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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特切夫诗选125首

 




   泪

      哦,泪之泉……
         格雷①

朋友啊,我爱看一杯美酒——
它的红色光焰、点点星火,
我也爱看枝叶间的葡萄——
红宝石般的喷香的硕果。

我爱看宇宙万物静静地
沉没在那春光的海洋里,
世界在浮香中安详睡去,
又似从梦中漾出了笑意!……

我爱看春天的温和的风
把美人的脸点燃得火红,
它忽而在那酒涡里啜饮,
忽而把动情的发丝撩弄。

但葡萄美酒、芬芳的玫瑰,
或维纳斯的百般的妩媚,
怎比得上你啊,神圣的泪,
你这天国的朝霞的露水!……

神灵的光在粒粒火珠中
灼灼闪耀,它折射的光线
绘出一道道活泼的彩虹
在生活的雷雨的乌云间。

泪之天使啊,你若用翅膀
触及人的眼珠,他的泪泉
立刻会教浓雾消散,
穹苍里便充满天使的脸。

      一八二三年
       查良铮 译

①格雷,英国十八世纪的诗人。





 黄 昏


好象遥远的车铃声响
在山谷上空轻轻回荡,
好象鹤群飞过,那啼唤
消失在飒飒的树叶上;

好象春天的海潮泛滥,
或才破晓,白天就站定——
但比这更静悄,更匆忙,
山谷里飘下夜的暗影。

      一八二六年
       查良铮 译



  日 午


荫浓的日午懒懒地呼吸,
大河的流水懒懒地前去,
片片的白云懒懒地消融
在炽热的晴朗的天空中。

炎热的睡意似雾般浓,
把大自然整个的罩笼;
连伟大的牧神①也躲入
林神水妖的幽暗洞府。

      一八二七—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春 雷


五月初的雷是可爱的:
那春季的第一声轰隆
好象一群孩子在嬉戏,
闹声滚过碧蓝的天空。

青春的雷一联串响过,
阵雨打下来,飞起灰尘,
雨点象珍珠似的悬着,
阳光把雨丝镀成了黄金。

从山间奔下湍急的小溪,
林中的小鸟叫个不停,
山林的喧哗都欢乐地
回荡着天空的隆隆雷声。

你以为这是轻浮的赫巴①
一面喂雷神的苍鹰,
一面笑着自天空洒下
满杯的沸腾的雷霆。

      一八二八年
       查良铮 译


①赫巴是雷神宙斯之女,青春女神,她的职务是给众神斟酒。



 夏 晚


那赤热的火球,太阳,
已被大地从头顶推落,
傍晚静静的漫天火焰
也被海波逐渐吞没。

明亮的星星已经升起,
它们以湿涔涔的头顶
撑高了以浓密的蒸气
重压着我们的苍穹。

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顿觉气流有一些波动,
心胸解除了炎热的窒息,
呼吸起来也更加轻松。

于是一阵甜蜜的寒战,
象流水,通过自然底脉络,
仿佛它的火热的脚
突然触着清泉的冷波。

      一八二九年
       查良铮 译



“快乐的白天还在沸腾”


快乐的白天还在沸腾,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
但傍晚浮云的暗影
已在明亮的屋顶上飞翔。

美好生命的各种喧声
有时传到耳边,这一切
模糊的繁响啊,在空中
融成了一片和谐的音乐。

春日的倦慵荡漾在心头,
神志不自觉地昏迷起来,
我不知道睡了有多久,
但苏醒却又这般奇怪……

哪里也听不见喧声,
只有寂静主宰一切——
墙上浮动着一片暗影,
半朦胧的幽光在闪泻。

偷偷地,苍白的月亮
透过我的窗户向内窥探,
我觉得仿佛是它的光
在守护着我轻轻睡眠。

我觉得,似乎在渺冥间,
有一个慰人的精灵把我
引出了金色辉煌的白天,
带进神秘的幽灵王国。

      一八二九年
       查良铮 译



   不眠夜


时钟敲着单调的滴答声,
你午夜的故事令人厌倦;
那语言对谁都一样陌生,
却又似心声人人能听见!

一天的喧腾已逝,整个世界
都归于沉寂;这时候谁听到
时间的悄悄的叹息和告别,
而不悲哀地感于它的预兆?

我们会想到:这孤凄的世间
将受到那不可抗拒的命运
准时的袭击;挣扎也是枉然:
整个自然都将遗弃下我们。

我们看见自己的生活站在
对面,象幻影,在大地的边沿,
而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世代,
都要远远隐没,逐渐暗淡;

但同时,新生的、年轻的旅类
却在阳光下生长和繁荣,
而我们的时代和我们同辈
早已被他们忘得干干净净!

只偶尔有时候,在午夜时光,
可以听到对死者的祭礼,
由金属撞击所发的音响
有时由于悼念我们而哭泣。

      一八二九年
       查良铮 译



天 鹅


休管苍鹰在怒云之上
迎着急驰的电闪奋飞,
或者抬起坚定的目光
去啜饮太阳的光辉;

你的命运比它更可羡慕,
洁白的天鹅!神灵正以
和你一样纯净的元素
围裹着你翱翔的翅翼。

它在两重深渊之间
抚慰着你无涯的梦想,——
一片澄碧而圣洁的天
给你洒着星空的荣光。

      一八二零——三零年
       查良铮 译



山中的清晨


一夜雷雨洗过的天空
漾着一片蔚蓝色的笑,
蜿蜒的山谷露华正浓,
象一条丝带灼灼闪耀。

云雾环绕着崇山峻岭,
却只弥漫到半山腰间;
仿佛于高空中倾圮着
那由魔法建成的宫殿。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雪 山


太阳射下垂直的光线,
日午的时光正在燃烧;
山中的树林一片幽暗,
只见雾气在氤氲缭绕。

在山下,碧蓝的湖面
象一面铜镜闪着幽光,
溪水从曝晒的山石间
冲向这低洼的故乡。

正当这山谷的世界
疲弱无力,睡意朦胧,
在日午的幽影下安歇,
充满了芬芳的倦慵,——

在山巅,好象一群天神
超然于垂死的大地,
冰雪的峰顶正在高空
和火热的蓝天嬉戏。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好似海洋环绕着地面”


好似海洋环绕着地面,
世上的生命被梦寐围抱;
夜降临了——大海朝着岸沿
拍击着它的轰响的波涛。

它在催逼我们,恳请我们……
魔力推动小舟离开海港;
潮水上涨,飞快地把我们
带往无涯的幽黑的海上。

星辰的荣光燃烧在中天,
天穹从深处窥视着小舟,
我们航行在无底的深渊,
烈火熊熊,环绕在我们四周。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海 驹


骏马啊,海上的神驹,
你披着浅绿的鬃毛,
有时温驯、柔和、随人意,
有时玩皮、狂躁、疾奔跑!
在神的广阔的原野上,
是风暴哺育你长成,
它教给你如何跳荡,
又如何任性地驰骋!

