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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花落》01
​    水巷石街晚寺钟,秋枫叶落几多重。

若无一段机缘巧,怎得今生月下逢?

人生,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谜团,就如灵魂有无的争论。

科学家解释说,宇宙是十一维的,甚至是超维的。人,除了一个自认的主体(正本)外,至少还有十个以上的客体(副本)。科学家比喻说,在这个维度里,你的右脚已迈进门槛;而在另一个维度里,你的右脚或许还在门外。由于某种“阴差阳错”,一个维度的你,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另一个维度。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灵魂”及其种种传说。

我只能理解四维的宇宙,对五维已有些晕菜了,更别说十一维乃至超维的了。我们的认知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很多事情我们目前不能理解,更不可能有所谓深刻的认识、准确的把握。

出生之前,我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江南,有那么一个小镇,更不知道镇上的一个女孩会成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余光中先生诗歌中所说的,“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母亲生长在一个被称之为枫溪的小镇。十八岁那年,不知是因为支农还是支边,总之,我母亲风尘仆仆来到我了的故乡,于是认识了我父亲,于是嫁给了我父亲,于是就有了我。我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结果,我一直为自己感到庆幸。倘若母亲没有支什么的缘由,来到我的故乡,或者没嫁给父亲,不知我会“花”落谁家。

也许,我美丽的人生,装点了先生的诗境;或许是先生的诗境,美化了我生活的现实。母亲告诉我,我不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而是笑着来的。母亲说,我稚嫩而酣甜的笑,把他俩着实吓得不轻。一年后,我只有半拃长的脚印,就印在无垠的江汉平原西北边沿的小径上。小径从世界各个角落延伸,汇聚,在家乡漫无边际的山峦里,几经蜿蜒盘桓,铺展到我家门前。

以我家为基点,向东向南,是无垠的江汉平原;往西往北,则是挺拔的高山。我家就巧巧地落在这片和缓的山峦里,斜风细雨一样。站在略高一点的山岭上,能见到四周起伏有致,深浅有序的山峦,像风中舞动的长绫;粼粼的池塘,星星点点,播撒均匀,荡漾着日光云影。

打我记事起,奶奶每天都会早早地起来,穿过堂屋(后堂),跨过天井里的长石条,站在厅屋(前厅)里咳嗽。奶奶的咳嗽,就是我们的起床号。父亲母亲慌忙穿衣下地。小孩瞌睡多。我常常闭着眼睛走出卧房,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等着母亲来给我梳头,头没梳完,我又睡过去了。有一次,从门槛上栽了下去,还没等我哭出声来,母亲立马将我抱起来,掩着我的嘴,直奔卧房,不停地亲着我的痛处,说:“乖乖不哭,妈妈不好,让我闺女吃痛了。”我知道,只要奶奶听到我的哭声,母亲定会遭到奶奶的数落。这不是因为我母亲不贤惠,不清爽,而是母亲没给我添一个弟弟。再加上,母亲说话带着江南的水音,奶奶就说母亲发嗲。这是奶奶最不能容忍的。一天晚上,母亲和父亲躲在卧房里说私房话。父亲说,你过来这么久了,咋就改不了口音?母亲说,你当初不就是觉得我乡音好听,才娶我的?我什么都能改,就这个改不了。又说,你们这里的话,打土雷似的,恁冲。我闺女将来就不说你们这里的话,她要说江南话。父亲说,我还不是怕老妈委屈了你,笨丫头。

母亲私下里总是带着几分得意,说我还没得个人样,头发却长得那么密。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我梳各种小辫。这些怪模怪样的发辫扎奶奶的眼,奶奶就沉了脸,说我妖精一样。母亲装作看不见,听不见,低眉顺眼地跟着父亲进出,或下地劳作,或去打理菜园子,或钻进卧房,用奶奶给的边角余料学做针线活。

母亲将我收拾停当,从父亲的枕头底下,掏出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裹着皮匣子,栓着挎带。母亲拧着旋钮,收音机刺刺啦啦一阵后,开始唱歌。母亲将收音机挎在我脖子上,给我一根梢头束着红布条的竹竿。我挎着唱歌的收音机,舞着竹竿,去看护秧田。在我能把路走利索时,就开始干这些驱鸭赶鸡之类的活了。

