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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龙珍华:“学心”与“公心”——论目录类序的学术品格

近现代不少学者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学问门径”,张舜徽更认为《四库提要》的类序是“门径中之门径”。[1]类序(包括总序和小序)不仅比单本书的叙录更为重要,也比单本书的叙录更有难度:“盖目录之书莫难于叙录,而小序则尤难之难者。” [2]62章学诚说“非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3]章氏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写类序之难不仅其“学”必须精微,同时也要求其“心”务必公正。荀子曾论及“学心”与“公心”,而本文所谓“学心”与“公心”,主要是指学者宏阔的视野、精审的眼光、渊博的学识及公允的态度。在我国古代各种传统的述学文体中,类序尤须兼具这四者之长,“学心”与“公心”可以说是类序内在的学术品格。

目录学中有一书的叙录,一人的叙录,还有总类或小类的类序,刘勰早就说过“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4],类序比一书一人的叙录更有难度。不管是七略分类还是四部分类,不管是史志目录、国家图书目录还是私家目录,大类(略或部)的总序固然要高屋建瓴以总揽全局,小类的小序也同样须深宏大气,因为“小类”只是相对于大类而言的。事实上,不管是总类还是小类,都涉及到巨大的时空跨度,涵盖了众多的作者和书籍,更要论及流派的盛衰和学术的消长,加之每一类源流往往衍生繁杂,典籍也可能出现真伪相参,作者更难免高下不齐,没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和对材料高度的综合能力,怎么可能在一篇千把字的类序中“辨章学术,考镜源流”?

我们不妨看看经类总序。除少数朝代外,儒家思想自汉代以后一直是官方的意识形态,经学成了士子的进身之阶,因而经学自然便是历朝历代的显学。要在一篇不到一千字的类序中,阐述各时期经学的演进、特点、利弊,还要对经学各科进行学术分类,经部总序可以说是类序中的“宏文”,《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序堪称典范之作。总序一起笔就交待该篇类序的论述范围:“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5]1自太史公《史记》而后,孔子删《诗》《书》和定《礼》《乐》已成定论,所以四库馆臣对经书不得任情褒贬,他们所能评述论析的只有后世解经之说。接下来序文便将二千年来的经学史进行分期论析:

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赵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学脉旁分,攀缘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材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 [5]1

这段序语几乎是二千多年的经学史纲,它提出了每个时期经学的特点、长处和局限,我们可以看到各阶段的经学中,某种学风的长处同时又是它的短处,优点同时又是它的缺点。如汉代经学因其“递禀师承”而“笃实谨严”,也因其“递禀师承”而拘谨狭隘。正始而后,王弼等人开始排斥汉儒独标新学。王弼注《易》弃置汉儒象数阐释玄理,王肃另出经书新注批驳郑玄,到孔颖达撰《五经正义》不苟同旧注,啖助、赵匡等人释《春秋》与三传立异,再到宋初孙复撰《春秋尊王发微》,更以攻击三传自傲,一方面推倒权威,一方面又互不相袭,导致几百年经学风气十分驳杂。洛闽继起理学大昌之后,宋儒解经一空依傍无所顾忌,朱熹《诗集传》悬置大小序,解析《诗经》让人耳目一新;程颐作《易传》既屏弃象数也摆落玄理,其下者王柏、吴澄等人更删削经文,这种自信带来了放肆和强悍。清初诸儒以训诂考证矫明代的臆断空疏,一生或治其一经,一字或音训数百字,使学风“征实不污”的同时,也使学风繁冗琐碎。没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视野,绝不可能在二三百字的段落中,勾勒二千多年经学的发展历程、概括各历史时期的经学特点及其弊端。

《隋书·经籍志·诗类》小序虽仅有五百来字,同样堪称类序中的“大手笔”。序文前半部分阐述《诗经》产生的朝代、发展的历程和成书的经过。“夏、殷已上,诗多不存”,《诗经》中的诗歌为周代作品,接下来再将周诗分为三个阶段:从周氏始祖后稷肇兴到周公化成天下,此时的诗歌以“诵美盛德”为主,到“幽、厉板荡”之后,诗歌便变为“怨刺并兴”,最后周室衰王泽竭,诗歌因而也逐渐走向消亡。[6]交待孔子删定诗经之后,阐述汉代鲁诗、齐诗、韩诗、毛诗四家诗经学派的兴衰,阐述三家诗衰微的过程和毛诗兴起的原因。这篇小序阐释了诗经的产生,诗经学派的更替,有诗史的追源,也有诗学史的溯流,这四五百字的序文把隋前诗经史的本原讲得清清楚楚。