骏马啊,我爱看你的奔跑,
那么骄傲,又那么有力,
你扬起厚厚的鬃毛,
浑身是汗,冒着热气,
不顾一切地冲向岸边,
一路发出欢快的嘶鸣;
听,你的蹄子一碰到石岩,
就变为水花,飞向半空!……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在这儿,只有死寂的苍天”*


在这几,只有死寂的苍天
委顿地望着贫瘠的大地,——
在这几,疲倦了的大自然,
堕入铁一般沉重的梦里……

只有白桦在这里那里,
或是灰苔,或是矮树林,
好象热病患者的梦呓
惊扰这死沉沉的寂静。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恬 静


雷雨过了。巨大的橡树
被雷击倒,灰蓝色的烟
从枝叶间不断地飘出,
飞入雷雨洗过的碧空间。
林中的鸟儿早已在啼叫,
那歌声更加响亮动听;
彩虹从天上弯下一只角,
搭在高山翠绿的峰顶。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漂泊者


宙斯①悦纳贫穷的香客,
神圣的华盖在他头上煜烨!……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成了天国众神的宾客!……

众神手创这奇妙世界,
千姿百态,气象万千,
就在他的面前一一展现,
给他以启示、教益和喜悦……

通过村庄、田野和城市,
他的道路无比光明——
整个大地任随他步行,
他看见一切并称颂上帝!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① 宙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雷神,也是众神之主。


 疯 狂


当天空炎热得象烟雾,
和烧毁的大地相交融,
在那儿,就有可怜的疯狂
活跃在无忧的欢乐中。

它埋在干旱的沙地下,
被火焰的光烤得灼热,
于是睁大玻璃的眼睛
徒然地往云端去探索。

突然间它振奋起来,
用敏锐的耳朵贴着
有裂缝的大地,贪婪地
倾听着什么而暗暗欢乐。

它觉得它听到了泉水
在地下沸腾的奔流声,
啊,流水在唱着摇篮曲,
并且喧腾地从地下迸涌!……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我驱车驰过利旺尼亚的平原”


我驱车驰过利旺尼亚①的平原,
我举目四望,啊,一切如此凄凉……
沙石的土地,灰暗无神的天,
一切给我的心以无穷的感伤。

我想起这悲惨的土地的过去,
那血腥的统治,那可耻的一切,
它的子孙曾怎样俯首屈膝
吻着泥土,和骑士们的马靴。

我望着你,涛涛的河水,
也望着你,岸边的橡树,
你们从远方来到这里,
你们曾陪伴过昔日的景物!

奇妙啊,唯有你们竟能
从另一世界来到这里;
唉,关于那个世界,你们
哪怕回答我仅仅一个问题!……

但大自然对于往事缄默不语,
只以神秘的微笑而对着人,
好象意外看到夜宴的童子,
白天也闭着嘴,讳莫如深。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① 利旺尼亚是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的古称,十三至十六世纪曾为德国的僧侣骑士团所统治。



“松软的沙子深可没膝……”


松软的沙子深可没膝……
我们行进着——日已傍晚;
路旁松树投下的影子
已经溶汇成一片幽暗。
越往前,松林越密,越黑,
这是多么阴郁的地方!
黑夜好似百眼兽,皱着眉,
从每座树丛中向人窥望!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秋天的黄昏


秋天的黄昏另有一种明媚,
它的景色神秘、美妙而动人;
那斑斓的树木,不祥的光辉,
那紫红的枯叶,飒飒的声音,
还有薄雾和安详的天蓝
静静笼罩着凄苦的大地。
有时寒风卷来,落叶飞旋,
象预兆着风暴正在凝聚。
一切都衰弱,凋零;一切带着
一种凄凉的,温柔的笑容,
若是在人身上,我们会看作
神灵的心隐秘着的苦痛。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树 叶


就让苍松和枞树
去骄傲吧,整个冬天
让它们挺立着枝叶,
围裹着风雪睡眠。
它们的绿叶羸瘦得
象刺媚的尖刺一般,
虽然它从不变黄,
但也从不会鲜艳。

我们呢,快活的族类,
蓬蓬勃勃地活一阵,
在树枝的筵席上
只是短暂的客人。
整个美丽的夏天,
我们都欣欣向荣,
不是在露水里沐浴,
就是和阳光戏弄。
然而小鸟唱完了歌,
花儿也都凋谢枯萎,
阳光变得苍白了,
暖和的风也不再吹。
这时节我们何必
留在枝上变黄、衰败?
不如随它们一起
飞去吧,那倒更痛快!

哦,怒吼的狂风,
快些吹呀,快些吹呀!
从这讨厌的枝上
快快把我们扯下!
快些扯吧,快些吹吧,
我们不愿意多等待;
飞,飞,狂暴的风啊!
我们和你一起飞开!……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阿尔卑斯


阿尔卑斯的雪山峻岭
刺透了湛蓝的夜幕,
峰峦睁着死白的眼睛
给人以彻骨的恐怖。
虽然都在破晓前安睡,
却闪着威严的容光,
雾气缭绕,峥嵘可畏,
象一群倾覆的帝王!

