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很火的银联广告片,#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转账#里,故事围绕着,龟兹唐军向西州运送军费展开。
在年代标定上,剧中的安西老兵提到了“建中十一年”的年号。
这意味着,至公元789年,唐军至少依旧固守着,天山北麓的西州(吐鲁番)和天山南麓的龟兹(库车)。
那位于天山以北的伊、西、庭三州和安西四镇,分别于何时陷落呢?
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吐蕃军队便曾攻陷伊州(哈密),但同年在河西唐军与北庭(吉木萨尔)夹击下收复,伊西庭节度使杨预战殁。
但随后,吐蕃采取了与河西走廊同样的战术——截断联络线。
位于伊西庭三州最东端,连接河西的伊州,成了吐蕃军队反复进攻的目标。
关于伊州最终陷落的时间,目前尚无定论(或者我没查到),但可以肯定的是,要比沙州沦陷的(786)时间早。
因为,766年(代宗大历元年)倒数第二任河西节度杨休明退守沙州期间,河西与北庭间的交通便在吐蕃的打击下时断时续。
杨休明被迫将两地的行政管理分置,由曹令忠(大历七年,赐北庭都护曹令忠为李元忠)主持北庭,周鼎主持河西。
767年,杨休明也前往北庭的路上,被人袭杀。可见经伊州,联络沙州与庭州之路,危机四伏。
伊州陷落后,长安与西域的交通线,被截断了两处。坚守于天山北麓的唐军,只能通过回纥道与长安进行联系。
但这种联系必然是时断时续的,大漠之中的回纥也不是善茬,打劫商贾使臣是常有之事。
依据唐史的记载,最起码到建中四年(783年),长安城的君臣们确定无疑的知道,自己在西域还存有一块飞地。
因为,在这一年为解决爆发于泾原的兵变,唐德宗李适准备把安西、北庭打包卖给吐蕃。
建中四年(783年)十月,泾师之变爆发,乱军冲入长安,李适仓皇逃奔陕州(三门峡)。
为了尽快剿灭叛乱的唐军,李适以割让安西、北庭、泾(甘肃泾川县)、灵(宁夏灵武)四地,以及每年“赠送”一万匹彩绢为代价,换取吐蕃军队协助平叛。
朱泚叛军平复后,吐蕃大相尚结赞前来索要酬劳。
李适虽然对吐蕃军队行动迟缓、沿途劫掠和未能如约协助收复长安,感到不满,但还是决定履约。
他命陆贽起草了《慰问四镇北庭将吏敕书》:“已共西蕃定议,兼立誓约,应在彼(四镇、北庭)将士、官吏、僧道、老,耄寿百姓等,并放归汉界……,然俊以土地隶属西蕃。”
此时,李泌已再次回朝。
听说此事后,上殿力陈不可为,“安西、北庭控扼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以分吐蕃之势,使之不能东侵,奈何拱手与之!且两镇将士,在河西走廊断绝后,困守孤城二十年忠心不改,现国无褒奖,却弃之而去,天下何守?!更何况,吐蕃观望不进,阴持两端,大掠武功等地,受赂而去,何功之有!”--《资治通览》。
可见,至少在建中四年,安西、北庭依旧在唐军手里。
唐代宗大历初年
庭州(吉木萨尔),又名“别失八里”,是天山北麓最重要的门户和交通枢纽。
向东的“伊北路”,经伊州可通河西走廊,向西的“碎叶路”,可入中亚;向南出高昌的“他地道”、“乌骨道”、“赤亭道”,可通南疆;东北的“回鹘路”可达回鹘牙帐。
从目前掌握的史料看,至少到唐德宗贞元四年(788)时,唐军依旧控制着安西四镇、西州和庭州。