《四库全书总目》中的类序之所以可作为学问“门径中之门径”,不仅由于类序可以拓展我们的学术视野,还由于类序精审的眼光可以增长我们的见识。上文论及的《四库全书总目》中的经类总序,分别以“拘”、“杂”、“悍”、“党”、“肆”、“琐”六字归纳六个时期经学的弊病,这种学术上的“大判断”敏锐而精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代表了朝廷的学术评价,类序中以一二字为褒贬,表现了四库馆臣独到的眼光和审慎的态度。史志目录、国家图书目录都代表了官方学术思想倾向,类序的学术论断既要深刻新颖又要为学界所公认,即使私家目录的类序在评价某代某类学术时也须老到,当然私家目录中的类序不妨更有个性,而史志目录和国家图书目录中的类序更加权威。

 《汉书·艺文志·礼类》小序,在不足300字的篇幅中,阐述了礼的起源和礼学的流变,还评断了各家礼学的高下:

《易》曰:“有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而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学七十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说。[7]1710

首句引《易》语明其礼的本质和起源,再讲周礼的繁盛和周衰后礼法大坏的原因,所谓“礼经三百,威仪三千”,是周代礼仪繁缛的一种夸张,“礼经”指礼的大纲,“威仪”指礼的细节。“三百”已不胜其多,“三千”更不胜其烦。最后阐述汉代礼学的产生,以及各家礼学的优劣。今天《仪礼》十七篇传自山东高堂生,而大戴礼学和小戴礼学都出自山东后仓,而《礼古经》一出于鲁奄中里,一出于孔氏壁。《明堂阴阳》、《王史氏记》二书,记述从天子到大夫礼制虽不完备,但都比后仓用《士礼》推说天子礼制要好得多,因前二者皆有所依凭,后者则全凭主观推断。

单看一篇类序能明了某类的本质和渊源,将不同历史时期同一种类的类序对比着读,便能看出该类学术的演进发展。试将《隋书·经籍志·礼类》小序、《四库全书总目·礼类》小序与汉志礼类小序对读,就可以看到三书的礼类小序,或者详略不同,或者判断有异,或者视角各殊。《隋志》礼类小序是汉志礼类小序的引申,四库礼类小序几乎另起炉灶,它一起笔就说:“古称‘议礼如聚讼’。然《仪礼》难读,儒者罕通,不能聚讼;《礼记》辑自汉儒,某增某减,具有主名,亦无庸聚讼;所辩论求胜者,《周礼》一书而已。”[5]149清代四库馆臣不再重复汉、唐史官对礼制起源、礼学源流的叙述,只集中于礼学中争论的焦点。在所有经学中礼学争论最多,即古人所谓“议礼如聚讼”,可三礼之中,《仪礼》因其难通而不能聚讼,《礼记》辑自汉儒不须聚讼,唯一可能聚讼争辩的只有《周礼》,这样论述范围又聚焦于《周礼》一书。那么《周礼》中,又有哪些经文的真伪可以争辩,哪些经文的真伪不容置疑呢?我们来听听馆臣的判断:“考《大司乐》章,先见于魏文侯时,理不容伪;河间献王但言阙《冬官》一篇,不言简编失次,则窜乱移补者亦妄。”作者论述时采用排除法,战国时魏文侯就献《大司乐》章,所以这篇“理不容伪”。《周礼》出于西汉初年,河间献王只明言缺《冬官》一篇,从来没有说过经文有错简现象,宋以来儒者对经文“窜乱移补”皆“妄”。讲了《周礼》经文,再谈《周礼》注疏:“郑康成注,贾公彦、孔颖达疏,于名物度数特详。宋儒攻击,仅摭其好引谶纬一失,至其训诂则弗能逾越。”先分清汉唐诸儒注疏中的得失,才可分辨后学的批判和继承,在此基础上再指出治礼的学术态度与方法:“本汉唐之注疏,而佐以宋儒之义理,亦无可疑也。”汉儒之长在考礼之制,宋儒之长在明礼之义,后儒应当各取其长而去其短。最后阐述礼类纲目的细分:“谨以类区分,定为六目:曰《周礼》、曰《仪礼》、曰《礼记》、曰三礼总义、曰通礼、曰杂礼书。六目之中,各以时代为先后,庶源流同异,可比而考焉。”[5]149这篇类序在内容上既守“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本分,在写法上又能独辟蹊径。论断的精辟和眼光的高远让人折服,由于四库馆臣纪昀、戴震等人都是当时学界领袖,对各学术领域自然有种“一览众山小”的眼界和识力,能拨开礼学中的迷雾,这倒应证了古人所谓“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没想到这篇不落窼舀不循常轨的类序杰作,被人视为“偷懒耍猾”类序败笔。[8]