但只要东方一泛红,
死亡的瘴气便消散,
最高的山峰象长兄
首先亮出他的冠冕;
接着,曙光从高峰流下,
把辅峰也都一一点燃,
顷刻间,这复活的一家
金冠并呈,多么灿烂!……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对于我,这难忘的一天”


对于我,这难忘的一天
曾经是我生命的清晨:
她默默地站在我前面,
胸脯如波浪起伏,她的睑
泛起一片朝霞的嫣红,
越来越热炽地燃烧!
而突然,象旭日初升,
从她的深心里跃出了
金色的爱情的表白——
啊,一个新世界对我展开!……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病毒的空气


我爱这神灵的愤怒!我爱这充沛一切
却隐而不见的“恶”:它随着鲜艳的花朵
而盛开,和澄澈的源泉一起流泻,
彩虹中有它,它就在罗马的天空飘过。
在头上,仍旧是那高洁无云的碧霄,
你的心胸也仍旧呼吸自如而舒畅;
还一样有温暖的凤舞弄着树梢,
玫瑰的芬芳依旧;但这一切都是死亡!……

谁知道呢?也许,大自然所以充沛着
美好的光、影、声、色,如此令人陶醉,
只不过是预兆着我们的最后一封,
并给我们临终的痛苦送一些安慰!
命运的致命的使者啊,当你要把
大地之子唤出生之领域时。是否就以
这一切当作掩盖自己形象的轻纱,
从而使人看不见你的恐怖的袭击?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西塞罗


在国事的危急与风暴中。
罗马的演说家①感叹说:
“我来得太迟了!我才上路,
罗马的夜就已面临着我。”
是的!你送别了她的荣耀,
然而,从那卡比托②的山坡
你却看到了伟大的一景:
罗马的血红星宿的陨落!……

幸运的人啊!只要能看到
世界的翻天覆地的一刻——
只要是能被众神邀请
作为这一场华筵的宾客,
那他就看到庄严的一幕,
他是走进了神的座谈会,
虽然活在世上,却好似神仙
啜饮着天庭的永恒之杯!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①指西塞罗(纪元前106~43年),罗马的政治家、文学家和演说家。
②卡比托,罗马的山坡,其上有神殿。



 “好似把一卷稿纸”


好似把一卷稿纸放在
热烬上,由冒烟而至烧毁,
那是一种隐秘的火焰
一字字地把全文变成灰;

同样,我的生命忧郁地
腐蚀着,每天化为烟飞去,
就在这难忍的单调中。
我将同样地渐渐燃熄!……

天哪!我多么希望把心中
这半死的火任情烧一次。
不再折磨,不再继续苦痛,
让我闪闪光——然后就死!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春 水


田野里还闪着积雪,
春天的河水已在激荡——
流啊,流啊,它唤醒了
沉睡的两岸,边流边唱: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我们是新春的先锋。
她派我们先来通报、”
果然。紧随着这片喧声,

文静、温和的五月
跳起了欢快的环舞,
闪着红面颊,争先恐后
出现在春水流过的峡谷。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沉 默 吧!


沉默吧,把你的一切情感
和梦想,都藏在自己心间,
就让它们在你的深心,
好似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无言地升起,无言地降落,
你可以欣赏它们而沉默。

你的心怎能够吐诉一切?
你又怎能使别人理解?
他怎能知道你心灵的秘密?
说出的思想已经被歪曲。
不如挖掘你内在的源泉,
你可以啜饮它,默默无言。

要学会只在内心里生活——
在你的心里,另有一整个
深奥而美妙的情思世界;
外界的喧嚣只能把它淹灭,
白日的光只能把它冲散,——
听它的歌吧,——不必多言!……

      一八三零年
       查良铮 译


“在人类这株高大的树上”*


在人类这株高大的树上
你是那最碧绿的一叶,
受着最明净的阳光抚养,
充满了它的最纯的汁液;

对它伟大心灵的每一轻颤
你比谁都更能发出共鸣:
或则与欲来的雷雨会谈,
或则快乐地戏弄着轻风!

不等夏日的暴雨或秋风
把你吹落,你便自己飘下,
你的寿命适中,享尽了光荣,
好似从花冠上坠落的一朵花!

      一八三二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为纪念德国诗人歌德的死而作。



“从山顶滚下的石头”


从山顶滚下的石头呆在山坳。
它怎样落下的?如今已无人知道,
它的坠落可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还是一只有思想的手把它抛弃?
时光过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
还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一八三三年
       查良铮 译


 行吟诗人的坚琴


行吟诗人的竖琴啊!你久已
被弃置在一角,蒙在灰尘里,
但只要月光投给幽暗以妩媚,
使你那一角披上蓝色的光辉,
你的弦会突然轻轻地颤栗,
并发出乐音,象心灵的梦呓。

啊,这月光唤醒了你的过去,
是怎样的生活被你回忆起!——
你可是想到夜夜都伴奏过
那久已逝去的少女的情歌?
或是在这依旧茂盛的花园中
她们那听不见的轻悄的脚步声?

      一八三四年
       查良铮 译



“啊,我记得那黄金的时刻”*


啊,我记得那黄金的时刻,
我记得那心灵亲呢的地方:
临近黄昏,河边只有你我,
而多瑙河在暮色中喧响。

在远方,一座古堡的遗迹
在那小山顶上闪着白光,
你静静站着,啊,我的仙女,
倚在生满青苔的花岗石上。

你的一只纤小的脚踩在
已塌毁的一段古老的石墙上,
而告别的阳光正缓缓离开
那山顶,那古堡和你的面庞。

向晚的轻风悄悄吹过,
它把你的衣襟顽皮地舞弄,
并且把野生苹果的花朵
一一朝你年轻的肩头送。

你满酒地眺望着远方……
晚天的彩霞已烟雾迷离,
白日烧尽了,河水的歌唱
在幽暗的两岸间更清沥。

我看你充满愉快的心情
度过了这幸福的一日;
而奔流的生活化为幽影,
正甜蜜地在我们头上飞逝。

      一八三四——三六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所写的,是诗人和克吕德纳男爵夫人(1808-1888)的一段往事。他们在一八二三年相识,三年之她和诗人的同僚克吕德纳结了婚。



 海上的梦*


海涛、风暴摇着我们的小舟,
困倦的我任随波浪来漂流。
我感到两个无极,两个宇宙,
尽在固执地把我捉弄不休。
在我周围,山岩被击得轰响,
风和风相呼应,海浪在歌唱。
这一片喧嚣虽然震得我耳聋,
我的梦却超越这一切而飞腾。
它充满无言的魅力,光辉刺眼,
在繁响、黑暗和混沌之上飘旋。
那是由热病的光照明的世界:
大地绿油油,天空一片澄洁,
有曲折的花园、宫室和回廊,
还有一群无声的人在奔忙。
我认识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许多珍禽异兽,美妙的生灵,
而我象上帝一般阔步云端,
看脚下的世界凝然闪着光。
但在这梦中,我还不断地听到
大海的轰响,好似巫师在号叫。
不料如此平静的梦之王国
竟溅来了咆哮的大海的泡沫。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不,大地母亲啊”


不,大地母亲啊,我不能够
掩饰我对你的深深爱情!
你忠实的儿子并不渴求
那种空灵的、精神的仙境。
比起你,天国算得了什么?
还有春天和爱情的时刻,
鲜红的面颊,金色的梦,
和五月的幸福算得了什么?……