秧田在屋右侧土墩下面,离家不远。奶奶时不时地走出屋来,向我这边扫一眼。若是大雾天,我这份工作便被取消了,因为奶奶不能透过雾气,看到我的身影。那时,老家是有豺狗出没的。豺狗叼走小孩的事,根本算不得新闻。

秧田是育禾苗的田,撒下的谷种刚出芽,泛一层嫰嫰的青。带着嫩芽的谷粒,是鸟儿喜爱的食物。鸟儿们常常成群落下来啄吃,头都懒得抬一下。我就“哦哧哦哧”地叫唤着驱赶它们。然而,看着它们细小的身影,万分饥饿的样子,我心不落忍,故意视而不见,任凭它们吃饱吃够,反正人也不缺那几粒粮食。队长见了,并不和我计较,却找我爷爷发怨言,说鸟儿吃了全队人的口粮。爷爷举起搂柴的筢子,要给我梳头。我一旦做错事,或者不听话,爷爷就用柴筢子给我梳头,算是对我的惩罚。那样子只是吓唬,并不当真。回数多了,我觉得爷爷这举止倒有几分可爱。但是,吃早饭时,奶奶脸上却挂着一副可怕的凶相,拿着量布的竹尺,把饭桌拍得啪啪响。我端着空碗,站在一旁听她责骂。我满眼泪水却不敢往下落,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母亲却不敢抬头看我。母亲气短。母亲曾无意中听奶奶说了一句,“第一炮就没打响,长得倒水灵俊俏,也是中看不中用。”母亲偷偷哭了一夜。

直到奶奶吃罢了饭,离了饭桌,母亲才将我抱进卧房,从她碗里给我匀了半碗饭。母亲说:“你应该把鸟儿赶走,它们饿不着的,它们会上山寻虫子吃。虫子带肉,比谷粒好吃多了。”我一下大哭起来,责怪母亲:“为啥不早些说?”母亲说:“没想到你比妈妈还笨呀。”我一面抽泣,一面往嘴里扒饭,嘲讽母亲说:“你才笨。爸爸都说你是一个笨丫头。”后来,我将这些话学给奶奶听,奶奶扑哧笑了,说:“羞人羞人,可不能在外面瞎乱喳。”

早饭过后,太阳已经老高了。即便有雾,这时也散了。布谷鸟漫山遍野地叫,“割麦插禾,割麦插禾”,一遍又一遍地催,好像我父亲母亲还不够忙似的。母亲当然也有得闲的时候,因为母亲有一个“知青”的身份,偶尔有一天半天的假,不像我的土著父亲。尽管父亲和母亲常常背着奶奶,一起歪在枕头上唧唧哇哇念着不是人话的书。但父亲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就没有那一天或半天假的优待。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歪在枕头上读的是《古文观止》,因为我听不懂,一直认为那不是人话。母亲第一次听我说这话时,在床上笑抽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曹雪芹的《红楼梦》,加上《古文观止》,这三本书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

布谷鸟啼叫的时候,野蜜蜂也跟着嗡嗡地飞舞起来。母亲得闲时,会带着我去采漫山遍野的野蔷薇和金银花。我们常被蜜蜂蛰,母亲就点着唾沫涂抹。采够了,我们把花藏在衣服里,悄悄带回我们的卧房,插在奶奶以前煨汤的破陶罐里。我们的卧房立马弥漫了花香。夜里,父亲母亲躺在床上嘁嘁地说笑个没完。

这就是我的故乡。后来听到一首歌,歌词说“我的故乡并不美”,我一直感到诧异。我的故乡有石头花,有竹节草,有斑斓的蝴蝶,有红的、黄的、绿的蜻蜓,有起伏如波的山峦,有波光粼粼的池塘。就连生长于江南的母亲,在我故乡的怀抱里,也常常表现出一副十足的“笨丫头”的疯相。