除了宏阔的眼界和高远的见识外,类序另一特点还表现在学问的渊博。余嘉锡在《目录学发微》中说:“夫人于一切学术,苟非知之有素,则校雠一书,欲考其家数何在,则怀疑莫能定矣。”[2]54 若非对“一切学术”“知之有素”,哪怕“校雠一书”也难“考其家数何在”,要品评一类学术就更是天方夜谭了。从向、歆父子到四库馆臣,不管是做朝廷史官还是为秘阁馆臣,无一不是当世最为渊博的大儒。目录学著作的类序最能体现他们学问的广博。史志目录和国家图书目录中的类序,涉及当朝学术的所有方面,有些类序往往出于一人或数人之手,腹俭者写类序肯定下笔便丑态百出,所以章学诚说“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以言校雠。我们不妨以乐类小序为例,来看看类序中所表现的渊博学识,《汉书·艺文志·乐类》小序说:

《易》曰:“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记。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7]1711-1712

相传周公“制礼作乐”,并因此形成“礼乐传统”,礼是一种强制性的规定和制度,它从外在方面来规范人的行为态度,而乐则诉诸于人内在的情感,所以《礼记·乐记》说“乐从中出,礼自外作”。[9] 但作为经学而言,乐又与礼有显著的区别,礼留下来三礼的经文,而乐只有汉儒重编的《乐记》,《荀子》中虽有《乐论》篇,但后世认为荀子算不上淳儒。这篇乐类小序追溯了乐最早的源头,又阐述了后世乐消亡的原因。周室衰后礼、乐都遭到了破坏,由于乐比礼更加“精微”,它只能呈现于节律,不能记载于书籍,所以只可存于演奏和传之口授,这样乐师亡则音乐绝。序文最后讲了《乐记》的出处和嬗变。这篇短小的类序有源有流有述有论,其实也是一篇古代音乐小史。除非对音乐的本质、功能、起源、流变了如指掌,否则难以辨析得如此之细,更难以考论得如此之精。不过,《汉志》这篇乐类小序尚有模糊的空间:到底先世有没有一部《乐经》呢?《四库全书总目·乐类》小序为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

沈约称《乐经》亡于秦。考诸古籍,惟《礼记·经解》有乐教之文,伏生《尚书大传》引辟雍舟张四语,亦谓之乐,然他书均不云有《乐经》(《隋志》《乐经》四卷,盖王莽元始三年所立。贾公彦《考工记·磬氏疏》所称乐曰,当即莽书,非古《乐经》也)。大抵乐之纲目具于《礼》,其歌词具于《诗》,其铿锵鼓舞传在伶官。汉初制氏所记,盖其遗谱,非别有一经为圣人手定也。[5]320

清初顾炎武也有近似的议论,他认为“古人以乐从诗”,即“古人必先有诗,而后以乐和之”,诗与乐基本没有分离,“歌者为诗,拊者为器,合而言之谓之乐”。[10]“沈约称《乐经》亡于秦”可能为“想当然耳”,与历史上的记载多有不合,四库馆臣对此作了翔实的考辨,然后得出上古“非别有一经为圣人手定”的结论。精警明通之论以坚实的历史证据为基础,类序每一议论必定“言必有据”,而要做到“言必有据”就必须学问淹博。

《隋书·经籍志》中史部的总序和小序都颇见功力,其他几类的类序都前有所承,只有这一类为史官首创。《隋志》史部总序考论了古代史官的设置,史书的社会功用,史籍的源流变化,及史部的分类缘由。《隋志》中《杂传类》小序是一篇杂传史论,考论杂传的由来,杂传的特点,杂传的演变,杂传的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写这篇类序的史臣不仅是位史家,也是位史学理论家,思致既缜密,学问更渊博。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古代校雠学之大成,其中类序更能后起转精。试将《汉志》、《隋志》、《四库总目》中集部的类序通读,就能发现三者在风格上的异同,也可见出校雠学学术的进展。《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总序和《隋书·经籍志·集部》总序,都只是叙文学在上古的起源、文学的社会功能和历代文学的发展,《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序则考辨了文集始于何时,别集起于何代,总集滥觞于何人,显示了乾嘉学者的博雅。如总序一开头便说:“集部之目,楚辞最古,别集次之,总集次之,诗文评又晚出,词曲则其闰余也。”这几句是此篇总序的总纲,也是对集部出现次第的明断。序文后面再以充实的史料佐证自己的论述。只有对浩如烟海的文集非常熟悉,才能如此从容地娓娓道来。

