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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经典?——《张居正大传》的开创之功

1943年8月,朱东润在重庆寓所写毕《张居正大传》的序言,终于将全稿交付印行。成书至今,整整八十年,这部书经历了岁月的考验,经历了战争和动乱的洗礼,直到今天,仍在一代代读者中口耳相传,被公认为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开山之作。在民族危亡、战火四起的年代,作者苦心孤诣,成就这样一部杰作,其用心不可谓不深;在八十年后的今天,它仍能为读者所激赏,其影响不可谓不远。那么,《张居正大传》的价值究竟何在?对我们今天的阅读、创作乃至为学、为人,又有怎样的启示?

《张居正大传》,朱东润 著,中华书局2023年7月出版

“大传”之为体

1941年,朱东润所在的武汉大学中文系开始设置“传记研究”课程,于是有教师开设韩柳文专题。但朱东润认为:“传记文学也好,韩柳文学也不妨,但是怎样会在传记研究这个总题下面开韩柳文呢?”这引起了他对“传记”这一体裁的思考。朱东润早年留学英伦,对欧洲传记,特别是英国作家的传记,下过一番功夫,从古代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到现代的《约翰逊博士传》,从《人物志》到《传记面面观》,从普鲁塔克、莫洛亚到鲍斯威尔,他对西方的传记理论、传记作品和传记文学家都非常熟悉。回国任教后,他又多方搜集资料,写成十余万字的《八代传记文学述论》一书,对中国古代的传记文学作过一番梳理。显然,在传记文学方面,他有着比前人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深厚的学养。在他看来,从秦汉的史传、魏晋的碑志到唐宋的墓铭、行状,明清的文集、年谱,乃至西方传记学者和作家重视的自叙、回忆录、日记、书信,古今传记的传统不可谓不悠久,体量不可谓不庞大,但中外传记文学的体裁各有优势,也都有各自的局限。于是他决定“实地写一本传记”“为中国的传记文学作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
目标既定,就要考虑写法的问题。朱东润认为,鲍斯威尔的《约翰逊博士传》可谓家喻户晓,但“要写成这样一部作品,至少要作者和传主在生活上有密切的关系,而后才有叙述的机会”;斯特莱切的《维多利亚女王传》,言简意赅,“很有《史记》那几篇名著的丰神”,但又失之太简;最后,朱东润决定做一种“有来历、有证据”,持论中肯,不事颂扬的作品。这几条原则看似平常,实际上对写作者的要求是很高的。

《史记》点校本

对于这种前所未有的新题材,朱东润将其命名为“大传”,对此他也做了一番解释:“'大传’本来是经学中的一个名称,尚书有《尚书大传》,礼记也有大传,但是在史传里从来没有这样用过。……既然列传之传是一个援经入史的名称,那么在传记文学里再来一个援经入史的'大传’,似乎也不算是破例。”
在创作《张居正大传》之前,朱东润曾作《史记考索》《汉书考索》《后汉书考索》,对史传的写法有非常深入的研究。传统史传对同一事同一人的记载,常有所谓“互见”的笔法,读者往往在某人的传记中得到一种印象,而在其他人的传记中,甚至在史书的幽微隐晦之处,又会发现这个人的另一面。显然,朱东润所创立的“大传”,既沿袭了传统史传“解说经义”的宗旨,又有不忌烦琐、叙事完整生动的文学特色(而非传统史传一字含褒贬的“春秋笔法”),是一种融汇中西传记传统的新的尝试。
对今天的读者来说,所谓“传记”,似乎本该如此,但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这还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新路。本书的开创之功,正在于此。

朱东润先生

“张居正”之为题

体裁既经确定,接下来便要选择一位传主。朱东润认为,对一位优秀的传记文学家来说,无论人物大小,任何人的一生都可以写成一部优良的著作。但出于阅读的考虑,“一个平常的人物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所以还是要从伟大人物着眼。而他的时代又不能太远或太近,太远了对读者来说有隔膜,太近了则会因为我们还生活在他的影响之下,难以形成全面的认识。
除此之外,时代的影响也至关重要。朱东润创作此书时,正值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时期,他亲见战火蔓延、民生困苦,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充满忧虑,因而在众多的历史人物中选择了张居正。作者解释说:“第一,因为他能把一个充满内忧外患的国家拯救出来,为垂亡的明王朝延长了七十年的寿命。第二,因为他不顾个人的安危和世人的唾骂,终于完成历史付与他的使命。他不是没有缺点的,但是无论他有多大的缺点,他是唯一的能够拯救那个时代的人物。”
朱东润把张居正作为一个“救国救民的范本”来写,并不完全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事实上,《明史纪事本末》中即对张居正有“救时宰相”的评价,《明实录》也认为张居正“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对当时的政治稳定和经济发展是有贡献的。