等到母亲“中用”了,我倒不中用了。——弟弟来了。弟弟每天早上都能喝一碗蜜油汤,是奶奶亲自下厨调理的,猪油加蜂蜜,再添一些米汤搅匀,搁在饭锅里蒸,不多不少,恰够弟弟一人喝。母亲喂弟弟的时候,总会没好声气地喊我“尝尝烫不烫”,等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奶奶也明白了。再喂弟弟蜜油汤时,奶奶就远远地盯着。

曾经有一位作家和一个诗人来故乡采风,作家说我故乡是藏在衣皱里的虱子,诗人说是上帝遗落的一块翡翠。在我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故乡。

在我五岁那年的秋天,成群的八哥和喜鹊,在门前竹园里叽叽喳喳,上下跳跃,飞舞,搅弄得竹园一天到晚扑棱棱地响,异乎寻常地热闹。奶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细女子要出息了。”

弟弟来了之后,父亲在卧房的大床边,给我搭了一张小床。我曾有过的和不曾有过的,全都归了弟弟。那天晚上,母亲伺弄弟弟睡着后,趴在我的小床头问我:“丫丫,你愿意去姥姥家不?”“姥姥像奶奶一样厉害不?”“姥姥跟妈妈一样好。”听母亲这般说,我心里掠过一丝短促的向往,笑着对母亲说:“也跟你一样笨吗?”母亲也笑了,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母亲说:“姥姥比妈妈还要笨。”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些试探性的话。事实上,我那远方的姥姥,似乎一直在扳着指头计算着日子。我刚满五岁,姥姥就勒令舅舅接二连三,接四连五地给我母亲写信,要把我接到枫溪镇去。姥姥或许是想念闺女,或许是想念我,更可能是嫌我故乡过于贫穷,很有一副不把我接走不罢休的势头。而我奶奶却死活不肯,奶奶说:一个细女子,须得几双眼盯着,她一个孤婆子看得住她?还不把她惯得不成人样儿!但奶奶终究没有拗过姥姥。

我家门前有一口池塘,塘边歪着一棵乌桕树,斜斜的,将半个身子探到水面上。离家那天,乌桕树叶全红了。那天早上,天气格外好,蓝天白云微风。母亲将我收拾齐整了,和父亲一起送我去姥姥家。父亲搂着我,像抱着一件金贵的瓷器。奶奶踮着小脚从厨屋里跑出来,端着一碗蜜油汤,大声骂着父亲,让父亲赶紧把我放下来,喝了蜜油汤再走。已有了底气的母亲,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喝完了奶奶的蜜油汤,太阳已从东山露头,奶奶婆娑的泪水在霞光里闪着晶莹的光。奶奶拉着我的手,嘴唇直哆嗦,却硬忍着没哭出来。奶奶很坚强,这一点我很随奶奶。有一回她将我的小辫绞进了纺车,我的小脑袋跟着车轮儿转了大半圈,就是没哭。奶奶却吓得不轻,说:“笨丫头嘞,咋就不晓得叫唤?”我说:“一叫唤就哭了,我不叫唤。”

母亲搂着我在姥姥家住了几天,就跟着父亲回家了。母亲后来告诉我说,这一趟来回往返,耗尽了她积攥了好几年的私房钱。母亲几年都没置上一件像样的衣裳。

母亲担心我怯生,在姥姥面前放不开手脚;加上姥爷大前年走了,跟前没个打圆场的人,担心我受委屈,临行前一再交代姥姥别对我太严。母亲没想到,她前脚离开,我就和我姥姥吵开了。动物判别对方是否具有亲情,靠嗅气味,而人则完全靠感应,靠直觉。我见姥姥的第一眼,直觉就告诉我,我和姥姥是“冤家”。我不知道这是否与西方的星座,或者中国的属相有关,但我相信了命。这就是宿命。