我只求一整天,闲散地,
啜饮着春日温暖的空气;
有时朝那碧洁的高空
追索着白云悠悠的踪迹,
有时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路上,也许会偶尔遇见
紫丁香的清新的芬芳
或是灿烂辉煌的梦幻……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被蓝色夜晚的恬静所笼罩”


被蓝色夜晚的恬静所笼罩,
这墨绿的花园睡得多甘美;
从苹果树的白花间透出了
金色的月轮,多动人的光辉!……

神秘得象创世的第一天,
深连的天穹里星群在燃烧,
远方的乐音依稀可以听见,
附近溪水的谈心在花间缭绕……

当白日的世界被夜幕遮没,
劳作沉睡了,运动也精疲力尽……
在安睡的城和林顶上,却飘着
夜夜都醒来的奇异的轰鸣……

这不可解的喧哗来自哪里?……
它可是人在梦中流露的思想?
或是随着夜之混沌以俱来的
无形的世界在空中扰扰攘攘?……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在郁闷空气的寂静中”


在郁闷空气的寂静中,
好似雷雨的预兆,
玫瑰的香气更浓重,
蜻蜓的嗡嗡更响亮了……

听!在白色的云雾后
一串闪雷隆隆地滚动;
飞驰的电闪到处
穿绕着阴沉的天空……

好象这炎热的大气
饱和着过多的生命,
好象有神仙的饮料
在血里燃烧,麻木了神经!

少女啊,是什么激动着
你年轻的胸脯的云雾?
你眼里的湿润的闪光
为什么悲伤,为什么痛苦?

为什么你鲜艳的面颊
变白了,再也不见一片火?
为什么你的心胸窒压着,
你的嘴唇这么赤热?……

穿过丝绒般的睫毛
噗地落下来雨滴……
或许就这样开始了
一直酝酿着的雷雨?……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杨柳啊,为什么你如此痴心”


杨柳啊,为什么你如此痴心,
对急流的溪水频频垂下头?
你的叶子好似干渴的嘴唇
微颤着,只想获取一口清流……

尽管你的枝叶痛苦得颤栗,
那溪水只是哗哗地奔跑,
它在阳光的抚爱下,舒适地
闪着明亮的眼睛对你嘲笑……
一直酝酿着的雷雨?……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是幽深的夜”


是幽深的夜,凄雨飘零……
听,是不是云雀在唱歌?……
啊,你美丽的黎明的客人,
怎么在这死沉沉的一刻,
发出轻柔而活泼的声音?
清晰,响亮,打破夜的寂寥,
它震撼了我整个的心,
好象疯人的可怕的笑;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灰蓝色的影子溶和了”


灰蓝色的影子溶和了,
声音或沉寂,或变得喑哑,
色彩、生命、运动都已化做
模糊的暗影,遥远的喧哗……
蛾子的飞翔已经看不见,
只能听到夜空中的振动……
无法倾诉的沉郁的时刻啊!
一切充塞于我,我在一切中……

恬静的幽暗,沉睡的幽暗。
请流进我灵魂的深处;
悄悄地,悒郁地,芬芳地,
淹没一切,使一切静穆。
来吧,把自我遗忘的境界
尽量给我的感情充溢……
让我尝到湮灭的存在,
和安睡的世界合而为一!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啊,多么荒凉的山林峭壁”


啊,多么荒凉的山林峭壁!
一路上,溪水朝我流得欢腾——
它忙于到谷中去另觅新居……
而我则往山上缓缓地攀登。

我坐在山顶,伴着一株白松,
这儿一片静,令人感到欣慰……
溪水啊,你朝着山谷和人群
奔流吧: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从林中草地”


从林中草地,白鸢一跃
而飞起,朝天空,朝云端
盘旋上升,越飞越小,
终于没入高空而不见。
啊,造物生给了它一双
有力的灵活的翅翼,
而我,自命为万物之王,
却黏固在地面和泥里!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紫色的葡萄垂满山坡”


紫色的葡萄垂满山坡,
山上飘过金色的云彩,
河水奔流在山脚下,
暗绿的波浪在澎湃。
目光从山谷逐渐上移,
直望到高山的顶巅,
就在那儿,你会看到
圆形的、灿烂的金殿。

高山上不凡的居处啊,
那儿不见世俗的生存,
在那儿,回旋的气流
更轻快、空廓而清新。
声音飘到那儿就沉寂,
只能听到自然的生命;
一种欢乐在空中浮荡,
有如复活节日的恬静。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河流迂缓了”


河流迂缓了,水面不再晶莹,
一层灰暗的冰把它盖住;
色彩消失了,潺潺的清音
也被坚固的冰层所凝固,——
然而,河水的不死的生命
这凛冽的严寒却无法禁闭,
水仍旧在流:那喑哑的水声
时时惊扰着死寂的空气。

悲哀的胸怀也正是这样
被生活的寒冷扼杀和压缩,
欢笑的青春已不再激荡,
岁月之流也不再跳跃,闪烁;——
然而,在冰冷的表层下面,
生命还在喃喃,并没有止息,
有时候,还能清楚地听见
它那秘密的泉流的低语。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午夜的大风啊”


午夜的大风啊,你在哀号什么?
为什么怨怒得这样的疯狂?
你的凄厉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忽而幽怨低诉,忽而大吼大嚷?
你以这心灵所熟悉的语言
在倾诉一种不可解的苦痛,
你朝它深深挖掘,从那里面
有时竟发出多狂乱的呼声!……

哦,是的,你的歌在对人暗示
他可怕的故乡,那原始的混沌!
夜灵的世界听到你的故事
正感到多么亲切,听得多凝神!
别再唱吧!不然,它就要从胸中
挣出来,与无极的宇宙合一!……
哦,别把这沉睡的风暴唤醒——
那下面正蠕动着怎样的地狱!……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我的心愿意作一颗星”


我的心愿意作一颗星,
但不要在午夜的天际
闪烁着,象睁着的眼睛,
郁郁望着沉睡的大地。——

而要在白天,尽管被
太阳的光焰逼得朦胧,
实则它更饱含着光辉,
象神仙一样,隐在碧霄中。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我的心是一群幽灵的乐土”


我的心是一群幽灵的乐土——
这些无言的幽灵。明朗,美丽,
既不受热狂的年代的摆布,
也无感于忧伤或欢喜。

我的心是一群幽灵的乐土,
心啊,你和生活是多么不同!
谁想到这群幽灵如此麻木
把逝去的好时光纳为幻影!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我独自默坐”


我独自默坐,
以泪眼望着
 燃尽的壁炉……
往事的回忆
令我沉思郁郁,
 语言怎能表述?