由天竺学成归国的高僧悟空,便是在庭州结识了,北庭宣慰中使段明秀,并与他一起取回鹘道返回长安。
可见,虽然回鹘道时断时续,但仍旧可以通行,而庭州则是西域回鹘道的发起点。
唐德宗贞元初年
正是看到了,庭州的战略价值,吐蕃和回鹘对庭州展开了长期争夺,而在两族血腥的拉锯战中,实力孱弱的唐军无奈的成了陪衬。
德宗贞元五年(789)十二月,吐蕃再次发兵围攻庭州。
此前,762年(代宗宝应元年)吐蕃在攻陷伊州之余,曾一度围攻过庭州。但在河西、北庭唐军的配合下,吐蕃不但没能得手,还被唐军成功收复了伊州。
这次,吐蕃吸取失败的教训,事先联合葛逻禄和白眼(白服)突厥组成了联军。
北庭附近的葛逻禄人,曾长期在回纥汗国的统治之下。回纥对葛逻禄、白眼突厥掠夺甚重,当吐蕃提出联军攻庭州,双方一拍即合。
在吐蕃大将恩兰·达扎路恭(唐书称“马重英”)的率领下,三十万联军卷地而来。
北庭大都护杨袭古急向回鹘求援,回鹘大相颉干迦斯领兵救之。
贞元六年(公元790年)五月,两支联军在天山北麓展开连番血战,唐回联军惨败,北庭失守。
北庭节度使杨袭古,率残部二千人撤向西州(今新疆吐鲁番)。
此时,回鹘国内政局动荡。亲近唐朝的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顿莫贺)去世,其子继位,唐朝封其为忠贞可汗。
刚刚上位的忠贞可汗,凳子还没坐热乎,就被人毒死,其弟自立。
而后,回鹘次相又杀忠贞可汗之弟,拥立忠贞可汗幼子继位。
六月,颉干迦斯大军北还。
次相恐其有废立之心,与新可汗皆出营相迎,跪伏于路旁,对颉干迦斯说:“今日众人的生死,全凭大相吩咐”。
幼年的小可汗拜且泣曰:“我年纪幼小,如果您看得上我,立我为可汗,一切都仰仗您,国家大事您说的,绝不敢稍有犹豫”。
颉干迦斯安顿了国中政事,对于败于吐蕃心有不甘,于是“悉起国内丁壮”五万人,又联合逃到西州的杨袭古,举兵欲复夺庭州。
不料,战事极为不顺,战场上连败于吐蕃,又被吐蕃、葛逻禄劫营,回鹘士卒死伤大半。
惨败之后,唐军只剩下一百六十多人,杨袭古收罗残兵,想要回西州坚守。
颉干迦斯对杨袭古说:“你和我一同归营,我送你回西州”。
杨袭古不疑有他,率残军进入回鹘大营。结果,颉干迦斯突然翻脸,将杨袭古和残存唐军尽数杀死。
从贞元六年(790年)五月,北庭之战回鹘惨败后,庭州便失陷于吐蕃之手,整个天山北麓只剩下“西州犹为唐固守”。
《资治通鉴》:“安西由是遂绝,莫知存亡,而西州犹为唐守。”
回鹘此败元气大伤,葛逻禄乘胜夺取了浮图川(今吉木萨尔东南)。回鹘国内震恐,将西北部落悉数迁于牙帐之南以避之。回鹘汗国势力一度全部退出西域,葛逻禄则趁机接管了天山东部地区。
庭州失陷后,时断时续的回鹘道也彻底断绝,安西与关中再无联络的可能。
但必须要注意一点,此战回鹘惨败,吐蕃也仅是惨胜而已。
《旧唐书 · 南蛮传》中有记载,“吐蕃因争北庭,与回鹘大战,死伤颇重,乃征兵于牟寻(南诏王),需万人”。
可见,吐蕃当时军队征发以达到了极限,甚至不惜从数千里之外的云南大理,往北疆调兵。
在#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转账#的故事中,一共只提到了西域两个城市,龟兹和西州。
在安西老兵的对话中提到,“被困二十五年,每个人都是杳无音讯。郭将军派人终于联系上了,没想到年号都变了,现在算起来,应该是建中十一年了吧!”