我和姥姥一起,将父亲母亲送到枫溪镇汽车站,看着汽车远去,消失。姥姥抹了一把眼泪,使劲吸了一声鼻子,转身就露出了笑脸,冲着我拍手,“来,我来抱抱我的乖闺女。”姥姥的笑,让我怀疑姥姥可能不喜欢母亲,即便喜欢,装出来的。跟我奶奶喜欢弟弟一样,姥姥喜欢的是舅舅,因为我和我妈都是闺女。但是出门那天,奶奶专门为我蒸了一碗蜜油汤,泪汪汪地舍不下我,奶奶是个好奶奶;而姥姥呢,我不敢肯定是好姥姥。

我扭过身,没让姥姥抱,自顾自地说:“在家里,我跟着我妈,满山跑,都没要抱的。”末了,又补了一句“我是我妈的闺女。”姥姥的笑脸立刻就僵住了。回家的路上,姥姥走在前面,我默默地在后面跟着,谁也不理谁。晚上,舅舅和舅妈带着一个比我高半头的表哥来看我,说了几句闲话,舅妈就催着要走,说晚上风凉,别让猴儿给风吹了。猴儿就是我表哥,瘦得的确像只猴。舅舅他们一走,姥姥关了院门,把我按到一只大木盆里使劲搓洗,擦干,换衣换裤,然后拧小狗似的,提着我的手脚,将我塞进一床小被子里。被面是紫色的缎面,水一样滑溜。在姥姥洗漱的当儿,我的小手在被面上拂过来拂过去,大声唱“新娘新娘上新床,盖新被,抱新郎,甜甜蜜蜜到天亮。”姥姥在外屋笑着骂,“活宝呀,你臊不臊啊。”我大声说:“我妈教的。”

姥姥一上床,就开始问我老家这老家那的,问到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还在问奶奶是不是喜欢弟弟呀,对我好不好呀?我直杠杠地回了一句:“反正比你好。”姥姥使劲拍打着我的被子,气凶凶地说:“真是你妈的闺女呀,白眼狼呀,没良心呀。”“管我啥狼呢,是你,要我来的。”“你现在就滚,滚你奶奶那里去。”“现在天黑,等天亮了,我就走。”这是我和姥姥第一次吵架,姥姥一辈子都没忘。后来,她每每提说这事,就拍着胸口,弯着腰笑,笑得直咳嗽。

枫溪镇紧傍着一条大河,叫白苇河。白苇河有一百多米宽的水面,我初到枫溪镇时,河里还有许多帆船,挂着高大的白帆,穿梭来往,疾缓有致,两船相遇时,这船上的人扯着嗓子,向另一条船上的人打招呼,说笑。如今帆船难得一见,都变成机动船了,串得跟火车一样长,突突突,冒着一股股黑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从白苇河里,汊出一条小河,从北向南,穿过枫溪镇,又归到白苇河。这条小河就是枫溪河,因为沿岸散布着十几棵大腿粗的枫树而得名。而更多的乌桕树则在巷头巷尾,桥头桥尾,房前屋后蓬勃一片,以至于遮天蔽日。一经秋风吹拂,枫树和乌桕树就如一杆杆火把,将枫溪镇渲染得火红一片。枫溪河里的河水,扭捏着朝霞一样的波光。待最后一片乌桕树叶飘落,经霜腌过的乌桕果,便争先恐后地爆裂开来,露出米粒般大小的白色果仁。喜食乌桕果仁的斑鸠,成群结队地飞来,在光秃秃的枝头缩头缩尾,铁疙瘩似的,“咕咕,咕咕”地叫。

老家山多,枫溪镇桥多。出姥姥家院门,往右十几步远,就是镇上最大的一座石拱桥,乌桕桥,拱在石埠的头顶。桥头有一棵硕大的乌桕树,每到深秋,逢上风雨天气,缤纷的落叶会在一夜之间,覆盖大半个桥面,红地毯似的。若是逢上大雾,浓浓的水雾从河面漫到桥面,在桥面翻涌,如天上的云。三三两两来枫溪探访江南的外地人,会雀跃着到桥头照几张照片,然后欣然离去。

枫溪镇有上千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前门,一个后门;前门面街,后门临河。河是从枫溪河掘出的小水道。上千户人家相对排出三里巷、万兴巷、白茭巷、乌衣巷、拐子巷等记不清的巷弄;同时也夹出数目几乎相同,却没名没姓的水道,串个门总要就着桥绕行。