往事如烟云,
今朝也只一瞬
 就永远逝去——
象过去那一切;
无尽的岁月
 已被幽暗吞去。

一年年,一代代……
人何必愤慨?
 这大地的谷禾!……
很快就凋谢,
新的花和叶
 又随夏日而复活。

于是一切如前,
玫瑰重又鲜艳,
 荆棘也再滋长……
但你啊,我的花朵,
你却不再复活,
 从此不再开放!

唉,是我的手
把你摘下枝头,
 带着多少欢喜!……
贴在我胸前吧,
趁它还能迸发
 爱情临终的叹息。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冬天这房客已经到期”


冬天这房客已经到期,
却死赖着不肯迁出,
她白白发了一阵脾气,
春天却来敲打窗户。

这惊动了自然的一切,
大家都纷纷起来撵她;
听,天空中几只云雀
已把赞歌洒上一片云霞。

冬天还是对春天咆哮,
并作出凌人的姿态,
仅春天只是对她大笑,
并且比她嚷得更利害……

那老巫婆被逼得跑开;
但是为了发泄怒气,
最后还抓起一把雪来
向那美丽的孩子掷去……

春天一点也没有受害,
索性在雪里洗个澡;
真出乎对手的意外,
她的面颊倒更红润了。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喷 泉


看啊,这明亮的喷泉
象团团云雾,不断飞腾,
你看它燃烧在阳光中,
如何化为一片水烟!
它的光线向天空飞奔,
一旦触到庄严的高度,
就注定向地而散布,
好似点点灿烂的火尘。

哦,人类的思想的喷泉!
你无穷无尽,从不止息;
不知是本着什么规律
你永远喷射和飞旋?
你多么想要凌云上溯!……
但无形的命运巨掌
却打断你倔强的飞翔,
于是你变为水星洒落。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山谷里的雪灿烂耀目”


山谷里的雪灿烂耀目,
但积雪会融化而不见,
春天的禾苗布满山谷,
但它闪耀不久,也就周残。
然而,是什么在那雪山顶峰
永远光灿而不衰萎?
啊,那是由朝霞所播的种,
至今还鲜艳的玫瑰!……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大地还是满目凄凉”


大地还是满目凄凉,
空中已浮现春的气息;
田野里的枯树在摇晃,
由松的高枝微微颤栗。
大自然还没有醒来,
然而她的睡意淡了,
在梦中听到春的声息,
也不禁漾出一丝微笑……

心啊,心啊,你也还没有醒……
但突然,是什么使你不宁?
是什么抚慰着你的梦,
并且把冥想镀上了金?
一堆堆雪在闪烁,在消融,
风光变得明媚,血在跃动……
你是感到了春天的柔媚?……
还是有了女人的爱情?……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我的朋友,我爱看你的眼睛”


我的朋友,我爱看你的眼睛
闪着奇异的灵光,当你突然
抬起它们来,把在座的一圈人
匆匆一瞥,好似天空的电闪……

然而比这更迷人的,是目睹
在热情的一吻时,你把两眼
低低垂下,从睫毛间却透出
沉郁而幽暗的欲望的火焰。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昨夜,在醉人的梦幻里”


昨夜,在醉人的梦幻里,
你的眼睑被月光的残辉
照耀着,倦慵而无力,
你迟迟坠入梦中而安睡。

在你周围,一切突然沉寂,
暗影的眉头皱得更暗,
你胸中的平匀的呼吸
更清晰地流动在空间。

然而,透过轻盈的窗纱
夜的幽暗只流进一瞬息,
你的飘扬如梦的卷发
又已和无形的幻想嬉戏。

轻轻地流着,徐徐地飘着,
仿佛随一阵细风流入,
烟一般轻,幽洁如百合,
有什么突然扑进窗户。

看,有什么无形地流过
那在幽暗中灼烁的地毯,
啊,它已经悄悄地攀着
被子的一角,顺着它的边——

象一条蛇蜿蜒地爬行,
终于来到了卧榻上,
看啊,它已窥进帐帏中
好似一条丝带在飘荡……

突然,它以颤动的光线
触着了少女的前胸,
又以洪亮的、鲜红的叫喊
张开了你睫毛的丝绒。

      一八三六年
       查良铮 译



一八三七年一月二十九日*


是谁的手射出致命的一弹
把诗人的高贵的心击中?
是谁把这天庭的金觥
摧毁了,好似易碎的杯盏?
让世俗的法理去判断吧,
不管说他是有罪,是无辜,
那天庭的手将永远把他
烙为“刺杀王者”的囚徒。

诗人啊,过早落下的夜幕
将你在尘世的生命夺去,
然而,你的灵魂得享安息,
在一个光明的国度!……
不管世人怎样流言诽谤,
你的一生伟大而神圣!……
你是众神的风琴,却不乏
热炽的血在血管里……沸腾。

你就以这高贵的血浆
解除了荣誉的饥渴——
你静静地安息了,盖着
民众悲痛的大旗在身上。
让至高者评判你的憎恨吧,
你流的血会在他耳边激荡;
但俄罗斯的心将把你
当作她的初恋,永难相忘!……

      一八三七年
       查良铮 译


* 这一天是普希金决斗被杀的日子。



 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一日*


好吧,就是注定在这个地方,
我们要最后道一声珍重……
别了!我们将告别那一切
曾使心灵久久沉迷的情景,
那一切把你的生命烧完了,
只有灰烬还留在痛苦的胸中!

别了……多年,多年以后,你将会
颤栗地想起这一隅地方,
想到这灿烂的南方的海岸,
它不谢的花朵,永恒的阳光,
还有迟暮的、苍白的玫瑰
如何把腊月的空气烧得芬芳。

      一八三七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写于意大利的热那亚,这一天是诗人和他的情人德恩伯格夫人诀别的日子。



 “曾几何时,啊,幸福的南方”*


曾几何时,啊,幸福的南方,
曾几何时,我当面看到了你,——
而你,好似金身显圣的神,
让我,一个游子,一览无遗……
啊,曾几何时,尽管我没有
如醉如痴,却充满新鲜的感情,
当我面对着伟大的地中海,
并且听到它波涛的声音!

