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出身十分贫寒。”李天佑将军的三子李亚宁说。亚宁额头宽阔，眉毛粗黑，是将军四个孩子中最酷似父亲相貌的一个。
他说：“我父亲是在苦水里泡大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向我们讲。次数多了，打的烙印就深了，后来就有些烦。父亲就告诉我们说：我给你们讲过去的事情，不是让你们重复我过去的生活，而是让你们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
“是的，”将军的次子李亚滨接过话茬，“那时我们家对饥饿的感受实在是太强烈了，我的叔父李天保就是在那时饿死的，死得很惨。父亲说，每当回想起家乡和童年，他首先想起的就是叔父小天保那声嘶哑的哭喊。”
兄弟二人渐渐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他们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那泪光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为让全家人吃上一顿饱饭，李天佑的父亲把弟弟卖了，换回小半袋糙米。小天佑翻山越岭不顾一切地偷回了弟弟。
“我饿，我饿呀！”这是：—个弱小生命发出的本能的呼救。这呼喊在李天佑心中回荡之前，曾经长久地萦绕在一片贫瘠而又苍凉的土地上。
广西临桂县的六塘圩小江高陂寨，的确是一片贫穷的土地。那里四面是山，在茂密的森林里，常有野猪、黑熊、毒蛇出没，生存条件极为艰苦。李天佑家就住在高陂寨一间坐北朝南的杉皮屋子里，全家人靠租种地主一亩薄田和卖草席维持生计。
苦难开始于1925年。那一年，桂北大旱。据当地县志记载：“从五月至八月无雨，斗米五千。”十旱九灾。这灾荒一下延续了两年，民以食为天，没有粮食，就等于是天塌了。高陂寨村子周围的草根、树皮、野粟、茯苓、蕨根……凡是一切能够食用充饥的根茎，几乎挖得精光。全村同其他各村一样，男女老幼实在无法活命，有的上吊自杀，有的投河自尽。
家家有人死，户户有亡灵。那时，有的家里甚至连立三四个灵牌。春荒严重时，几乎每天都可听到村中有痛失亲人的哭声。这个原本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几乎变成了一个荒村。
李天佑家也是米罐空空，全家挨饿。除大姐桂香己出嫁外，其他六人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活命命，李天佑全家不得不离开故土外出逃荒，来到百里以外的龙胜县金竹坳。
按理说，金竹坳山高林密，物产丰富，凭借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是绰绰有余的。可是，逃荒的人越来越多，金竹坳物产再丰富，也抵挡不住一张张吃饭的嘴。没过多久，山里能供人食用的东西难以为继了。
“我饿，我饿呀！”弟弟天保的哭喊声，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深深地扎在父亲李燕川的心口。他蹲在茅棚门口，端着竹烟管闷闷地吸着。他看见妻子熊氏紧紧抱着孩子，妻子的眼里流着无望的泪水，她不知道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李燕川恨恨地叹口气。他是一个要强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一个男人却养活不了妻儿老小，他感到自己实在窝囊透了。李燕川抽完完一锅烟，又捻了一撮烟丝按进烟锅里。小天佑见了，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细柴火递给父亲口那是一根还在劈劈啪啪燃烧的小木棍，跳跃的火苗把小天佑的眼睛映得炯炯有神。李燕川看着儿子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过了半晌，才悠悠吐出一口长气。
李燕川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咱家还能供崽上私塾呢！李燕川说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在灾难深重的年代里难得见到的微笑。李燕川很久没有微笑过了，这微笑让小天佑感到新奇和温暖。小天佑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李燕川看着微笑的儿子，不由得又叹口气，说：转眼阎佑崽已经13岁了，你刚生下来时才巴掌大呢。
1914年1月8日，李天佑出世时，体格的确显得很瘦小。可对于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的李燕川来说，这毕竟是可以继承李家香火的男子汉。他为自己有了儿子而欣慰不已，他相信这是上苍给李家的祝福，因此，他给儿子取了“天佑”这个名字。李燕川是一个读过几年私塾，曾经在部队里当过文书的秀才。他知道知识和文化对于穷苦人家意味着什么，为了不让孩子长大后吃睁眼瞎的亏，当李天佑五六岁时，家境勉强能够自给的李燕川坚持送他上了两年私塾。