对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枫溪镇最热闹的地方是马家祠堂。我最好的伙伴娴妩,就是在马家祠堂结上的。镇上的人一直替马家人惋惜,说马家盖了这么华丽的祠堂,人丁却不旺。马家祠堂跟马家人丁一样,慢慢冷落,萧索了。马家祠堂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院门已不知去向,院里有一个旧式戏台。以前,马家兴盛的时候,经常请苏州的戏班子来唱昆曲。

那天黄昏,太阳要落没落,余晖落在戏台上。娴妩生拉死拽地把我拽上戏台,要我和她一起唱《白蛇传》,而且她一定要扮许仙,让我扮白娘子。我羞怯不过,又不会唱,拧着身子死也不肯就范。娴妩说“到底是山里人”。娴妩知道这句话伤了我的自尊,立马给我赔不是,不厌其烦地教我。后来,我能有板有眼地唱几句:“我与你永望交鸳颈。不记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摧挫娇花任雨零,真薄幸。你清夜扪心也自惊。”我照着娴妩的姿态和腔调哼哼,并不明了戏文的意思。

晚上回家,得意忘形,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学着娴妩的样子,扭腰甩臂地哼了几句,姥姥拿着鸡毛掸子,在院子里撵了我好几圈,“细乌豆(小丫头)妖里妖气的,不学好。”自那以后,姥姥再也不照母亲的样子,给我梳各式发辫了,而是简简单单拧几把,扭一根辫子,用橡皮筋拴了,拖在脑后。鞋子是襻襻布鞋,青面的。衣服也变成印染的粗布,要么蓝底白花,要么白底蓝花,在万兴巷何裁缝铺子里,量着身子做,还是连襟,布扣藏在腋下,半天都拧不上;裤腿老肥,步子疾一点就扇风。只是觉得我奶奶随口叫的名字“丫丫”不雅,在我入学前,她伙着娴妩妈跑到老远的乡下,找了一个叫余半仙的先生,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唐婉。可娴妩偏不这么叫,一会叫糖碗,一会叫汤碗,后来变成了醋瓶,盐罐。我顶着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在伙伴们的大呼小叫中,和娴妩一起在枫溪镇里疯张。

夏天,饭汤嘴。我和娴妩就把饭端到石埠上吃,瞒着大人的眼睛,将碗放到河水里,然后跑到下一个石埠等着。一会儿,碗顺着河水漂过来,我们用小木棍把碗拨弄回来。有时也会碰上糟糕的事,天上掠过的鸟,会把粪拉进碗里,为保险起见,就摘几片树叶盖在碗上。

稍稍晓事后,我就奇怪:比母亲小三岁的舅舅,怎么会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表哥?问了姥姥几次,姥姥总是支支吾吾,把话扯得老远。春天的一个晚上,天下着雨,我和姥姥睡得早,姥姥又给我讲母亲小时候的事。我又问起这件事。姥姥说:“你舅舅结婚早。”“为啥结婚早?”姥姥气呼呼地说:“纸包不住火了,再不结婚人就丢大了。”姥姥的话,我半懂不懂的,特别是舅舅结婚和纸包不住火有什么关系呢?姥姥说,舅舅新房的泥浆还没干透,就住进去了。我顺便问起我母亲:“我妈纸能包住火,是吧?”姥姥说:“你妈要是纸包不住火,你姥爷早把她扔到白苇河里了。”听姥姥这么说,我有些高兴,看来姥姥不喜欢舅舅,因为舅舅有“纸保不住火”的过错,而我母亲没有。