我想到当年,这汹涌的波浪
曾扬起多么和谐的歌唱!
它看过灿烂的维纳斯女神
从她深渊的故乡跃出海上①……
这浪花的跳跃犹似当年,
一样的轰响,一样的闪烁,
而在它天蓝色的平原上
仿佛还有神的幻影掠过。

而我,我却和你告别了——
我又被命运牵引到北方……
那沉郁的铅灰色的天空
又重重地压在我的头上……
这儿的空气割人皮肤,
山和谷都铺满了冰雪,
而寒冷,那威严的巫婆,
只有她统治这儿的一切。

然而,在这冰雪三国的南方,
那儿,那儿,在陆地的边缘,
我仿佛还远远地望得见
你,那金色的、明媚的地方!
在朦胧中你显得更美丽,
你的天空更蔚蓝、更清新,
你的低语听来也更悦耳,
它深深打动了我的灵魂!

      一八三七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所记,是诗人离开热那亚、回到意大利北部都灵后的心情。
① 据神话,维纳斯女神是从赛普拉斯岛附近的海上诞生的。



 日与夜


为这神秘的精灵世界,
这无可名状的无底深远,
由神的至高旨意盖上了
一层金色的帷幕——白天
白天啊,这幅璀璨的画帷,
白天啊,你医治病痛的心魂,
你给世间万物充满生气,
人和神都把你当作友人!

但白天消逝了——黑夜降临;
夜来了,就把恩赐的彩幕
一下子拉开,使无底的深渊——
使那致命的世界赫然暴露
在我眼前,于是我们看见
它那幽暗的、可怕的一切,
而我们面对它,又没有遮拦——
这就是何以我们害怕的黑夜!

      一八三九年
       查良铮 译



 “少女啊,别相信”


少女啊,别相信,别相信诗人,
别把他唤作你的意中人——
要知道,诗人的绵绵情意阿,
比一切怒火还容易焚身!

别以少女的纯洁的灵魂
来接受诗人的心!要知道,
你那一层轻盈的面纱
掩盖不了他热情的燃烧。

诗人象自然力一样磅礴,
他主宰一切,只除开自己;
很可能他的桂冠烧上了
你年轻的鬈发,全出于无意。

轻率的世人总是任意地
或者颂扬,或者咒骂诗人,
他并不是毒蛇噬咬人心,
他啊,只象是蜜蜂把它吸吮。

诗人纯洁的手不会
把你视为神圣的东西破坏,
但无意间,他会把生命窒息,
或者把它送往九霄云外。



“我站在涅瓦河上”


我站在涅瓦河上,遥望着
巨人一般的以撒大教堂;
在寒雾的薄薄的幽暗中,
它高耸的圆顶闪着金光。

白云缓缓地升上夜空,
好像对冬寒也有些畏缩;
夜是凄清的,死一般静,
冻结的河面泛着白色。

我默默地、沉郁地想到
在远方,在热那亚的海湾,
这时太阳该是怎样燃烧,
那景色是多么迷人、绚烂……

哦,北方!魔法师的北方!
是不是我中了你的符咒?
或是我真的被锁在你的
花岗石地带,不能自由?

啊,但原有飘忽的精灵,
在幽暗的夜里轻轻翱翔,
那就把我快快地载去吧,
去到那儿,那温暖的南方!

      一八四四年
       查良铮 译


 “我还被思念的痛苦折磨”*


我还被思念的痛苦折磨,
这颗心啊,依旧充满着旧情;
在“回忆”的暗雾中,热望的火
驱使我去追索你的形影……
啊,无论何时何地,在我眼前
总浮现你难忘的、可爱的面容,
无法抓得住,、但也永远不变,
好似夜晚天空中的一颗星星……

      一八四八年
       查良铮 译



给一个俄罗斯女人


远远的离开阳光和大自然,
接触不到社会和艺术,
没有爱情,和生活也疏远,
你青春的岁月如此荒芜。
你活跃的感情暗淡了,
你的幻想不再缭绕……

你的一生悄悄地过去,
在荒凉而无名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你,看见你,
好像在阴暗、低沉的天上,
一缕烟云消逝的无踪
在秋日的无边的幽暗中……

      一八四八年或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庄严的夜从地平线上升起”


庄严的夜从地平线上升起,
可爱的白日啊,我们的慰安,
立刻象一幅金色的画帷
被它卷起,露出无底的深渊。
外在的世界梦幻似的消失……
而人,突然象孤儿,无家可归,
只有站在幽暗的悬崖之前
软弱无力,赤裸裸地颤巍。

智力已无用,思想失去依据,
他只有靠自己了,因为外间
再也没有任何支持或藩篱,
唯有心灵,象深渊,任由沉湎……
现在一切明亮、活跃的感印
对他都好似久已逝去的梦……
而那不可思议,幽暗和陌生的,
他看到:原来是久远的继承

      一八四八年或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太阳怯懦地望了望”


太阳怯懦地望了望,
立刻收回了它的光彩;
听,乌云后面一片轰响,
大地皱着眉,满面阴霾。

热灼的旋风忽起忽歇,
远方响着雷,也有阵雨……
碧绿的无际的田野
在雷雨下更显得碧绿。

看,乌云时时被划破,
驰过了蓝色的电闪——
那仿佛是一条火
给乌云边镶着银线。

时时落下一阵急雨,
田野的尘土跟着飞旋,
这时雷声响的更急,
更愤怒地震摇着天。

太阳又一次皱着眉
从云端露出了眼睛,
并且以明亮的光辉
把惊惶的大地浸润。

      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静静的夜晚”


静静的夜晚,已不是盛夏,
天空的星斗火一般红,
田野在幽幽的星光下,
一面安睡,一面在成熟中……
啊,它的金色的麦浪
在寂静的夜里一片沉默,
只有银白的月光
在那如梦般的波上闪烁……

      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在戕人的忧思中”


在戕人的忧思中,一切令人生厌,
生活象一堆石块压着我们,
突然间,天知道从什么地方,
有一丝欢欣飘到我们的胸间
在那儿回荡、爱抚:这霎那的幸福
战士给心灵解除了可怕的重负。

正是这样,在秋天,当田野枯索,
一片凄凉,树林的枝子都赤裸,
天空变得苍白,山谷更暗淡了,
突然会有一阵风,湿润而暖和,
把枯黄的落叶追得飞舞,飘旋,
好像给我们的心带来了春天……

      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在深蓝的海水的平原上”


