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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泽生回忆1948年国军60军长春被围起义前后纪略

一九四八年秋,国民党在东北的军事力量陷入绝境,几十万军队被解放军重重围困在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地方,各不相顾,欲守不能,欲走不得。

九月,长春城内一片混乱。军队赖着微少的空投粮食活命,士兵面黄肌瘦,士气低落。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吃光了,老人饿死在道旁,小孩子成群地在垃圾堆里寻食,为了一张腐烂了的菜叶而相互拼命撕抢。长春已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时,摆在六十军面前有三条路:一是死守长春,其结果必是城破被歼;二是向沈阳突围,其结果是必将被解放军歼灭在长沈途中;三是反蒋起义,参加革命,向人民赎罪,只有这一条才是活路。走哪一条路呢?这是当时整天盘旋在我脑际的大事,也是盘旋在全军官兵心里的大事。

一 认定起义之路

二十二日晚上,我在长春中长理事会大楼(当时的第六十军军部)的办公室,焦灼地踱来踱去,思索着部队的前途和出路。为了三万官兵和十多万老百姓的前途,我必须走反蒋起义,向人民赎罪的路!想到这里,我看看手表已是九点钟,便拿起电话话筒,对第一八二师师长白肇学说:“白师长吗?你马上到我这里来,十点钟一定到!”说完,又找暂编第二十一师陇耀师长。

十点钟,白、陇二位师长都乘车来到我这里。两人都很奇怪:这样晚了,找他们来做什么?陇耀进屋就问我:“军长,有紧急情况?”我摇摇头,指着沙发请他们坐下。白师长见我紧锁眉头,闷闷不乐,就又关心地问我:“跟新七军又有冲突?”我说:“什么也不是,就是找你们来随便谈谈!”随便谈谈,谈什么?一时弄得他俩摸不着头脑,各自取火抽烟沉默着,等我讲话。看他俩的样子,我一下也不知怎样开口。过了好一阵,白肇学忍不住问道,“军座,我们共患难多年,平日推心置腹,难道今天还有什么不好讲的?”我说:“不是有顾虑,而是我想得太多,不知从何谈起。”陇耀插嘴问道,“什么事情呢?”我说:“就是部队的前途,出路问题。我们过去已经谈得很多,今夜请你们来,就是要商议决定我们究竟如何办?”没等我说完,陇耀就说:“商议什么!军长怎样决定就怎样办嘛!”他的态度很诚恳,口气很坚决。白师长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本来我想马上提出自己的决定,但看白肇学的样子,就改变口气说:“这是关系全军前途的大事,还是大家商量决定才好。”我又问:“肇学,你的意见如何?”他点头同意,说:“对,多研究,才能万全。”而陇耀总是表现性急,说:“军座,你考虑的结果,意见如何?”我想,他俩都是我的老同事,平日披肝沥胆,无话不谈,关于部队的前途,对时局的看法等等,我们都经常交换意见,纵使我提出反蒋起义,他们不同意,也无大碍。就直率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率部反蒋起义!”陇耀一听,就激动起来,说:“我早就想着你会这样决定!我们六十军,这些年受国民党嫡系的气太多了。排挤、歧视、分割、监视,装备坏,待遇低。送死打头阵,撤退当掩护,赏是他们领,过是我们背。这样的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我拥护起义!”虽然,白肇学同意反蒋,但他提议把部队拉出去后,放下武器,解甲归田。他沉痛地说:“我年少从戎,本想为国为民,御侮安邦。但是几十年来,我所看到的却是自相残杀。我不是铁石心肠,我的心伤透了。”陇耀不同意白肇学的“解甲归田”的意见,他激愤地说:“我还要拿着枪,向蒋介石报'五华山事件’的仇!”

我们反复地谈着蒋介石集团祸国殃民的罪恶,军队当前所处的艰难境况,各人内心的伤痛,一直谈到下半夜三点钟。陇、白各执己见,争辩不已。我怕两人这样争辩下去有伤和气,就阻止说:“大家再想一想,今天决定不下,明天再研究吧!”