那年夏天的一天,娴妩不知道野到哪去了。晌午饭时,我刚把饭碗放进河里,猴儿从桥上扔下一颗石头,把我的碗砸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饭碗,左摇右晃地沉到了河底。猴儿在桥上嬉皮笑脸的。我冲他嚷:“你屁股是不是又痒了?”姥姥用鸡毛掸子抽猴儿屁股,总是用没毛的那一头,抽得猴儿像猴子一样叫唤。猴儿说:“你把碗放到河里,你屁股就不痒了?”我说:“我是有毛的那头,你是没毛的那头,哪个合算?”猴儿说:“阿婆现在根本撵不上我,信不?”“我把院门关了,你跑得了?”猴儿气呼呼地甩了一句:“丫头片子都是叛徒。”头也不回地跑了。猴儿刚走,娴妩就跑来了。娴妩会游水,帮我把饭碗捞起来了,还给我拨了半碗饭。

猴儿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跟着舅舅学开三轮车,在白苇河码头帮人拉货,据说收入颇丰。晚上,只要姥姥关好院门,蘸着湿毛巾数钱,我就知道舅舅今天来过了。见奶奶点票子庄重的神情,我心里就欠欠的,问姥姥:“给我买新衣服不?”姥姥头也不抬,说:“做梦。钱攥着你上大学的。”姥姥说猴儿的脑子笨得连钻子都钻不进,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舅妈面前显摆我,以证明她宠我是对的。其实,舅舅蛮稀罕我的,没大没小地跟我闹。我只是见不得舅妈那张脸,一直阴沉沉的,好像从来没见过太阳。我一直认为,“纸包不住火”的责任肯定不在我舅舅,而在我舅妈。

娴妩越来越放肆。这时我们已经上高二了。学校在枫溪镇人所说的“政府路”。这是一条新辟出的大街,叫做“春风大道”。大概觉得太过别扭,后来改成东风大道,四个车道,老宽老宽的。大道两边除了我们学校和几家国营商场,清一色的政府机关。一天放午学,刚出校门呢,娴妩当着好多同学的面,大声喊我“油壶”,跟喊她妈“木马”一样,声音拖得老长。我装作没听见。我能当着那么多同学,承认我是油壶?直到进了我们的拐子巷,我笑着对娴妩说:“你再叫我油壶,我把你和班长‘闷香’的事,说给你‘木马’听。”‘闷香’是枫溪的土话,亲嘴的意思。娴妩本来是笑着的,笑就僵在脸上了,比哭还难看。从那以后,娴妩就乖了好多。

阴历八月初十的那天黄昏,白天的热气才开始消退;我还没放学,舅舅叫猴儿表哥,开着三轮车来接我和姥姥,说是在镇上一家餐馆里订了酒席,要给我过十七岁生日。难得拔一毛的舅妈,也给我买了一件比较潮的裙子,当即让姥姥收了,试都没让我试一下,说是等我上了大学再穿。舅妈说,等上大学就小了。姥姥说,小了就拿到裁缝铺改改,反正现在不许穿。猴儿已整整高出我一个头了,越发地瘦,而且黑。一顿饭吃到月挂中天,繁星满天才回家。

早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姥姥就不让我跟她睡了,说我年级高了,作业多,需要安静。姥姥在二楼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说是姥爷专门给我留的。姥爷临走时,特意交代姥姥“小子要贱养,闺女要娇养”一类的话。我一直在想,倘若没有姥爷这样的交代,姥姥一定比现在凶得多。舅舅给我买了一张席梦思床,以及桌椅书柜和穿衣柜等几件家具。小屋就成了我的闺房。我几次涎着脸对姥姥说,这像模像样的闺房和粗布衣裳不相配,能不能把衣服的政策也放宽点。姥姥说做梦。她硬是把这两个字说顺了嘴。

回到家,洗漱完,已八点多。我赶紧趴到桌上赶作业。夜里,刮起一阵微风,从窗户里飘进来。我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许刚洗完热水澡,经凉风一吹,鼻子就痒痒的。我“哈哧,哈哧”打了几个老响的喷嚏。姥姥听到动静,跑上楼来,摸摸她的额,摸摸我的额,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白地蓝花的褂子,搭在我肩上,转身悉悉索索地下楼去了。我正感叹命苦,没得第二样衣裳穿的时候,就瞥见乌桕桥上立着一个人影。我小屋的窗户,正东朝向,斜对着乌桕桥,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都不会冷落我。那人影像一幅剪纸,轮廓分明,不知他在桥上站了多久,就见他慢慢走到桥的一侧,在桥栏上坐了下来,拿出一支箫,呜呜地吹起来。