在深蓝的海水平原上
我们踏出一条狭窄的路,
一条喷火的,暴怒的海蛇
把我们带上茫茫的旅途。

天上的星星照耀着我们,
在脚下,波浪迸溅着火化,
它以阵阵水尘的旋风
朝我们身上不断扑打。

我们坐在海船的甲板上,
很多人已经深入梦乡……
划水的轮子更清晰地
划着轰响的波浪而歌唱……

我们快乐的一群安静了,
女人们不再谈话和喧腾,
她们以雪白的肘支起了
多少亲切地、美好的幻梦。

在神秘而醉人的月光下,
美梦欢舞在无际的空间,
大海正以轻轻的海波
抚慰着它们静静的安眠。

      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我又看到了你的眼睛”


我又看到了你的眼睛,
啊,只是你南国的一瞥,
就逐开了我寒冷的梦
和这幽黑的、沉郁的夜……
它又重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个国度——我的故乡——
好似亚当失去的乐园
又对他的子孙闪着光……

我看到了摇摆的月桂
荡漾着蓝色的空气,
从海上漂来阵阵的风
把夏日的炎热扬起;
一整天,金色的葡萄
在阳光下长得更成熟了,
而在大理石的回廊间,
神话般的历史在缭绕……

致命的北方消失了,
好像遗忘的一场恶梦,
在我的头上闪耀着
那轻淡而明媚的天空。
我的眼睛又在饥渴地
啜饮着你活跃的光辉,
在它的纯净的光波里,
我认出了那奇幻之地。

      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世人的眼泪”


世人的眼泪,啊,世人的眼泪!
你不论早晚,总在不断地流……
你流得没人注意,没人理会,
你流个不尽,数也数不到头——
你啊,流洒得象秋雨的淋沥,
在幽深的夜里,一滴又一滴。

      一八四九年
       查良铮 译



 诗


当我们陷在雷与火之中,
当天然的,激烈的斗争
使热情沸腾得难以忍耐,
她就从天庭朝我们飞来,——
对着尘世之子,她的眼睛
闪着一种天蓝的明净,
就好像对暴乱的海洋
洒下香膏,使它安详。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罗马夜色


在蓝色的夜里,罗马沉睡了,
月亮生上天空,静静把它拥抱,
她以自己的默默无言的光荣
洒遍了这安睡的、无人的名城……

在她的光辉下,罗马睡得深沉,
这不朽的遗迹和月光多么相衬!
仿佛这安息的城,这清晰的月夜,
就是那魅人的、久已逝去的世界!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宴会终了”


宴会终了,歌声沉寂,
酒瓮都已倾倒一空;
盘子倒了,杯盘狼藉,
只有残酒还在杯中;
头上的花冠已经揉乱,
留下余香还缭绕在
明亮而空旷的厅堂间……
宴会终了,我们迟迟走开,——
只见满天的繁星闪耀,
啊,这已经是子夜了……

大街上是车马和喧声,
不睡的人们熙熙攘攘,
暗红的光到处闪动……
就在这城市的动荡
和一片殿宇街屋上空,
当空中的烟雾缭绕,
在那山上的高空中,
纯洁的星星却在燃烧;
它以明净无邪的光
回答世人的了望……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请看那在夏日流火的天空下”


请看那在夏日流火的天空下
风尘仆仆,踟蹰在大路上的人,
他从花园旁走过,象一个乞丐,
天哪,请拿一点安慰给他的心。

他朝花园望了望,只见一片
树木的浓荫和碧绿的幽谷,
那儿有他享受不到的清凉
在明媚而茂盛的草地上飘忽。

那树木的荫影是多么宜人!
但树荫并不是为他而铺开,
那喷泉的水雾也不是为他
悬在半空,象一片美丽的云彩。

蔚蓝的岩洞好象从浓雾里
诱惑着他,徒然使他望眼欲穿,
犹如喷泉的水尘不会有一滴
落在他头上,给他以清新之感。

请看那在夏日流火的天空下,
彳亍在炎热的生活的小径的人,
他从花园旁走过,象一个乞丐,
天哪,请拿一点安慰给他的心。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在涅瓦河上


在涅瓦河的轻波间
夜晚的星又把自己投落,
爱情又把它神秘的小舟
寄托给任性的波浪。

在夜星和波浪之间
它漂流着,象在梦中,
载着两个影子,朝向
缥缈的远方开始航程。

这可是两个安逸之子
在这儿享受夜的悠闲?
还是两个天国的灵魂
从此要永远离开人间?

涅瓦河啊,你的波涛
广阔无限,柔和而美丽,
请以你的自由的空间
荫护这小舟的秘密!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阴霾的天空吹起了风”


阴霾的天空吹起了风,
河水变得浑浊而汹涌,
铅灰的云笼罩的水波——
就在这阴惨的光照下,
还有一片暗紫的彩霞
使黄昏在水波上闪烁。

金色的火星不断迸发,
燃烧的玫瑰纷纷落下,
然后就被河水所席卷。
那正是狂暴、火红的黄昏
向着暗蓝的波浪投进
自己片片扯下的花冠……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凋残的树林凄清、悒郁”


凋残的树林凄清、悒郁,
整个萦绕着安息的预感,
夏日的叶子所余无几,
被秋阳染的金光闪闪,
还弥留在枝头上抖颤。

因为从乌云后,象闪电,
忽然漏下了一线阳光
直射在斑驳的树木间
和衰枯残败的黄叶上,
使我呆呆望着,不禁感伤……

这凋落的生命多么妩媚!
又多么可亲!令人想到
她曾经那么蓬勃,那么美,
而今竟然萎缩和枯凋
在临死以前还带着微笑!……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尽管炎热的正午”


尽管炎热的正午
在敞开的窗口喘气,
在这平静的大厦
一切幽暗而静谧。

这儿又暗香回荡,
在芬芳的幽暗里
你尽可以浸沉在
朦胧的梦幻中憩息。

这儿有不卷的喷泉
在一隅日夜歌唱,
它以无形的水尘
洒在昏迷的暗影上。

热恋的诗人尽可
在飘忽的光与影中,
让隐秘的热情化为
回旋的、轻盈的梦。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两个声音