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快五点钟了,我躺在床上,激动得不能入睡。早晨,很早我就乘车去一八二师,见白师长疲倦地斜倚在沙发上,满眼血丝,像害了一场大病。他看见我就想站起身来,我忙按他躺下。他嘶哑地说:“从你那里回来,一直睁着眼,想到天亮。”我笑着问他:“想得如何?”他说:“没想好,我是决心不干军队了!”看着他苦恼的样子,我心里不禁一阵怜惜。我说:“肇学,我们滇军有过护法、讨袁、拥护共和的光荣历史,那几次光荣的起义,一八二师的前身都曾参加,你知道吗?”部队光荣的历史,更触动他今天的痛苦,他悲愁地说:“怎么不知道,现在还提那些干什么!”我说:“你看,今天的蒋介石比当年的袁世凯如何!”他气愤地回答:“更坏!”我趁势逼进一步问他:“那你为啥不同意起义呢?”他默默地望着我很久,突然挣起身来抓着我的手说:“军座,我赞成你!”我一阵激动,忙用手擦去兴奋的热泪,紧握他的手说:“好,我们就这样决定!”临走时,我又交代他说:“以后,你、陇耀和我,要经常保持接触,具体的拟定起义的行动步骤,开会的地点要多变换,临时听我通知,事情要绝对保守秘密。”

当时,同第六十军一起防守长春的,还有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新编第七军。两军以中山路(今斯大林大街)为界,第六十军守东半部,新七军守西半部。第六十军起义,首先就要对付郑洞国和新七军的阻挠破坏。

十月三、四两日,新七军在长春西面的绿园一带出击,作困兽斗,伤亡惨重,毫无进展。四日下午,郑洞国打电话把我找到兵团部,提出要六十军派出一个团,配合新七军出击。我想试探一下郑的态度,就说:“目前部队士气低落,城外共军围的又紧,根本突不出去。出击,只是增添伤亡。”郑听了很不以为然,愤愤地问道:“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我仍然表示悲观地说:“反正我们六十军是没有希望的!”我谈的都是实际情况,郑洞国也感到不能反驳,只好不关痛痒地说了几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类的话,仍然坚持要我们派出一个团,配合新七军出击。我看他要出击的决心很坚决,就没有再说下去。此时我心里想:起义,他是不会赞成的,现在绝不能让他知道。

第二天,我派第一八二师第五四五团去敷衍,在八里铺一带出击,配合新七军。在出击行动中,郑洞国和新七军军长李鸿常来我的指挥所(康德面粉厂)打听情况。一次,李鸿是单独来的。闲谈中,我装作很愁苦的样子说:“目前,我军士气低落,兵无斗志,贵军如何?”提出这个问题,他也很恼火,说:“士气低落,大概皆相同。”我又试探着问:“你看,我们能继续守下去吗?”他愁苦着脸说:“困难太多。”看他的态度是很消极的,我就又试探着说:“突围,六十军是没有希望,你们还可以的。”他摇摇头,表示信心不大。那时,新七军战斗力最强的师是新编第三十八师,其次是暂编第六十一师,最差的是暂编第五十六师。我就探问道:“五十六师可以突出去吗?”真没想到,这句话引出了他的一肚子牢骚。他立刻数说了一大套:“五十六师,不行!连六十一、三十八师都靠不住,现在是师长有师长的算盘,士兵有士兵的想法。简直是离心离德!现在是圈在城里,还能这样守着,出去,就散了!”原来,新七军上下也早已灰心丧气,自顾不暇,已无能力来阻止我们起义了。

我们派出的一个团,以敷衍的态度,配合新七军出击。打了三天,自然是毫无结果。七日,郑洞国到我的指挥所来,我坚决地向他提出:“官兵没有粮吃,饿着肚子冲不上去。而且三天出击伤亡过大,部队已不能再打,今晚必须撤回!”郑洞国问李鸿,李鸿也说要撤。郑洞国只好同意说:“撤回来吧!”说完,就坐在沙发上叹气不止,事实已非常清楚:守,是等死;突围,根本无望;只有一条路——起义!