我心里麻酥酥地颤动。呜呜的箫声,像旷野孤狼的嗷叫一样苍凉,像秋日天边的游云一样辽远,更像一只随风飘荡的、忧伤的灵魂。

我趴在桌上,双手托腮,听那人悠悠地吹,清涕开始往下淌。那人歇了半晌,又“呜,呜,呜呜呜,呜——”吹起来。箫声再起,如山谷里的清泉,幽怨而缠绵地流淌,像在回忆,回忆飞逝在遥远时空里的凤凰;像在叹惜,叹惜凋落在车辙里的春花;更像是一种留恋,如春风里的柳絮,缱绻徘徊,然后如深秋的归雁,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天际。

此时,皓月当空。

夜里,我发起热来。第二天早晨,头疼得厉害。姥姥急得手足无措,去翻她的“百宝箱”,找出几颗白色药片让我服下,不一会全呕了出来。姥姥急得都带了哭腔,说“往后我不关你,也不啰嗦你了,也不拿鸡毛掸子了。你慢慢起来,我给你煮鸡蛋吃。”今天肯定是上不了学了,我让姥姥去给娴妩说一声,替我请一天假。姥姥从娴妩家回来,却要带我去灵谷寺。她听娴妩的“木马”说,到寺里拜一个师傅能祛病消灾。姥姥让小舅请来一辆面的,拉着我俩去了灵谷寺。

灵谷寺四面环山,如一朵遗世莲花,孤立世外,只有一条青石板路,顺着一个狭窄的山口,通向外面的世界。寺里有着许多廊柱,挂着绿字楹联,“梦醒水云外,花落天地间。”“缘尽本无故,意留为有情。”我不明就里,却对晨钟暮鼓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从那以后,我耳边常常会猛然地响起钟声鼓点。它似乎来自天外,也似乎来自我前生曾到过的某个地方。那钟声鼓点纯洁得如一股山泉,一滴荷露。它每敲一下,就把人的脑子敲成一片空白,凡事杂念便在它的颤音里沉淀,心静如一片无风的池塘。

从那天起,我生命里便多了一个人,他就是我师傅,法号云默,一个清秀得像唐僧的青年和尚。师傅交给姥姥一张符,我们就回家了。

从灵谷寺回来,我果然退烧了。姥姥将那张符看得格外神圣。一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笑着对姥姥说:“我看看啥神符,这么灵验?”姥姥说:“少操淡心。吃了饭赶紧给我上学去。”

不知道姥姥把符藏到哪儿了,我翻了几次都没找到。

第二年清明节,姥姥祭完蚕花娘娘,给我端了一碗茧圆,让我快吃,吃完了给舅舅和师傅送些过去。交代毕了,进屋拧出一个篮子,上面搭着我做衣服余下的一块印花布。

枫溪人似乎格外看重先人的余荫。即便是法定的节假日,学校也不定会放假。然而清明节则不同,先生们都要回家扫墓祭祖,求得先人庇佑,希望带来好运。我们这些当学生的,便借机沾光了。原本与娴妩约好了,痛痛快快地疯一天的。姥姥却安排这样一趟差事。

我亲眼见过,有一回猴儿拧一篮子鸡蛋,将篮子抡得如车轮,鸡蛋却像胶着一样,一动不动。我过桥的时候,篮子不知怎么就脱了手,掉到桥下了。我趴在桥栏上看了半天,约摸够了往返的时间,就转身回家了。姥姥问:“篮子呢?咋没把篮子带回来?”我说:“舅妈说了,等倒腾过来了,就送来。”姥姥说:“那你师傅的用什么装呢?”我就到娴妩家借篮子,顺便把娴妩也借来了。反正娴妩没事也是瞎疯张,不如跟我一起做点正经事。

按枫溪的习俗,师傅虽身在佛门,却是自己的替身,也算是家里人,逢年过节做了好吃的,都不能少了师傅的一份。我嘴笨,担心在师傅面前话说不圆全,就把娴妩扯上了,顺便帮我拧篮子。

