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6月,夏日的东北生机勃勃,白山黑水间一片郁郁葱葱。位于松辽平原中部的小城四平再一次战云密布,东北野战军十万大军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四平城内,国军71军军长陈明仁面对一群神情木然的军官,沉声道:诸位,我决心与四平共存亡,城在人在,四平如果不守,我就会躺在那儿。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竟是一口棺材,不由得目瞪口呆,议论纷纷道:陈军长难道要效仿古人“抬棺决战”?
陈明仁解下配枪塞到副官手中,淡淡地说:到时候你就冲我脑门,给我一个痛快的。
他和这群人心浮动的下属约法三章:第一,各部独立死守,不求援,打光为止;第二,除陈明仁本人外,任何人无权发布撤退命令;第三,一线部队敢有退却者,后方部队可格杀勿论。
一年前,东北我军败走四平,陈明仁与新一军军长孙立人作为国军破城的英雄,联袂接受记者采访,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时的国民党官兵是何等的趾高气扬,没想到自去年冬天重启战端后,国民党军在“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中连续受挫,实力大损,不得不转攻为守,形势为之一变。
“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愁得旧病复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副司令郑洞国款款走入病房,杜聿明挣扎着起身,喘着气说道:桂庭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林彪的大军马上将会再度南下。我们手里这点本钱越打越少,老头子又要我们分兵把守这么多城市,如何能集中兵力对敌,这样下去只会被牵着鼻子走,最后连整个东北都会丢掉,这次你去南京晋见委座,一定要让他同意增兵关外。
郑洞国领命而去,一下飞机就直奔总统府,向蒋介石痛陈东北危局,蒋介石一言不发地听着,脸色阴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东北固然重要,其他战线也很重要,实在派不出人了,我的意见只有十二个字,收缩兵力、重点防御、维持现状。
郑洞国愣了,怔怔地出了会神,只得起身告退。(蒋介石确有苦衷,当时国民党军各条战线的兵力都捉襟见肘,只因蒋介石发动内战,步子迈得太大,导致战事愈演愈烈,摊子越铺越大,不久,国民党军调整战略,改全面进攻为重点进攻)
第二天,郑洞国缠上国防部长白崇禧,陪着笑脸道:白长官,驻热河的53军原本属于东北建制,能否归还?
白崇禧打着官腔说:华北比东北重要嘛。
郑洞国大怒,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吼道:东北守不住,华北焉能独善其身?
白崇禧只是冷笑,两人不欢而散。郑洞国在关内蹉跎岁月的时候,东北我军如怒涛狂飙般发起夏季攻势,而且是南北两路并举,南满的三纵、四纵包围梅河口,北满的八个师浩浩荡荡地渡过松花江,其中二纵兵临怀德城下。
长春的新一军和四平的71军慌慌张张地出城救援怀德,结果71军的先头部队88师在十里铺陷入重围,一番激战后全军覆没,师长韩增栋阵亡。
陈明仁率87师殿后,正在公主岭安营歇息,听到88师中伏的消息,陈明仁如堕冰窟,半天说不出话,猛然意识到危险,高叫道:快,撤退!
国民党士兵手忙脚乱地扒上火车,最后一列火车还没启动的时候,我军先头部队杀到,将这伙慢半拍的国民党兵一锅端,陈明仁要不是见机得快,恐怕已经沦为阶下囚了。
我军穷追猛打,直杀到长春城外,一度占领机场,把个孙立人惊出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部署防线,城中也人心惶惶的,家家关门,人人闭户——我军其实只是虚晃一枪,二纵沿着中长线,绕过四平,攻克昌图县,并在四平街以南和南满的三纵、四纵胜利会师,就这样,东北解放区再次连成一片。
杜聿明大为恐慌,只得抓大放小,放弃一批中小城市,将兵力收缩在沈阳、长春、四平、吉林等寥寥数城。
林彪决心拿下四平,这是他入主东北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攻坚战。四平确实是东北战局的胜负手,去年是必守之地,结果吞下一场苦涩的失败,今年是必争之地,不容有失。
攻城部队陆续集结,计有十万余人,由一纵司令员李天佑统一指挥。林彪估计守军人数不足两万,五比一,不说稳操胜券,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千里之外的沈阳,病床上的杜聿明吃力地支撑起身子,将一封电报丢给郑洞国,上面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6月30日之前,必须解四平之围。
郑洞国犹豫半晌,迟疑地说:光亭兄,校长有命,不能不遵,可是刚刚收到情报,南满的萧劲光部已推进到本溪。若我大军倾巢北上,则沈阳空虚,万一被钻了空子......