二 劝郑洞国、李鸿起义未成

自从九月二十三日早上白肇学也表示拥护起义以后,我同陇、白二人就起义行动问题不断地秘密进行策划准备。

九月二十六日下午五点钟,在铁路宾馆,我们商议派什么人去与解放军联络。考虑到在职者均不便离开,认为派被解放军俘虏后释放回来的两个人比较合适。这两人是原第五五一团团长张秉昌和原第五四四团副团长李峥先。

三十日中午,我们在陇耀师长处研究了我们起义对云南及眷属的影响。考虑的结果是:革命是要发展到云南的,暂时受些苦,以待解放;而且蒋介石已经手忙脚乱,自顾不暇,他也难于去加害云南;至于眷属,很可能会遭到危险,但要起义,也只有忍痛,何况在国民党统治区的家庭,哪个又不是在水深火热中受苦呢?!我们决定照原计划实施,不计后方一切,有冤有债,待革命成功时再算。这个眷属和后方问题,不能不使我们有些心情沉重,三个人直谈至晚饭后暮薄时方散。

十月一、二两日,中统特务史怡安和督察处长张某,接踵来第六十军军部探察情况。处处均须谨慎敷衍,细心提防,不能叫他们看出任何破绽。

二日下午,在第一八二师师长白肇学处,讨论怎样对付新七军。考虑以本军两个师的力量与解放军配合行动,虽感有痛苦,但不会有大的问题。首先议定两个方案:以军事行动予新七军以威胁,促其觉悟,必要时沿两军地境线占领阵地,严密布防,但绝不放第一枪,或本军撤离市区,在长春东北集结待命。同时于开始行动时,分别致函警告对方,由我给郑洞国、李鸿写信,由白、陇师长及所属团长给新七军的师长、团长写信,信的内容主要写蒋介石政府之贪污腐败、无能和无希望,指出目前及今后的军事形势。

四日下午四时,我们三人又在中长铁路理事会大楼进行第五次秘密商议。三、四两日新七军在绿园一带出击毫无进展,郑洞国令本军协力新七军作战,此举双方都要付出牺牲,太不合算,那么在此时发动起义是否可能?经再三考虑,认为:第一,尚未与解放军接洽;第二,在下级军官中的酝酿尚不够;第三,对新七军内部尚未作详密的调查;第四,暂编第五十二师的态度不明。由于这四个顾虑,恐不成功而引起意外的憾事,故另作两个决定:协力新七军出击部队,五日以敷衍的姿态出发,摸清新七军和暂编第五十二师(这个师的事,过去本军向不能过问)的底。同时对各重要干部进行酝酿策动。这次商议,又到晚上八时方散。

八日晚,在郑洞国官邸吃过晚饭返部,又约白、陇师长在铁路宾馆聚议。商定:分别进行对新七军的调查工作;考察暂编第五十二师的态度;秘密征询各团长的意见,限自九日起,四天内完成。

连日来,南京派驻长春的视察官李克庭、特派员项迺光(派在东北的大特务),皆到军部来打探军队士气如何,以及征询对今后军事形势的判断。来者不善。本人皆答以“士气低落”“军事形势尚可乐观”等话,予以敷衍。

对暂编第五十二师,几经与师长李嵩谈话,他表面上表示对现状不满,但依其身份、来历观察,仍觉不可靠。以李素来拒我过问该师人事及一切内部事务看,必须对他采取果断办法。

十三日夜十时,约白、陇二位师长在铁路宾馆讨论有关起义准备事项。首先交谈了酝酿准备工作的进行情况:内部酝酿工作结果非常好,众人皆以为目前形势下已不能再行迟延,对国民党政权之贪污腐败日甚一日,人民生活苦况水深火热,痛心疾首,一致主张反蒋起义。对新七军的态度,从李鸿言谈情绪看,愈觉有把握,唯对兵团部尚无情况搜集,但其力量有限,无顾虑之必要。

在交谈了上述情况之后,我们一致认为全军起义的条件已经成熟。于是就起义行动问题作了以下决定:第一,十四日晨派张秉昌、李峥先为代表,持信前往解放军方面接洽;信由白师长起草,我们三人亲笔签名。由陇耀布置张、李出城;第二,接洽妥当后,预定于十六日夜开始行动,除另有指示外,应采取积极行动向新七军布防;第三,布防完毕后,对其上级送信警告,对其士兵用喊话方式,说明本军意志;第四,对暂编第五十二师,由第一八二师和暂编第二十一师各以一营兵力加以监视,并先行扣留其师长、团长,然后挟制该师就范;第五,派纠察队维持市区治安,并由各部派员宣传、安抚,使之镇静;第六,处置好伤病及后方人员。

原计划十五日下午张秉昌、李峥先返回,但至晚尚无消息,我们十分焦灼不安。一是担心他俩能否顺利地与解放军联络上,解放军是否接受我们起义;再是担心他们被郑洞国和新七军捉去,走漏了消息,使部队起义行动受到破坏。

