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2020-01-22 09:09:17
本系列前三篇：
牟尼赞普（足之煎）是吐蕃第38代赞普，吐蕃王朝第6代赞普。
他是吐蕃王朝历代赞普中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执政仅一年零九个月（也说一年零四个月）。
由于他在位时间太短，甚至不足以用来分析，其执政的思路和历史背景。
故本文，将以上代赞普赤松德赞的部分事例，作为背景进行分析。
赤松德赞是吐蕃王朝运气最好的赞普，没有之一。
在他继位的当年，就赶上了唐朝的安史之乱。随着大量唐军东调平叛，吐蕃军队在一票悍将率领下，攻城略地、大杀四方。
恩兰·达扎路恭（唐史做马重英）于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攻入长安。
尚结赞于广德二年(764年)攻陷凉州，截断了河西走廊的东西联络。
尚绮心儿于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年）攻陷沙州（敦煌），整个河西走廊全部沦陷。
期间，吐蕃军队相继攻占了甘州（张掖766年）、肃州（酒泉766年）、瓜州（酒泉瓜州县776年）、庭州（新疆吉木萨尔790年）、西州（新疆吐鲁番792年）。
综合各种唐史的记载，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兰、廓（青海化隆西南）、河（甘肃东乡）、鄯（青海乐都）、洮（甘肃临潭）、岷（甘肃岷县）、秦（甘肃秦安）、成（甘肃西和）、渭（甘肃陇西）等数十州沦没。
整个河、陇地区，成了吐蕃骑兵予取予求之所。
据学者保守估算，吐蕃在河陇地区掠走的人口数量在百万人以上。
凭借丰厚的战争收益，吐蕃王朝的经济得到了迅速补充，呈现欣欣向荣的态势。
除赫赫武功外，赤松德赞最为教法史料作者津津乐道的便是兴佛之举。应他所请天竺高僧寂护、莲花生，禅宗高僧摩诃衍（大乘和尚）相继入藏传法。
随着吐蕃历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院——桑耶寺落成。以拔·赛囊为首的第一批出家僧人（“七试人”），也出现吐蕃大地上。
至此，吐蕃王朝的佛教系统，完成了结构性建设，形成了僧伽集团。
在赤松德赞兴佛的过程中，苯教势力进行了顽强的抵抗。
藏文史料《土观宗派源流》记载：“至赤松德赞时，又迎请寂护大师，引起地方的恶神厉鬼等不悦，念青唐拉山神雷击红山宫，亚拉香波山神水淹旁塘，十二丹玛女神对人畜施放瘟疫。”
对此赤松德赞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于771年（唐代宗大历六年），以颁布政令的方式驱苯弘佛，正式宣布佛教为国教。
《贤者喜宴》记载:“（赤松德赞）随即决定不得施行苯教，继而又将苯教书籍悉数投于河中，余者最后均以黑塔压之”。
同时，赤松德赞开始重用信佛的大臣，赐予“大金字告身”，位列众臣之首，成了僧人大相（钵阐布）。
在经济方面，赤松德赞下令免除僧众纳税、军役、劳役，并以国家财政供养寺院。
藏文史料《拔协》中，关于养僧制度有如下内容：“给佛教宗师每年青棵七十五克(藏制每克约等于28市斤)，衣服九套，上好酥油一千一百两，乘马一匹，纸张四本，墨三锭和足够的食盐。……赐给寺院一百户属民，赐给每位僧人三户属民。
对于(寺院)属民及僧众，官府无权干涉，将权力均授予僧人。”
吐蕃寺院、僧人除由所属属民供养外，政府还提供口粮和生活用品。这使得吐蕃僧人不仅生活无忧，还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
赐给寺院的属民，完全由寺院管理，形成了非常稳固的依附关系，逐渐形成了寺院庄园制的萌芽，而其属民则便成了寺院的农奴。
赤松德赞时期的兴佛举措，是吐蕃首次动用国家底层运行规则（律条、税赋等），来确保佛教的领导地位。
相比于之前，松赞干布、赤德祖赞相对柔和的平衡方式，赤松德赞则干脆是坐在了板凳的一端。
孟子有云：“叩其两端而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赤松德赞肯定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可能在他看来，苯教教权确实对赞普王权形成了威胁。