优秀的类序须有宏阔的眼界、独到的见识和渊博的学问,更离不开公允的态度和客观的立场,也就是说类序要兼具“学心”与“公心”。余嘉锡先生曾比较过私人著述与目录之书的差异:“私人著述成一家之言,可以谨守家法,若目录之书,则必博采众长,善观其通;犹之自作诗文,不妨摹拟一家,而操持一家之选政,贵其兼收并蓄也。”[2]54个人的学术著述可以有“偏激的深刻”,可以流露个人的个性偏好,可以阐述一己的新颖之见,类序则要求尽可能不偏不倚的公正,要求尽量收起个人的学术偏好和情感好恶,所以古代类序更近于现代的学术规范:价值中立和态度客观。

《汉书·艺文志》的类序是“公心”的楷模,论各家各派能破除门户之见,阐述古今学术能泯灭畛域之私,虚其心而察之,平其情而出之,做到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每下一断语都能体现是非之公。读一读《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各小序,对汉志类序的至公之心就会有极强的感受。如《汉志》儒家类小序一方面说儒家在诸子中“于道为最高”,一方面又指出“辟儒之患”:“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 [7] 1728《汉志》道家类小序既指出其所长——“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也指出其所短——“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7]1732《汉志》阴阳家类小序同样论及阴阳家肯定的方面和否定的方面:“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7]1734不管议人还是论学,《汉志》类序都无偏颇之失,更从不逞一己之私。将《汉志》类序与曾巩的叙录作一对比,二者的高下便一目了然。古文家曾巩善于作文,而且笔端常带感情,他在校雠的类序中常常摇曳咏叹,时不时来一句“呜呼”,类序中强烈的个人感情完全是滥情,不仅不能动人反而十分烦人。

清代四库馆臣无一不是考据名家,在汉宋之争中自然左袒汉学,可《四库全书总目》的类序中,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声明学术上须“兼包汉宋”,态度上要“务取持平”,如《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总序结语说:“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以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以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今参稽众说,务取持平,各明去取之故,分为十类。”[5]1《四库全书总目》各部书籍的叙录,不时流露出较强的学术倾向和情感偏私,对宋儒多有攻击诋毁之论,但类序中则表现得相当客观公允,的确能祛“私心”而求“公理”。可见类序作为文体的学术品格,与单本书的叙录大不相同。再看看《四库全书总目·诗类》小序的结尾部分:

全信全疑,均为偏见。今参稽众说,务协其平。苟不至程大昌之妄改旧文,王柏之横删圣籍者。论有可采,并录存之,以消融数百年之门户。至于鸟兽草木之名,训诂声音之学,皆事须考证,非可空谈。今所采辑,则尊汉学者居多焉。[5]119

声明《诗》类中采录书籍虽以汉学著作为多,但并非出于个人的“私心”,是《诗经》离不开“鸟兽草木之名,训诂声音之学”的缘故,也就是说,是此类学术的特殊需要,不是个人好恶的偏爱。强调态度上破除“全信全疑”的“偏见”,保持“务协其平”的公心。

经学中有汉宋之争,还有古文今文之辩。《四库全书总目》的类序在汉宋之争中保持中立,在今古文之争中也“消融门户”,如《四库全书总目·孝经类》小序说:“中间孔、郑两本,互相胜负,始以开元《御注》用今文,遵制者从郑;后以朱子《刊误》用古文,讲学者又转而从孔。要其文句小异,义理不殊,当以黄震之言为定论。故今之所录,惟取其词达理明,有裨来学,不复以今文、古文区分门户,徒酿水火之争。盖注经者明道之事,非分朋角胜之事也。”[5]263尽管乾嘉学者在今古文之争中有较强的倾向性,但这篇类序写得理性、平实而又公允,像这样平正通达之言只能出之于公心。

《汉书·艺文志》和《四库全书总目》的类序,充分体现了学心和公心的双重品格,既是古人公认的学术典范,也为今天的学术树立了标杆。

参考文献

[ 1 ] 张舜徽.四库提要叙讲疏·自序[A].旧学辑存[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53.

[ 2 ] 余嘉锡.目录学发微[M]. / /余嘉锡说文献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 3 ] 章学诚.校雠通义[M]. / /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5:954.

[ 4 ] 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727.

[ 5 ]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影印本.

[ 6 ] 魏征等.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918.

[ 7 ]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 8 ] 李致忠:三目类序释评[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117.

[ 9 ] 郑玄注,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472.

[10] 顾炎武撰,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85-287.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类序研究”(编号:11ATQ002)的研究成果之一。

戴建业, 龙珍华. “学心”与“公心”——论目录类序的学术品格[J]. 图书情报知识, 2016(2):6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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