当天夜里,我的心始终放不下来,又到白、陇的师部探询各项工作进行情况。情况还好,外面亦无变化。但我仍一再嘱咐白、陇师长,要他们密切掌握部队,无论任何人召集开会,都不能离开,即或有危险,也不能变更计划。当我返回军部时,夜已很深了。

十六日上午十时,我正在吃饭,副官报告:“郑司令官电话,请军长马上去。”我说:“告诉他,我在吃饭!”没过五分钟,电话铃又响,副官接电话,转身向我说:“郑司令官请军长讲话。”我拿起听筒,郑洞国语调很急促地说:“曾军长,有要紧事,马上来一趟!”这时我心想:为什么这样急迫呢?郑洞国从来不在上午通知开会的,莫不是走漏了消息?我故意拖延时间说:“我正在吃饭。”而郑还是坚持说:“情况很紧,你马上就来!”他愈催得急,我愈加疑惑。但眼前还得敷衍,不能不去,我只好回答说:“好嘛,我吃完这碗饭就走,可以吗?”他答应了。等郑洞国放下电话,我立刻问白、陇师长郑洞国找过他们没有,他俩都吃了一惊,急忙问我是否联络的人出了事。我告诉他们:“没出什么事,只是刚才郑洞国打电话要我去,催得急,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能不防。”他们说郑洞国没有要他们去,我才稍稍放一点心,便吩咐他俩:“我还是去兵团部。在我未回来以前,就是天塌下来,你俩都不许离开部队。郑洞国如果将我扣留,你们仍按原计划行动。”

我到兵团部刚一下车,郑洞国的副官就告诉我:“司令官在他的办公室等你。”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去,准备着迎接最坏的事情,而表面上依然装得镇定自若。郑洞国身穿美式夹克,拉练大敞开着,半身陷在沙发里,面容憔悴,大口地吸着烟,见我进来,就起身递给我一份蒋介石从沈阳派飞机空投下来的“国防部代电”,内云:“长春郑副总司令洞国并转曾军长泽生李军长鸿:酉灰手令计达,现匪各纵队均被我吸引于辽西方面,该部应遵令即行开始行动。现机油两缺,而后即令守军全成饿殍,亦无再有转进之机会。如再迟延,坐失机宜,致陷全般战局于不利,该副总司令军长等即以违抗命令论罪,应受最严厉之军法制裁。中本删日已来沈指挥,希知照。中正手启。”我看完“代电”后,郑洞国又拿出蒋介石给他的亲笔信叫我看,并且沉重地说:“今天锦州已经消息断绝,情况不明了。”说完又在叹气,在办公室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原来如此,我来前的一切担心,此时已全然消除。我把“代电”和蒋介石的信放在一旁,问道:“司令官准备怎么办?”他说:“只能按命令行事。我计划今晚就开始行动,明日四面出击,后天(十八日)就突围。你的意见如何?”我说:“好吧。不过部队士气低落,突围,六十军是没有希望。”郑听后默默不语。我又问他:“计划从哪条路走呢?”他说:“从伊通、双阳这条线走,……突不出去,就拉上长白山。”对于他这样天真的想法,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说:“你还想在共产党的天下打游击啊!”郑洞国只是叹气,没有做什么表示。我因心里还装着起义的事,无意在此滞留,默坐片刻,就起身告辞说:“下午开会讨论如何行动,我派徐参谋长来参加,他可以代表我决定一切,情况我已了解,一切都听从司令官决定。”见他点了点头,我随即离开。

从郑洞国那里出来后,我就坐车到了新七军军长李鸿那里,想劝他起义。李鸿正害伤寒发高烧。我从他的卧室出来,到会客室,又从会客室走进他的卧室,几进几出,犹豫不定,是否把我们要起义的事告诉他?转念一想:不行!他们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而且我们起义也没有联络妥当,不能轻率告诉他,自找麻烦。我头脑一清醒,就上车回军部了。

三 六十军全军宣布起义

从李鸿处回来,已经是下午了,而张秉昌和李峥先还是没有回城,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原定当天夜里就开始起义行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仍不见联络人回来。而郑洞国又布置当晚开始执行他的突围部署,怎么办?越想心里越急。好不容易熬到天将黄昏,张秉昌和李峥先终于推门进来。我忙上前握着他们的手,急迫地问道:“联络上了吧?”我看着他俩满脸喜色,马上又高兴地说:“一定是联络上了!”张秉昌笑着点点头,告诉我:“解放军欢迎我们起义!”