但谁又能保证，发展起来的佛教势力，不会对王权产生干扰呢？！
另外，可能赤松德赞的寺院、僧人数量尚少，动用国家财政供养还算可行，但如果寺院广建、僧众如云，吐蕃经济又怎堪承受？
由此可见，赤松德赞虽将吐蕃疆域拓展到极大值，但其本人并非成熟而稳健的政治家。
至少在政治平衡性上，不如乃祖多矣！
远眺桑耶寺
陈寅恪先生在述及唐朝政治史时曾云:“吐蕃之国势，自贞元时开始衰弱。”
“贞元”为唐德宗李适年号，自785年正月至—805年八月，共计21年。
对应吐蕃历史，为赤松德赞执政中晚期（798年－815年在位）、牟尼赞普（797—798年在位）及赤德松赞（798—815年在位）父子三人。
陈寅恪先生所指，应为吐蕃国势自赤松德赞父子时期，开始趋于衰弱。
从军事上说，安史之乱之后的20多年，吐蕃军队确实打足了伤害。
但唐朝凭人口基数和经济总量，数量级上的优势，渐渐稳住了局面。
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吐蕃两国爆发了，具有转折意义的盐州之战。
此战之中，吐蕃军队已渐露颓势。而唐军则在固守陇山（六盘山）防线之余，开始通过一系列筑城建堡的战役，逐渐将防御的触角外延。
详见拙作《帝国嗜血——城盐州！城盐州！》
以战养战的收益日趋减少，让吐蕃的国家经济疲态尽现。
而弘佛的巨量消耗，则让本就疲惫的吐蕃经济，更加捉襟见肘。
同时，以政令方式驱苯兴佛的弊端，也渐渐显露。
依旧信奉苯教的大臣，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反击。
其中，赤松德赞的蔡邦妃，便是坚定的苯教拥护者，她公然宣称：“（佛教）不是什么教法，这是从印度进入吐蕃的罪恶。”《西藏佛教发展史略》
而此时，佛教在驱逐了苯教之后，又爆发了内部的“渐顿之争”。
同为佛教系统的渐悟派与顿悟派（汉地禅宗），为争夺信众资源，斗得死去活来。
这一切，都让晚年的赤松德赞心灰意冷，开始越来越陷入佛学中，寻求心灵解脱，将朝政大事尽数委于大相尚结赞。
尚结赞本为王室外戚，出身于吐蕃顶级豪门世家那囊氏，是赤松德赞那囊妃的长兄。
随着他权柄日重，朝中政事一言而决，并开始插手王室传嗣之事。
对于当时吐蕃政坛的乱象，甚至远在云南的南诏国都已察觉。
他给唐朝的上书中称：“（吐蕃）近臣横污，皆尚结赞阴计以行屠害，平日功臣无一二在。”《新唐书·南诏传》
如果说松赞干布是吐蕃的李世民，开疆拓土、建邦立制。那赤松德赞就是吐蕃的李隆基，既傲立巅峰一览众山，也暗酿苦果遗祸后世。
安史之乱前的唐蕃态势
贞元初年的唐蕃态势
公元797年（贞元十三年）的一天，大相尚结赞和儿子伍仁，入宫觐见赤松德赞。
蔡邦妃得到禀报后，担心赤松德赞与尚结赞密谋，将赞普之位交予那囊妃之子。她命三儿子牟如硬闯议事庭，将阻拦的伍仁杀死。
儿子当面被杀令尚结赞老泪纵横，那囊氏家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按照吐蕃的律法，每个人身上都有“命格”（身价）。
如果此次被杀的是其他大臣之子，那王子牟如只需比照“大金字告身”（代表吐蕃官职高低的徽章），赔偿与身体等重的黄金即可赎罪。
但这次被杀的是尚结赞之子，那囊氏和尚结赞都不表态，愿意接受“命格”赔偿，摆明了就是要求王室处罚王子。
赤松德赞无奈之下，亲自召集了御前大会，并以“三喜法”进行判决：
委托赞普掌管国政，以使蔡邦氏欢喜；
补偿尚结赞一日马程的土地，以使那囊氏欢喜；
将王子牟如流放到遥远的北地（羌塘），以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使臣民上下欢喜。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令所有人欢喜的法律，只能是有些人不满意，憋着不说而已。
王室成员因两个豪门的权斗被流放，应属轰动一时的大事件。
南诏国王异牟寻对此评价为：“天祸蕃廷，降衅萧墙，太子弟兄流窜。”《新唐书·南诏传》
这场宫廷变故，从身体和精神上彻底击倒了赤松德赞。
几个月后，他就像流星一般，消失在历史的记载中。
对于王室相继出现的变故，苯教文献《王统苯教源起》中，将其形容为“巫幽”（复仇时刻）。
据说，朝中笃信苯教的大相琛多热朵杰，曾公开对赤松德赞说道：“当苯教被毁，巫幽将发生在赞普身上。”
因此，关于赤松德赞死因，史料记载上分歧颇多，主要有以下三种说法：
