做起来真是个难事啊,他哪里来钱带着樱走呢?他爸也没钱,再说了,他没去过城市,如果他自己去,遇见多少困难他都能撑下来,可要是带上樱的话,害怕樱受到伤害。

  (四)

  关于这个事情,在随后的日子里虎子烙了心结,干活提不起劲,吃饭提不起神,和谁在一块都觉得心烦,现在他想喝酒,可喝酒闹事,爸打他,他也不能还手。在这种压抑的日子里空闲时间便和樱在一块,和樱在一块两人多数时间不说话,似乎彼此都明白即便说的再多都是废话,他们所关注的一直是在一起的事情,他们只有十八岁,他们想结婚,一天也等不了了。

  发现王麻子买菜是后来的事,王麻子不堪忍受李妞爸妈的督促,迫不得已开始买菜,清晨骑自行车到镇上批发少量的蔬菜,或者是果类,到周边村子叫卖,从不在本村。在路上碰见虎子父子也只是点头示意一下便可。

  晚上时王麻子把门窗关好就在屋子里整理还没卖完的菜,从窗口透着的影子可以看出他在择菜,在摆放,然后弓着腰去别处做着。村子上的小孩子一到傍晚时就在各处乱窜,像小老鼠似的,有时藏在他的屋檐下,因为玩捉迷藏时谁也不想来到这个地方,不想看见杀过人的王麻子,所以这里很少有孩子把它当做藏身之处。不过有时,藏着的小孩藏久了便打瞌睡,蹲在墙角,其他孩子来找就吵吵闹闹的在王麻子门前,随后把这里当做对战的地点,他们举着树枝或者木棍打来打去。王麻子趴在窗户上瞧着他们,瞧了一会儿,孩子家长来了就呵斥小孩不要来这里,还故意说了很多风言风语的话刺激王麻子。王麻子的心一点点的疼着,再不能融入到这种生活里,他甚至想离开这个村子,他在这个村子不能混下去了。

  有一次王麻子竟然跑到陂子的坟堆上,给陂子的骨头下跪,给李妞的骨头下跪,这段时间他对自己也不了解了,他不能理解自己,弄不懂自己,和以前的王麻子完全不一样了。他想跪在那儿救赎,救赎自己的过去,他过去曾干过坏事,香梅的事,偷冬瓜被人骂得死去活来没有脸面,而晚风吹着他的心房,使他过意不去。

  王麻子选择死在李妞死过的水域里,他的尸体被一个小孩发现,小孩互相转告说王麻子自杀啦,所以很多人都表现的很欢喜,做了孽的人终于没有好报,死有应得,村委会的老干部铁大爷不禁连连感慨,“死得太模糊啦!”村委会把王麻子埋了,李妞的爸妈跑到村委会主任那非要两千块钱,说王麻子以前的牛被村委会吃了,怎么说也得值两千块钱吧,现在王麻子欠了一屁股债死了,村委会应该负责把帐还了,别的不多说,把王麻子欠他们的两千块钱还了。别人都劝说李妞爸妈,不能这么做,人死了,在人间的一切爱恨情仇都没了,如果欠就下辈子还吧,不过他们希望王麻子下辈子托成村委会吃掉的那头牛。李妞爸妈态度强硬,最后村主任忍无可忍骂道:“我欠你们钱了啊?你去扒了他的尸骨问他要去!”

  “你不能这么说,他死了我咋要?”李妞妈蛮有理的说。

  “他死不死关我屁事啊,我又没欠你们!”

  加上“他死不死管我屁事啊”这句话还蛮有道理,李妞妈突然不知道怎么反抗了,她明知村委会在王麻子身上捞了不少,可就是没有有效的证据和理由。临走时,李妞爸妈咒骂陂子,咒骂王麻子,是他们害了李妞,如果没有他们,李妞现在可能在家里贪玩,那怕一整天坐在田埂上心里也踏实。

  通往山顶的石板路快弄好了,有村民或者外地人已前来感受。很多次,虎子站在山腰里望着村庄发呆,有时一整天都坐在山腰上思考,脑中不断的回忆着陂子,李妞,王麻子的一生,那村庄的早晨仍旧是薄雾,后来是炊烟,看了十八年的村庄越来越老,越来越破。和樱一起站在山坡上,樱往上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樱像个心理阴影,不管他怎么追都追不上,甚至到了山顶都追不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站在那里很久不说话。

  活儿少了,虎子便对父亲说,“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正在歇息抽烟的父亲表情僵住了,“你说啥?”

  “我不想呆在这儿了。”虎子重复着。

  “那你去哪?”

  “去外面。”

  “外面是哪?”

  虎子一时语塞,想了很久才说,“除了这个村庄之外的任何地方。”

  虎子父亲一气之下给了虎子一巴掌,“混账东西!”

  虎子并没有哭,他很坚强,他用了另一种说法,“我想去打工赚钱,我连结婚的钱都没有。”

  虎子父亲迟疑了很久,最后叹了一声气,“去哪打工?”

  “广州,深圳,上海,哪个地方都行。”虎子不再害怕了,虽然没去过这种地方,但在人生中总有一天要突破自我的去完成一件事,即使现在不去尝试,将来也避免不了去尝试的命运。

  一个清晨,鸭子下河呱呱叫时,炊烟都停歇时,小孩们成群结队嬉笑着在邻村小学的路上,虎子牵着樱的手,两人往平原地带奔去,他们的表情是焦虑,是兴奋,还是其他的,快要看不见村庄时虎子扭头看了看村庄,它很小,只占了一小片土地,但里面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人很多事他都弄不明白。而对于前面要走的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他知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里一定是个天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人间哀愁
七个人的村庄
陈忠实:我的秦腔记忆
农家小屋
微小说:买鞋(外二篇)
《伤村》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