解放军接受我们起义了!我立刻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白、陇师长。陇师长在电话上兴奋地冲我喊道:“军座,现在就动手干吧!”我也激动地告诉他:“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给营以上军官讲话。”

在去暂编第二十一师之前,我按解放军的意见,又派第一八二师副师长李佐和暂编第二十一师副师长任孝宗,作为我们的正式代表,出城与解放军进一步商谈有关起义行动诸事。

当我到了暂编第二十一师,营长以上军官都已到齐,挤满了一个小会议室。我由浅入深,以诱导的方式,从眼前的政治形势,讲到六十军与蒋介石嫡系的矛盾,然后说明了六十军的处境。最后我说:“弟兄们,长春的处境,大家都很清楚,今天召集你们来,就是要商议办法,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讲话,使不少人(主要是营一级军官)感到意外。过了好一阵,没有人起来发言,大家都很拘束。我笑着问道:“你们发表意见,看该怎么办?”依然是沉默。又过了一阵,有人大声说了一句:“军长怎么命令,就怎么办!”大家都随声附和:“对!军长下命令,我们就办!”我说:“不行,这不是下命令的事;这是关系全军官兵前途的大事情,应该大家考虑,以免将来有二话!”大家坚持要我决定,我坚持要大家来商议决定。推来推去,延误了不少时间。终于有人大胆地起来发言了。他主张“立即向沈阳突围”。我当即否定了这个意见,说:“不行,我们走不到沈阳,就早被消灭了。”有人打了头炮,发言渐渐活跃起来。有人主张:“尽忠报国,战至最后一人。”有人主张:“死守长春,等待援兵。”……就是没有人提议“起义”。我环视满屋的人,大家都是云南袍泽,是被蒋介石强迫到东北来打内战的,离乡背井,抛妻弃子,受尽了蒋介石嫡系的白眼,几年来又都在战场上吃了许多苦头,眼前又都是无路可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我了解他们,他们不提“起义”,并不是不愿意起义。于是,我又更明显地启发说:“死守待援,无异于等死;蒋介石祸国殃民,对我们六十军欺凌宰割,和我们只有怨仇,毫无恩德。我们何苦给他'尽忠报国’!该怎么办?大家还应多加考虑!”大家又是一阵沉默。突然,一个人站起来说:“我主张起义,反对蒋介石,跟共产党走!”此时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到他身上,又转过来望望我的反应。我马上肯定地说:“这是可以走的一条路,我赞成这个意见!”会场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我问道:“你们同意起义吗?”都齐声回答:“同意!”陇耀师长这时站起身来,面对我大声说:“报告军座,我们暂编第二十一师全师赞成起义,请你下命令。”人们哗的站起来,我郑重地对大家说:“现在,我宣布:六十军起义!陇耀师长立即指挥暂编第二十一师向新七军布防。”

从暂编第二十一师出来,我直接去第一八二师师部。我向白、陇两师长说:“暂编第二十一师已经决定起义了,我赞成他们,你们怎么办?”他们也一致表示拥护起义。随即该师也向新七军布防。

我命令白、陇两师长:“如果新七军想剿灭我们,就坚决和他们打!我们有解放军做后盾,不怕他们!”

我从第一八二师回来,打电话给暂编第五十二师师长李嵩:“李师长吗?有件事通知你。今晚十一时,你带着三个团长,到我这里来开军事会议。”我还着重嘱咐他:“一定要准时到达!”

我一直等到听见他和师部总机讲:“要三团部!”才放下电话,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我把副官长张维鹏找来,对他说:“起义行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就是暂编第五十二师还没有安排。这个师是杜聿明派来监视我们的。李嵩平日就拒绝我过问他们师的事。他不会同意起义,更不会听从我的命令。但是暂编第五十二师又正驻在我们两个师中间,是我们起义的障碍。现在,要让你去解决这件事情。”张维鹏问:“怎样解决?”我说:“我已经通知李嵩带着他的三个团长,十一点钟到这里来开会,到时你就将他们扣留。告诉他们:六十军起义了,要他们命令他们的副师长、副团长听从指挥,随我行动。不然,他们的生命掌握在我们手里!”张维鹏站起来说:“懂了,我一定办好!”