这段话说得令人无限心酸,因为唐德宗的“建中”年号,是没有十一年的。
建中年号一共只用了4年(780—783),784年正月德宗改元“兴元”。但兴元只用了1年,785年正月再次改元为“贞元”。
安西老兵口中的“建中十一年”,应该是贞元五年(789年)。
也就是说,781年(建中二年),最后一任安西都护郭昕(郭子仪之侄)遣使入长安后,不到两年,关中与安西的音讯再度断绝。
安西唐军并不知道,唐朝又改了两次年号,依旧在使用“建中”的年号。
其实,剧中这处设定多少有点纰漏。
因为,在龟兹克孜尔石窟的壁画上,发现了“贞元十年”(公元794年)的汉文题记。
这说明,龟兹唐军是知道唐朝有“贞元”年号的。
不过剧中789年,唐军依旧固守着西州(吐鲁番)和龟兹(库车)的设定并没有错。
这两处分别位于天山南北的重镇,确实是西域唐军最后的据点。
西州位于北庭、焉耆、伊吾的中心,东接伊吾,西联焉耆,近可以庇护安西四镇,以为接应,远可以屏藩河西,牵制吐蕃东侵。
贞元六年(790)北庭失守后,西州、龟兹已成了唐军在西域唯一的堡垒,“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
但第二次北庭之战中,杨袭古带领西州守军支援回鹘,在吐蕃、葛逻禄的联合打击下,只剩一百多人。出击的西州唐军无一生还,从此可知西州守军已凋零不堪。
浮图川(今吉木萨尔东南)被占后,回鹘迁西北部落向躲避,天山东部地区,尽在吐蕃及葛逻禄掌握之中。
仍在唐军手中的西州,自然不会被放过。
发掘于敦煌藏经洞中的《佛说金刚坛广大清净陀罗尼经》,跋文为“贞元九年十月十五日,西州没落官、甘州寺户、唐伊西庭节度留后使判官、朝散大夫、试太仆卿赵彦宾所写”,其中说到“去年西州倾陷”。
由此可知,西州于792年(贞元八年)被吐蕃攻陷。
天山北麓的伊、西、庭三州被吐蕃占据,唐军自然是无力收回,但自诩为北方草原霸主的回鹘却不甘心,
随后几十年,吐蕃和回鹘围绕这北庭数州,展开了几十场血战征伐,西、伊、沙州反复易手。
甚至出现了,年初、年末分别由不同势力占据的情况。
这种血腥的拉锯战,不但给三地的居民,造成了巨大的痛苦。也将吐蕃、回鹘拖入了消耗的深渊,为这两个国家日后的崩溃,埋下了伏笔。
公元781年(建中二年),唐朝升孤守安西的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此时,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加疏勒、于阗、焉耆为四镇。
但在吐蕃不断向南疆进行渗透的背景下,郭昕已很难完整地统辖四镇。
作为四镇中,离吐蕃最近的于阗(和田),年代最晚的唐朝纪年为“贞元六年(790)十月四日”,也就是北庭失陷的当年。
这个年代也与藏文文献的记载向吻合,在《吐蕃赞普传记》中提到,赤松德赞时,“设庐·墀苏茹木夏领兵北征,收抚于阗归于治下,抚为编氓并征其贡赋。”
可见,此时四镇已不完全控制于唐军之手,吐蕃已开始在于阗,实施行政管理。
但对安西其余三镇,准确的陷落时间,目前还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
《新唐书·地理志》中只是记载:“贞元三年(787),吐蕃攻沙陀、回纥,北庭、安西无援,遂陷。”
但从其他旁证资料分析,龟兹的陷落明显要晚于唐书的记载。
首先,迟至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安西四镇仍发生了至少一场血战。
之前我们曾提及,北庭之战时,吐蕃不远万里从南诏国调兵。
贞元九年,南诏王异牟寻决定背弃吐蕃,重新与大唐结盟。
当唐朝使臣到南诏都城时,吐蕃使臣也在异牟寻的殿上,这次吐蕃使臣的目的,依旧是征兵。
而之前,南诏王曾向唐庭上表,请求唐朝加强“剑南、西山、泾原等州及安西镇守的防卫,扬兵四临、委回鹘诸国,所在侵略,使吐蕃势力分散,不能为强”。