张居正画像

张居正被后世视为改革家,他的成就有目共睹,但对其为人处世的非议也非常多,誉之者推为伊、周,毁之者斥为温、莽,而张居正本人,则常以诸葛亮自况。万历六年(1578),户部员外郎王用汲上疏攻击张居正专权,张居正辩称自己整肃纲纪、惩治奸邪,“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皇上之职分也”。万历八年(1580),张居正上疏乞休,自谓“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隆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九年于兹矣”,回顾平生遭际,俨然一篇《出师表》。
对张居正这种有意无意地以武侯自况,朱东润认为他“也许不是模仿诸葛亮,但是也许竟是模仿”。他将张居正击败鞑靼后辞恩命的奏疏,比为诸葛亮拒受九锡的《与李严书》,认为“他们同样地辅佐幼主,同样地有绝大的抱负。在抱负没有实现以前,他们同样地拒绝过分的恩赐”。万历八年(1580),太监孙海、客用引诱神宗夜游,被李太后发现后严加惩处,张居正由此上疏,引诸葛亮“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语,说自己“不敢以外臣自限”,明确要求预闻皇帝起居。朱东润认为,这一篇奏疏“完全是诸葛亮《出师表》的再现”。

张居正与年幼的神宗,截图自《大明王朝1566》

但问题在于,明神宗不是刘后主。后主“知道自己平庸,一切都听诸葛亮指挥”,诸葛亮死后,他所用的人物和政策都得到延续,而神宗则是“聪明、有主张、有决断”的,张居正以“摄政”自居,自然招致神宗的忌恨。谈及两人身后,朱东润沉痛地说:“我们把诸葛瞻的任用,和张敬修的自杀相比而论,便会知道认识错误,真是一个可怕的事件。”
张居正以千古相业自期,作者对这一点有非常深入的体察,因而能够发见张居正“既忘家徇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的决心;另一方面,作者也承认张居正钳制言官、擅权专断的作风,同时又对此抱有充分的“同情之理解”,这就要谈到本书的第三个特点,即传记写作上的“出”与“入”。

作者的“出”与“入”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朱东润已经对历代史传做过系统的研究,决定创作本书之后,他又查阅了《明史》《明史纪事本末》《明纪》《明史稿》《明会典》《张文忠公全集》等史料,做了大量的资料收集工作。在实际写作中,他有意避免唐宋墓志那种“谀墓”的习气,要求自己言必有据。今天看来,最终问世的作品也达到了他自己的期望,对传主是大体公允的,既不一味颂扬,也不专事批评。但作者对张居正的总体评价毕竟是正面的,加之熟悉史实,对张居正的言行有设身处地的理解,因而在行文中常有未能完全掩藏的感情流露。例如讲到张居正因关照徐阶后人而招致高拱及其门人的攻击,朱东润写道:“黑暗中的动物没有道义,没有感情;他们也不相信人类还有道义和感情。”显然,作者认为张居正此举是出于道义和感情,而不是更复杂的政治目的。

另一方面,作者也时常抽离历史语境,以旁观者的视角为读者分析局势。比如万历即位之初,一场惊心动魄的驱逐高拱的大政变之后,作者对张居正与“三位主人”——慈圣太后、神宗和冯保——的关系做了一番分析,使读者对张居正所面临的复杂局势有大体的了解;再如对争议颇多的“夺情”一事,作者援引众多史料,从皇帝的态度、百官的态度到张居正的个人感情、现实考量等诸多方面,条分缕析,说明在这样一场牵涉众多的巨大矛盾中,不同立场的人物出于各自目的所做的选择,共同造成了最后的局面,为张居正的结局埋下了伏笔。从该书对几次重大事件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对张居正及其所处环境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在该书问世以来所获得的无数评论中,有读者认为,本书是作者最能共情传主的一部传记,诚非虚言。
当然,作者也不是一味同情和颂扬,对传主的某些缺点乃至污点,只要是史有实据的(比如张居正的专权、贪污),也并不避讳。总体而言,本书既能借助大量材料还原历史,让读者身临其境,又能以旁观者的视角为读者剖析人物心态、事件局势,窥见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在“当日”与“今日”之间自由出入而游刃有余,是这部传记的高明之处。

语言的“古”与“今”

传记是写人记事之作,必然要涉及人物的语言,用朱东润的话来说:“对话是传记文学的精神,有了对话,读者便会感觉书中的人物一一如在目前。”但我国传统的史传文学都是以文言写成,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任何时代的人物,其口语付诸笔下,即成文言,所以古来传记中的人物,讲话都是“之乎者也”,读来颇不生动。朱东润以《明史纪事本末》中徐阶与刑部尚书黄光升等人密议弹劾严世蕃的记载为例,认为“这不会使人相信徐阶和黄光升等是这样说法的”;又援《史记》改写《尚书》之例,认为史籍中的文言对话,是可以译写的。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改写的结果应当是明代人的口语而非现代人的口语,于是他以张居正的奏疏中保留的对话为据,对史料中以文言记载的对话进行了改写,所以我们才能看到诸如“说与皇帝知道”“与先生酒饭吃”这样生动的口语。如果读者有兴趣翻阅明代的官方史料和私人书牍,就不难发现,这样的文字工作是颇费功夫的,作者必须精通文言,又对白话运用纯熟,才能恰到好处地把握“古”与“今”的分寸,写出现代人能看懂的“明代人的说话”。
附赠张居正手书(复制)精美书签

1983年,朱东润在回顾《张居正大传》的写作时说:“一切的写作,包括传记文学的创作在内,都是为着当前的人民而写作的。”他在抗战中的这一创作,是为了彰显张居正力救时弊的功绩。今天读来,我们仍不能不感动于作者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对国家民族的热忱、对理想信念的追求。好的作品,一定是能感动人、鼓舞人的,具备了这样的精神内核,加上作者深厚的学养、缜密的构思和纯熟的笔力,才成就了《张居正大传》这样不朽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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