赶到灵谷寺,已是日高三竿。人有些燥热。上香火的人很多,和尚们奔来跑去,显得十分忙,好不容易在一溜禅房外的花坛里找到师傅。师傅在花坛里松土,花坛外摆着一堆枯枝败叶和杂草的宿根。师傅的后背印着一片不大,却十分显眼的汗渍。我清楚地看见师傅后颈脖下,有一块拇指大的红色胎记,仿佛是特意按上去的红指印。我喊了几声师傅,师傅起身,循声朝这边望。迎着光,师傅眼睛眯成一条缝,见是我,忙从花坛里跳出来。

我告诉师傅,奶奶包的蚕元,其实都是豆沙和红枣,素的。也许我的解释有些多余,师傅连说晓得晓得。我递篮子给师傅时,师傅把手反到背后,蹭了半天,显得极不自在。我斜眼看娴妩,娴妩的目光正在师傅脸上飞来飘去。师傅问了我的学习,问了姥姥的饮食起居,要去收拾蚕元,把篮子还给我。我说,篮子先你留着,有空我再来取。娴妩在一旁说,“是的是的,我们有的是功夫。”

回来的路上,娴妩说,你的师傅可真好,哪像我的师傅,一个老尼姑,眼睛鼓鼓的,像只“拉嘎布”(癞蛤蟆)。娴妩还说,她前世肯定是女儿国的国王,和唐僧的情缘未了。现在唐僧转世,怎么就偏偏做了我的师傅。一堆疯话,笑得人肚子疼。

那年中元节,枫溪镇出了一件怪事。一对瞎眼夫妻,四处寻找失散了十六年的儿子,没得路费了,就在面前搁一顶草帽,沿街卖唱。男人和女人都戴着黑眼镜,男的坐在马扎上吹箫,女人则着一身红,红衣红裤红鞋红袜,将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唱。夫妻俩把各个巷弄唱了个遍,也没落下几个钱。而且还是外地人,因为他们把“切饭”说成“七饭”。

我们面临高三,学习开始加码,不得空闲,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姥姥时不时提说那对瞎夫妻的事,也是零零星星,东一句西一句的。姥姥说,女人的嗓音真好,一腔一调都揪人心;人也长得清秀,很像我师傅。其实姥姥也是一头雾水,说这对夫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怎么会有失散十六年的儿子呢?大夏天的,从不见夫妻俩冒一滴汗,反而散发着阵阵寒气。姥姥四处张罗,把夫妻俩安置在了马家祠堂一间破败的厢房里。

直到上大学,离开了姥姥,离开了枫溪镇。人们依旧不知道夫妻俩的来历。听说男的仿佛姓阮或袁,女的姓刘或柳,都不甚了然,都称呼男的为阿哥,女的为阿姐。阿哥阿姐常常去灵谷寺为儿子祈福。他们住的小屋里,也设了香案,四季香火不断。阿哥阿姐就靠着一顶破草帽,一支箫维持生计。时间久了,落下的钱慢慢多了,——大部分都是熟人的接济。阿哥阿姐吹唱累了,就在街边树荫里给围着的人讲往事,人们听了很久也理不出一个头绪。阿哥一开口,就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夏天真热,热得人要脱一层皮去……”

阿哥阿姐在枫溪镇住了一年多,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去向。从此,萧索的马家祠堂,更加萧条。大人们再也不让小孩子们去哪里唱戏,嬉闹。第二年,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院墙坍塌了。后来,街道改造的时候,马家祠堂被彻底地拆除了,蓄出一块空地,老太太们常聚在那里扭秧歌。

我要讲的就是阿哥阿姐的故事,我姥姥给我讲得支离破碎,我只能将这支离破碎的故事,再词不达意复述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见到我师傅赐给我的那张符,第一次看到上面的几行字:

堂前燕子归来,杏花开。

一曲清箫吹梦到蓬莱。

落霞坞,飞仙羽,是琼台。

曼舞霓裳失落了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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