夜十时,我正在向军部和直属部队营以上军官动员起义,副官向我报告说:“李师长和三个团长来了。”我说:“你请副官长陪他们一会。”我又继续动员。十一点多钟,张维鹏高兴地跑来报告:“军座,一切都办妥帖了。”他笑着对我讲了经过(见本文末附注)。按计划顺利地扣押了第五十二师的师长、团长;他们的副师长、副团长也都规规矩矩地表示服从命令,随全军起义。听完张维鹏的报告后,我立即抓起电话对第五十二师副师长欧阳午说:“做好行动准备,接到命令就开始行动!”他连声回答:“是!”而且把他对张维鹏表示的“服从指挥,拥护起义”的态度,又向我重复了一番。

随后,我又打电话问陇耀和白肇学,监视暂编第五十二师的兵力布置好了没有?他们说早已布置就绪。此时,对暂编第五十二师的控制有了一个眉目,我心里又多了一分轻松。

四 再劝郑洞国、李鸿起义仍未成

处理过暂编第五十二师的事,已经是后半夜的一点钟了。为能顺利地指挥全军起义行动,我把自己的指挥所移到了裕昌源面粉厂——第五四五团团部,这个团的团长朱光云,思想倾向进步,拥护起义的态度很坚决。

在蜡烛光下我给郑洞国和李鸿各写了一信,总想劝他们与第六十军一致行动。给郑洞国的信原文是:

桂庭司令钧鉴:

长春被围,环境日趋艰苦,士兵饥寒交迫,人民死亡载道,内战之惨酷,目击伤心。今日时局,政府腐败无能,官僚之贪污横暴,史无前例,豪门资本凭借权势垄断经济,极尽压榨之能事,国民经济崩溃,民不聊生。此皆蒋介石政府祸国殃民之罪恶,有志之士莫不痛心疾首。察军队为人民之武力,非为满足个人私欲之工具,理应救民倒悬。今本军官兵一致同意,以军事行动,反对内战,打倒蒋氏政权,以图挽救国家于危亡,向人民赎罪,拔自身于泥淖。

公乃长春军政首长,身系全城安危。为使长市军民不作无谓牺牲,长市地方不因战火而糜烂,望即反躬自省,断然起义,同襄义举,则国家幸甚,地方幸甚。竭诚奉达,敬候赐复,并祝

戎绥!

曾泽生敬启

给李鸿的信,内容基本一样。十七日晨,天尚未明,即派政工处长姜弼武把信先送郑洞国,后送李鸿。姜弼武回来后报告说:“见到郑洞国本人了,他们正在开会,乱糟糟的。郑洞国看完信回答说,'曾军长要起义,请他自己考虑,要我和他一路,我不能干!’”

上午,郑洞国派他的副参谋长杨友梅、长春市长尚传道、省府秘书长崔垂言来见我。为了不让他们知道我的指挥位置,就叫他们到第五四六团团部,我在那里接见他们。

杨友梅见到我就赔笑说:“郑司令官因职务累身,不便前来,派我们多多拜致副司令官,希望副司令官再从长计议。”我说:“我们什么都计议好了,就是反蒋起义!”尚传道忙接过去说:“郑司令官讲,过去那些事情办得不好,请副司令官多提出来。今后的事情,请副司令官多作主张。总希望副司令官从长计议,顾全大局。”我说:“六十军此举完全是为了拯救自身,拯救长春十几万老百姓,非与郑司令官有隙。假如郑司令官有这样看法,还请诸位回去多作解释。”杨友梅又说:“副司令官,军人这样做,是不够恰当吧!”我立刻很生气地驳斥他说:“你们说我背叛,对吗?我们背叛无义,走向正义,难道不应该吗?”崔垂言见我变了脸,慌忙解围说:“杨参谋长的意思,是劝副司令官从长计议。”尚传道也在一旁帮腔:“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几个人把我纠缠得很不耐烦。正在这时,有人报告我:解放军代表已经来了。我急于回指挥所,于是很干脆地对杨友梅他们说:“我们已经决心起义。请你们转告郑先生,假如他们愿和六十军一起行动,我完全负责代为联络;假如他要想先把六十军剿灭再突围,也只有听便!”说完,我手向外一指说:“你们走吧!”临走时,杨友梅还讨好地说:“这些问题,我负责在下午答复副司令官。”

五 向解放军交防并接受改编

从第五四六团团部回到裕昌源,解放军代表刘浩同志正在等我。我们热情地紧握着手,刘浩同志说:“解放区军民,正忙着准备热烈欢迎你们呢!”