可见作为吐蕃的前盟友,南诏国明确知道,吐蕃并未全部拿下四镇。
对于龟兹的争夺,唐史了无记述,但回鹘却不愿就这么成全了吐蕃的霸业。
《九姓回鹘可汗碑》中记录了,这次龟兹之战的惨烈,“复吐蕃大军围攻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䅑,非人能堪,遂筑京观,败没余烬”。
1、吐蕃围困龟兹,回鹘怀信可汗应请救援龟兹。
这说明,至少在贞元十一年(795)之前,龟兹尚在唐朝西域残军控制之下。
也只有龟兹唐军,在遭到吐蕃围攻后,才可能向盟友回鹘求援。
2、吐蕃军队败退的方向非常值得推敲,碑文记述的是“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后,被回鹘合围,以致全军覆没。
“于术”小城的位置在《新唐书·地理志》中有记载,为“焉耆西有于术、榆林、龙泉、东夷僻、西夷僻、赤岸六守捉城”。
可见于术在焉耆西部,所距不远,焉耆在西州(新疆吐鲁番)西南,为西州管辖区。
吐蕃败兵的溃逃路线为,向东北方奔焉耆,再去西州。这暗示着龟兹之战前,焉耆和西州应为吐蕃控制。
否则,吐蕃军队的撤退路线应为西南方,早就在吐蕃控制之下的疏勒和于阗(和田县),而不是一直东逃,直到于术被歼。
《九姓回鹘可汗碑》是目前能够找到,有关龟兹唐军最晚的记载。
这个时间节点,也可以和克孜尔石窟壁画上,“贞元十年”(公元794年)的汉文题记向印证。
关于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吐蕃攻陷龟兹,郭昕与所部唐军殉职的说法,见于薛宗正先生的《安西与北庭—唐代西陲边政研究》。
但我目前没有看到其他相关的论文,不敢妄加论断。
自从武周长寿元年,王孝杰领十八万唐军收复安西四镇,并驻重兵防守后。
西域的军费开支,便成为了唐朝经济的沉重负担。
据唐玄宗时期的官方史料记载,“自开元及于天宝,每岁军用日增”。
这一时期的军费支出如下:其费籴米粟则三百六十万匹段(伊、西、北庭八万,安西十二万)、给衣则五百三十万(伊西、北庭四十万,安西三十万)。
吐蕃截断河西走廊后,关中与西域的交通断绝,安西军费的两项主要来源,中央供给和商路税赋全部断绝。
为应对吐蕃军队日益增大的压力,困守安西的郭昕只能自筹资金养兵。
虽然军粮通过屯田的办法可以解决,但其它军需品的采购却需要货币。
因此,为表示西域仍然归属大唐,龟兹唐军被迫开采铜矿,铸造拥有大唐年号的私钱,来筹集所需要的物资,维护社会稳定。
而这种私铸的货币,其价值体现依旧是大唐的国家实力为其背书。这就是#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转账#中,安西老兵拿着“大唐建中钱”说道:“周边的商人和百姓支援粮草,他们被敌人抓去砍了脑袋,他们认的不是这个钱,是这钱上铸的两个字——大唐!”
不过,目前新疆出土的“大唐建中钱”数量稀少,反倒是另外几种唐军私铸货币,“大历元宝”、“建中通宝”及“中”、“元”字钱出土较多。
但不管是哪种私铸的钱币,都凝结着西域唐族东望关中,对唐朝国力恢复,王师再来的殷殷期望。
参考书目:
《唐碎叶与安西四镇百年研究述论》_尚永亮;
《唐与吐蕃在西域的争夺》_雷富饶;
《安史之乱后西域形势及唐军的坚守》_王小甫;
《关于安西_北庭研究中的几个问题》_薛宗正;
《回鹘与吐蕃对北庭_西州_凉州的争夺》_尹伟先;
《唐代吐蕃与回纥在西域及河陇地区的军事角逐》_章鸿昊
本公众号,全部都是老布原创的历史文章,要是您看着觉得还凑合,顺便关怀一下也是极好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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