小天佑念私塾期间，正是旧中国面临严重民族危机的年代。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中国，军阀政府对内残酷压迫，对外妥协投降军阀混战，横征暴敛，地主恶霸和高利贷者残酷剥削，再加上天灾不断，百姓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李燕川一家七口，本来在年景好时也只能过半饥半饱的生活，经常遭受天灾人祸，日子就更加困难，到了小天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穷得再也无法供他念书，只好让他辍学，帮着干活养家。
“我饿，我饿呀！”弟弟天保又开始哭叫起来。李燕川心如刀割，他一日接一口地吸烟，吸着吸着，猛地把竹烟管磕了磕，沉着脸来到火塘边，牵起天保走出了茅屋。
天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凛冽的寒夜，天上没有星光，只听得刺骨的寒风穿过深山密林时发出的呼啸。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带弟弟出去，他想，也许是单独为叫饿的弟弟寻找点吃的吧。
李燕川却独自一人背着一个布袋回家了。李燕川面色阴暗，目光游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样子。他谁也不看，将布袋往地上一扔，对妻子说：“煮饭！”
熊氏揭开袋子一看，眼睛立刻放出亮光：袋子里居然是米。在那样的年代，米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呀！
熊氏的手颤抖起来，她小心地拾起几颗米粒放在嘴里嚼着，嚼着嚼着，一下察觉到什么。。熊氏慌张地四下环顾，急切地问：“天保呢？我的天保在哪里？”
李燕川蹲在火塘边，将脑袋埋在膝盖上，一声不吭。熊氏一下子扑倒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大声追问：“你把天保弄到哪里去了？”
李燕川嘴唇哆嗦着，他不敢正视妻子的目光。他用脚踢踢那个布袋，满是沮丧地说：“煮饭吧，饿不死了。”
熊氏一下明白过来，呆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喊了一句：“崽呀！”熊氏喊叫了一声就昏倒在地。
母亲的悲伤，如死水微澜一样，一下一下地荡漾进小天佑的心里。他痛苦极了，他恨自己年龄太小，不能承担家庭的重担，否则，弟弟就不会被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此，小天佑拼命帮父亲砍柴烧炭求一线生机，为父母分担一丝忧愁。他也思念弟弟，砍柴的时候，他总是留意和弟弟一般大小的孩子。
为了多编席卖钱养家，李燕川和妻子日夜不停地干活，小天佑则每天背着编好的草席到处叫卖。
“卖草席啊！卖草席啊！”小天佑到处叫卖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果不是背上的一捆草席，他那瘦小的身子几乎显不出来。可他有时喊得口干舌燥，走得精疲力竭，也卖不出一张草席。
这样拼命挣扎度日，虽然暂时解除了饥饿的威胁，但总不是长久之计。李天佑一家决定去桂林另谋生路。
母亲听说要去桂林，立刻想起小天保。这位善良的农家妇女担心离开以后，再也无法见到儿子，急得伤心掉泪。小天佑见此情景，一下子扑到妈妈面前，说：“阿妈！不要哭！我去把弟弟弄回来！”
母亲擦去泪珠，她知道儿子心疼自己，可一个13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弄回弟弟？母亲摇摇头，泪水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小天佑没有说话，转身冲出了家门。
实际上，小天佑已经打听到买弟弟的人家了。他一口气走了30多里山路，赶到那户人家的寨子外面。小天佑躲在树林里，一直等到天黑才走进寨子。他隐蔽在附近一棵大树背后，伺机进去把弟弟引出来。可等了半天也无动静，小天佑又急又饿，心里一个劲儿地求老天保佑弟弟快快出现。
这时，屋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出了门就急切地尿开了。小天佑定睛一看，心中一喜：那可不是小天保吗？
天佑看看四下无人，便快步冲上前，示意弟弟不要出声，背起他就向寨外奔跑。小天佑沿着没有人烟的山间小道，一口气走了好几里地，断定确实无人追踪以后，才将弟弟靠在路边岩石旁，停下来歇口气。
当小兄弟两人出现在母亲眼前时，母亲一下子惊呆了，她将小天保一把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一个劲地喊：“崽呀！可怜的保崽呀！”