刘浩同志也是云南人,很直爽,很热情,谈了一阵我们就熟了。他笑着对我说:“曾军长,去年夏天六十军在吉林的时候,我就到过吉林,还和陇师长会面交谈过,那时我就劝你们起义。”我说:“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不能不如是耳!”相对笑了一阵,他又告诉我:“杨滨同志,就是给你当过副官长的杨重,现在长春外围,他让我问候你。”

杨重,是我过去的副官长兼特务营营长,一九四七年秋天才离开第六十军的。到这时,我才确实知道,原来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从刘浩同志谈话里还知道:在六十军内,从一九三八年就建立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党员不少,做了许多工作,连我设临时指挥所这个团的副团长赵国璋,也是共产党员,无怪乎团长朱光云拥护起义积极。原来,这次起义的发动十分顺利,得地下党的暗中帮助不少。

十月十七日下午,刘浩同志陪我出城到了解放军围城兵团政治部,唐天际将军对我表示热情的欢迎。我们抓紧时间,当面展开军用地图,把部队交防及撤向解放区后方的具体安排确定后,于黄昏时又赶回我的指挥所,立即布置当夜行动。入夜后,第六十军部队认真地将防地交给解放军入城接防部队,我和刘浩同志乘车到各团巡视后,即随部队撤出长春,沿公路开往九台地区集结休整。

天亮后,我们部队正走在路上,蒋介石就派飞机轰炸我们。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由于有所防备,部队既未惊慌混乱,也没有遭到什么损失,只是一些无辜的老百姓遭了殃。蒋介石的狠毒手段,更增添了官兵们的愤慨。我们进入解放区后,老百姓和解放军同志,早烧好了开水,做好了早饭,热情地迎接我们。

东北人民解放军首长及萧劲光、肖华等一兵团的首长,对我们这支起义部队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官兵们都感到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无不十分激动。

一九四九年元旦刚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布命令,把我带的这支起义部队完整地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五十军,我仍任军长。

附注:

张维鹏同志在《六十军长春起义》修改稿中忆述了扣留暂编第五十二师师长、团长的事情经过:

曾军长于当晚(十六日)九时给暂编第五十二师师长李嵩打了电话,要李带着他的三个团长于十一时到军部开会,同时打电话告诉我说:“李师长他们来开会时,借这个机会把他们扣留起来。”事先曾军长写了一封信交给我,大意是:六十军起义了,要李嵩命令他的副师长欧阳午及三个团长,听从指挥,和我们一起行动,不然就先枪毙他们,然后剿灭全师。可是李嵩于九点多钟就带着一团团长胡家驹、二团团长周曙初、三团副团长熊国桢(团长谢绍贤正患伤寒病)提前来到军部。我只得先把他们招待在副官处休息。因为时间来到,李嵩显得很急躁的样子,总是问我:“军长还没有回来吗?”我只得临时编话敷衍他。到了十一时整,我照预定的计划,把军长的信交给他,他看完后,心情非常沉重,胆怯地说:“我们遵命照办。”这时我要李嵩和三个团长轮流打电话给他的副师长及三个副团长(一团副团长贺良汉、二团副团长王鹏、三团副团长熊国桢已作代表在军部)来军部。他们来到军部后,李嵩拉着副师长欧阳午说:“千万要服从军长的命令,起义,起义,保全我们的性命……”两个团长也各向他们的副团长一再交代,要一致行动。这时,就将李嵩和一团团长、二团团长扣留在军部,将副师长欧阳午和三个副团长放回去,准备跟着起义,照军长指示行动。事后,看到李嵩坐着休息的地方,一包香烟被撕得粉碎,扔了一地,可见他的心情是非常沉重的。

欧阳午和三个副团长离开军部的时候,我又向他们说:“军长要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听话,跟新七军跑,我们就先剿灭你们。我们有解放军作后盾,你们不要执迷不悟!”欧阳午连声说:“是!”并要我向军长报告:“我们服从指挥,拥护起义。”就在这个时候,曾军长还打电话给白、陇两位师长,各派一个营监视暂编第五十二师。他们回答说:“早已布置好警戒了。”关于暂编第五十二师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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