《西藏王统记》记载，赤松德赞晚年笃信佛教，对于王朝统治心生厌倦，遂传位于蔡邦氏所生的次子牟尼赞普，自己则退隐到索尔喀修行佛法。
而《贤者喜宴》则记载了，赤松德赞的另外两种死法：
其一说他在新年大庆典上，忽然纵马狂奔，从马上摔下而亡；
其二说他在纵马途中，被一支毒箭射中，毒发而死。
不论赤松德赞是隐退修行，还是被人谋杀，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在公元797年（贞元十三年），新登普王位的是他的次子牟尼赞普。
需要注意的是，吐蕃王朝的历代赞普均有尊号。
甚至，就连以灭佛名义被杀的末代赞普朗达玛，在敦煌文献里都记载了其尊号（赤达玛乌东赞）。
唯独牟尼赞普，没有任何获得尊号的记载。
牟尼赞普继位时，吐蕃社会的各种矛盾已开始凸现，王室与权臣、僧人与俗人、王族与外族、大臣与外戚、佛教与苯教的夺权斗争非常激烈。
而牟尼赞普并未能很好的处理，吐蕃社会的各种矛盾。
恰恰相反，他的施政措施，在已经冒烟的吐蕃干柴堆上，又加了一桶油。
他忠实的继承了，父亲崇佛的政策，以国家政令的方式，建立了“四大供”的制度。
所谓“四大供”，就是在佛教寺院每年定期举行四种祭祀和法会。
具体为每年在大昭寺供养律藏，在昌珠寺供养论藏，在桑耶寺供养经藏和大菩提的四种宗教活动。
如今藏历五月十五日，拉萨的藏俗林卡节，即来源于此。
“四大供”要求全国的民众，不论贵贱都要向寺庙供奉。但在供物之中，既有珍宝黄金，也有破衣烂衫。
为平衡吐蕃社会巨大的贫富差距，牟尼赞普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募捐。要求所有臣民、贵族均拿出一半的财产，捐给各地寺院。
这种简单粗暴的“均贫富”方式，就是史料所称的“三均富贵”。
牟尼赞普的设想很丰满，“三均富贵”后吐蕃的贫富差距必然减小。但现实很骨干，“暴力均富”的措施触怒了所有贵族，招致了惨烈的失败。
798年的一个夜晚，一杯毒酒送入了牟尼赞普口中，一年零九个月（也说一年零四个月）的执政期戛然而止。
《汉藏史集》:“（牟尼）即位执政一年零九个月，制定了定期祭祀先祖的制度，在净戒之月供养桑耶寺的经典以及正月供养律藏的制度。他又三次平均全体吐蕃臣民的贫富，还准备举行论藏供养，一心想使僧俗两部律法兴盛。”
关于牟尼赞普之死的原因，在西藏教法史料中，还有其他说法存在。
据《拔协》和《贤者喜宴》记载，赤松德赞有一妃子，名为波雍妃莱莫尊。
莲花生大师认定她是赤松德赞母亲转世，故深得赤松德赞的宠爱。
赤松德赞死前，将这个信仰佛教的妃子赐给了牟尼，命其妥善照顾。
牟尼赞普对波雍妃的宠爱，让坚定的苯教徒母后蔡邦氏极度仇视。曾派人图谋刺杀，但在牟尼赞普的保护下，未能得逞。
蔡邦氏恼羞成怒，串通雍布拉康的厨师，毒死亲儿子牟尼赞普后，波雍妃也惨遭杀害。
《拔协》记载：由于茹雍妃受到牟尼赞普的宠爱照顾，“王后（蔡邦氏）非常恼怒，便安排论古艾德琼当厨师，在雍布拉康宫于食物投毒。牟尼惨遭其母毒弑，执政仅一年另九个月”。
综上所述，年仅24岁的牟尼，作为吐蕃王朝执政最短的赞普。
不论其是因“三均富贵”被杀、因宗教之争被杀、还是因母后嫉妒被杀，都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
而吐蕃惨烈的宫廷内斗，恰恰是吐蕃国内矛盾凸显的映射。
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吐蕃之国势，自贞元时开始衰弱。”
吐蕃王朝在走过了烈阳正午后，已开始一步步向黄昏迈进！
吐蕃下一位被杀的赞普，又是一位矢志兴佛之王，他又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呢？
请看下篇《赤祖德赞——“暴力弘法”的牺牲品！》
《吐蕃史稿》_才让；
《唐代吐蕃史论集》_林冠群；
《西藏佛教发展史略》_王森；
《吐蕃几位赞普的死因探析》_索南才让；
《浅论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的兴佛政策》_李永强；
《吐蕃时期佛教与苯教的交锋与融合》_阿旺平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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