杜聿明点头道:是啊,沈阳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依我看,既然难以兼顾,还是老办法,先南后北,由你挂帅,先击溃本溪之敌,再北上救援陈明仁。
郑洞国脑子飞快运转,一语道破关键:如此一来一回,乐观估算,陈军长至少需要坚守到6月27日,他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杜聿明摇头苦笑道:也只能押宝在他身上了,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他能创造奇迹。
6月14日,林彪亲临四平前线,原计划下午两点总攻,谁知午后风云突变,顷刻间雷声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林彪望着雨幕,若有所思,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晚上八点,天空放晴,李天佑一声令下,我军的大炮怒吼着将无数炮弹倾泻在敌军阵地上,四平城内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二十分钟的炮击结束后,战士们呐喊着自三个方向勇猛冲锋,首先在西南角打开缺口,然后就陷入了无休止的巷战。
双方在拥挤逼仄的街道上白刃格斗,我军前仆后继,国军也拼死抵抗。忽然,一道道火龙喷吐着烈焰迎面扑来——敌人使用了火攻战术,天上也响起恼人的“嗡嗡”声,国民党空军登场,开始狂轰滥炸。
我军血战三昼夜,伤亡惨重,林彪不由得有些焦躁,遂改变部署,命邓华纵队以及预备队六纵17师驰援一纵,向纵深突破。
战斗极其艰苦,我军战士一座楼一座楼地爆破,缓缓向城内核心阵地推进,屋顶上、窗户后、隐秘的地堡里,藏身其间的国民党士兵从各个方向疯狂扫射、投掷燃烧弹,炮兵也开始逞凶,无数的炮弹落在我军阵中,爆炸声此起彼伏。
四平已被陈明仁改造成一座真正的要塞。
我军占领怀德后,不慌不忙地攻占四平周围的城镇,这就给了陈明仁二十天从容布置的时间——其实,在城市外围设防是国军守城的传统,但这一次,陈明仁别出心裁地采用“日式战法”,概括而言就是:放弃外围,集中守城,焦土作战。
四平在伪满时期是一座中日混居的城市,一条横跨南北的铁路穿城而过,东边住着中国百姓,陋巷狭小,平房低矮;西边是日本人的住宅区,到处都是钢筋水泥的大楼,每一座都是天然的碉堡,易守难攻。
陈明仁下令将全城分为四个守备区,高楼林立的城西中心地带被辟为核心守备区,碉堡林立、沟渠纵横,每座楼从楼顶到地下室都有交叉的火力点,而且每条战线都有老兵组成的督战队,端的是无孔不入。
陈明仁不惜将整座城市化为废墟,吩咐下属:城里的工事一定要修得坚固,材料不够的,就拆工厂,拆民宅,不要怕惹出麻烦。
他忽然想起一事,沉声道:把仓库里堆着的粮食都搬出来,当工事沙包用,豆油作为燃料。
不一会儿,一个年约五旬的富态老头闯进军部,气喘吁吁地喊道:陈军长,你咋能纵兵抢粮呢?
此人正是国民党“辽北省主席”刘翰东,四平城中囤积的粮食堆得比山都高,都是他辛辛苦苦贪来的(其中甚至有美国援助的面粉),如今竟被大头兵们拉去当沙包,很有可能毁于战火,怎能不让他内心滴血?
陈明仁冷冷地瞥了刘翰东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鄙视——数日前,刘翰东见围城在即,悄悄化装出逃,结果被巡逻的士兵发现挡驾。陈明仁怒不可遏,当场就想掏枪,被下属们苦苦拦住。
陈明仁对这位他瞧不起的军界老前辈(刘翰东毕业于保定军校,是参谋总长陈诚的同学),根本不想给面子,硬梆梆地说:大敌当前,守城是第一位的,刘主席以为如何?
刘翰东悻悻然离开,从此怀恨在心。
第六天,战斗逐渐白热化,我军突击到两栋富丽堂皇的大楼前:一为中央银行,一为市政府。楼内守军狞笑着开火,只见我军阵中推出七门大炮——这是城子街战役中缴获的7门美式火箭炮——随着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楼内浓烟滚滚,砖石瓦砾纷纷而下,国民党军万万想不到我军居然有这么先进的武器,不由得魂飞魄散,抵抗了几个小时便纷纷作鸟兽散。
入夜后,士气高涨的战士们杀到电信局大楼,这里已经非常接近陈明仁的军部“大红楼”。
此时,陈明仁正不安地踱着步子,脸上阴晴不定,似乎在纠结什么,良久,他将弟弟陈明信唤到身前,期期艾艾地说:杜长官来电,让我把主力转移到城东,这里就交给你的特务团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一热,羞愧地低下头。陈明仁仓惶撤退三小时后,“大红楼”便被我军围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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