小天佑也流泪了，这是苦涩而无奈的泪，这又是亲人团聚的泪，穷苦人家高兴的泪。父亲李燕川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买天保的人家毕竟给了自己，一袋救命米，如果人家追上门来找人，自己何颜以对？思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自己一个逃荒的，一无地，二无房，无牵无挂，不如一走了之。
李燕川当即收拾了破被、破棉衣和几件旧单衣，和妻子各背一个包袱，两个小弟弟则由天佑用箩筐挑着，一家大小，急急忙忙直奔桂林而去。
李天佑一家来到桂林之后，才发觉选择这样的城市谋生是个错误。风光旖旎的桂林山水秀甲天下，却不是穷人的天堂。
无家可归的李氏一家，幸运地遇见了一个同乡老太太，借了她家的一方田地，全家人才安顿下来。然后，李燕川借了点小本钱，靠卖豆腐和削扁担糊口。小天佑每天和母亲一起，挑着一副豆腐担子沿街叫卖，有时，也到城外割草，挑到街上去卖。尽管这样，全家人也只能喝上一点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仍然不得温饱。
不久，恶运接二连三地降临在李家。弟弟天保回到父母身边，由于饥寒交迫，患病无钱医治夭折了。
1928年的广西又是灾难深重的一年。据史料记载：“秋冬，广西各地大灾，灾区占全省三分之二，约五十个县”，全省“赤地千里，一无所获”。桂林城内，到处是乞丐和流浪者，饿死者的尸体随处可见。
李天佑一家的生活更加难熬了。市面不景气，削的竹扁担无斤米。全家经常断物个个而蕾肌瘤．—斤米。全家经常断炊，个个面黄肌瘦’。
一天，终日愁眉不展的李燕川叫来二女儿小妹。小妹16岁，身材瘦小但匀称苗条，模样也还秀气。如果不是营养不良，必定会出落成一个俊俏的村姑。大姐出嫁后，家里烧火做饭、缝洗衣衫、采摘野菜、磨豆腐、编草席等大大小小的杂活，主要靠她当帮手。
李燕川看着女儿，不知怎样开口，吧嗒了半天烟锅，才吞吞吐吐地说：“小妹呀，你大姐姐桂香早早出嫁了，日子怎么样不说，好歹是有口饭吃了。如今，你也不小了，我认识一户水上人家，你嫁过去后，生活会好些，而且也可得些彩礼，减轻一点家里的生活负担。”
小妹听说是要用自己去换彩礼，泪水刷地流下来。她怔了好一会，突然扑通一下跪在父母面前，颤抖着说：“别逼我走哟！我不去，阿爸！阿妈！”
姐，害怕失去二姐，再也见不到二姐。把二姐留在家中。李燕川的心里也十分难过，他一把推开小天佑，满脸悲愤地说：“崽呀，你知道什么？留在家里会活活饿死的呀。”
为了全家人生存，二姐还是被送给了水上人家。李燕川夫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户船家一去不复返，小妹从此下落不明。
这个打击对李天佑太残酷了。他真恨啊！他恨这个残酷的世界，弟弟天保去年夭折，二姐小妹今年又无踪影，为什么灾难、痛苦和不幸总是降临在穷人身上？
饱尝悲惨童年生活的小天佑，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久，李天佑最小的弟弟老庚也会喊饿了，全家人的生活更加窘迫。于是，李天佑被送到定桂门外一家米粉店当学徒，每天除了帮着泡磨浆、榨粉、烧锅、跑堂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忙着挑水。
挑水是店里最笨重的苦活。米粉店每天用的几十担清水，都要从漓江里挑来。一天来回几十趟，直到装满一个特制的大水缸为止。到缸里快要缺水时，又得赶快去挑。每天从早到晚。李天佑也不知挑了多少担水，只感到腰酸腿痛，肩膀红肿，疲惫不堪。几个月下来，小天佑对这种繁重的劳动，实在难以忍受。
一天早上，小天佑勉强从江边挑水回来，困饿交加的他，一阵晕眩倒在地上，把水桶摔散了。老板夫妇不仅不同情，反而痛骂了他一顿，让他赔桶钱。
小天佑委屈极了，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上涌。但他终于克制住自己。多年以后，李天佑向孩子们讲述那段往事时，仍不免情绪激动。他说：“那时可真想流眼泪呀，可一想到男儿流泊只能惹人耻笑，便忍住了。尤其是看到老板夫妻的神态，我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了。”
那时，李天佑双目圆睁，愤愤地瞪了他们一眼，把手中扁担一扔，说：“老子不干了！”
说着转身进店收拾衣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米粉店。天佑出走后，一个人在桂林街头转来转去。乡下无法活命，城里谋生更难，以后咋办呢？
突然，他想起前几天在米粉店时，曾经听几个顾客谈论过有部队在桂林招兵的，事情，不由心中一动，反正现在没地方谋生，不如去招兵站看看，也许能报名当兵吃皇粮去。
“对，当兵去！”命运之神往往把机遇和挑战同时摆放在你的面前，只有那些久经磨砺的人，才能在冥冥中受到启发和召唤，从而走上一条与以往迥然不同的道路。
李天佑的突发奇想，一下把他带到一个更加广阔的命运之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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