     一

振奋起来,朋友们,不停地战斗,
尽管力量悬殊,胜利毫无希望!
在你们头上,星宿沉默无言,
在你们脚下,坟墓也一声不响。

让奥林匹斯的众神怡然自得,
他们是不朽的,不知劳苦和忧虑;
劳苦和忧愁只为人的心而设……
对人来说,只有终结而没有胜利。

     二

振奋起来,战斗吧,勇敢的朋友们,
别管斗争多么持久,多么残酷!
在你们头上,是无言的一群星辰,
在你们脚下:沉默的、荒凉的坟墓。

让奥林匹斯的众神以羡慕的眼光
看着骁勇不屈的心不断奋战。
那在战斗中倒下的,只败于命运,
却从神的手里夺来胜利的花冠。


      一八五零年
       查良铮 译



“看哪,在广阔的河面上”


看哪,在广阔的河面上,
水流下坡时变为活跃,
朝着那吞没一切的海洋,
一块并跟着一块冰流泻。

或者在阳光下五色缤纷,
或者在深夜里暮气沉沉,
冰块总是不可免地溶解
而且都向一个目的航行。

无论大,无论小,一起漂流,
而且丧失了原有的形状,
彼此没有区别,好似元素,
汇合了——与那命定的深渊!……

哦,我们的神思所迷恋的
命题啊,这人类的“小我”!
你的意义岂不就是如此?
你的宿命和冰块也差不多。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新绿


新抽的叶子泛着翠绿。
看啊,这一片白桦树木
披上新绿,多么葱茏可喜!
空气中弥漫一片澄碧,
半透明的,好似烟雾……

多久了,树林在沉睡中
梦着春季,和金色的盛夏,
而现在,这些活跃的梦
初次遇上蔚蓝的天空,
就突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嫩叶受到阳光的洗濯
又投下了新生的荫影,
它们是多么美,多么欢跃!
我们从它们的沙沙响动
可以听出:在这树丛中,
你绝不会见到一片枯叶。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你不止一次听我承认”*


你不止一次听我承认:
“我不配承受你的爱情。”
即使她已变成了我的,
但我比她是多么贫穷……

面对你的丰富的爱情
我痛楚地想到自己——
我默默地站着,只有
一面崇拜,一面祝福你……

正象有时你如此情深,
充满着信心和祝愿,
不自觉地屈下一膝
对着那珍贵的摇篮;

那儿睡着你亲生的
她,你的无名的天使,——
对着你的挚爱的心灵,
请看我也是如此。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是写给杰尼西耶娃的。“无名的天使”指诗人和她所生的第一个女儿。



 波浪和思想


思想追随的思想,波浪逐着波浪,——
这是同一元素形成的两种现象:
无论是闭塞在狭小的心胸里,
或是在无边的海上自由无羁,
它们都是永恒的水花反复翻腾,
也总是令人忧虑的空洞的幻影。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七月的夜毫无凉意”


七月的夜毫无凉意,
炎热,窒息,发着电闪……
天空充满了雷雨,
俯临着昏暗的大地,
每一闪光都使它抖颤……

好象对着大地,天空中
有谁的浓重的睫毛
不断张开,又不断闭拢,
只见那凶恶的瞳孔
迅速闪射,象怒火燃烧……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黄昏冉冉而来”


黄昏冉冉而来,夜临近了,
山峰的投影越来越长,
天空的彩云已不再燃烧……
日暮了,白天正在渐渐消亡。

我并不痛惜白日的消殒,
也不畏惧黑夜的袭来,
只要你,我迷人的幻影阿,
只要你伴着我,用不离开!

请把你的翅膀给我披上,
使心灵的激动从此平复,
只要这颗心能随你飞翔,
黑夜对于它就是幸福。

但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你是地面的,还是在天之灵?
也许,你确是虚无缥缈的——
但却具有女性的热情的心。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夏天的风暴是多么快活”


夏天的风暴是多么快活!
它吼叫着,卷起了飞尘,
而雷雨急急推送着乌云
把蔚蓝的天空秘密掩遮,
接着疯狂地,象瀑布一样,
整个朝树林猛力扑来,
被袭击的林涛开始澎湃,
阔叶的海洋在颤动,喧响!……

树木的巨人好似突然
被无形的脚踏弯了身躯,
树梢都在急切地低语,
仿佛正为此计议,商谈,——
这时,透过这骤然的繁响,
可以听到小鸟的呼哨,
而且不知从哪儿,飘下了
第一片黄叶,飘到路上……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我们的爱情是多么毁人”*


我们的爱情是多么毁人!
凭着盲目的热情的风暴,
越是被我们真心爱的人,
越是容易被我们毁掉!

才多久啊,你曾骄傲于
自己的胜利说:“她是我的了”……
但不到一年,再请看看吧,
你那胜利的结果怎样了?

她面颊上的玫瑰哪里去了?
还有那眼睛的晶莹的光,
和唇边的微笑?啊,这一切
已随火热的泪烧尽,消亡……

你可记得,在你们初见时,
唉!那初次的致命的会见,——
她的迷人的眼神,她的话语,
和那少女的微笑是多么甜?

但现在呢?一切哪里去了?
这好梦究竟有多少时辰?
唉,它竟好象北国的夏季,
只是一个短暂的客人!

你的爱情对她来说,
成了命运的可怕的判决,
这爱情以无辜的耻辱
玷污了她,一生都难洗雪!

悔恨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啊!
只有绵绵无尽的回忆
还留在她的深心里啮咬,——
但连它也终于把她遗弃。

人世对于她成了一片荒凉,
美好的幻景都已逝去……
匆忙的人流把她心中的
鲜艳的花朵踏成了污泥。

从长期的痛苦中,是什么
被她珍藏着,好象珠贝?
那是邪恶的、酷虐的苦痛,
既没有慰安,也没有眼泪!

我们的爱情多么毁人!
凭着盲目的热情的风暴,
越是被我们真心爱的人,
越是容易被我们毁掉!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命 数


爱情啊,爱情啊,——据别人说,
那是心灵和心灵的默契,
它们的融汇,它们的结合,
两颗心注定的双双比翼,
就和……致命的决斗差不多……

在这场不平衡的斗争里
总有一颗心比较柔情,
于是就不能和对手匹敌,
它爱得越深,越感到苦痛,
终至悲伤,麻木,心怀积郁……


      一八五一年
       查良铮 译



  “别让我再羞愧吧”


别让我再羞愧吧:我承认你的指责!
但请相信,在我们两人间,你的命运
更令人羡慕:你爱的真挚,热情,而我——
我望着你,只感到苦恼和妒火如焚。

我象个可怜的魔术师,站在自己
创造的奇异世界之前,却毫无信仰——
而今,使我脸红的是,我竟把自己
充作你的心灵所膜拜的死的偶像。


      一八五一年或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你怀着爱情向它祈祷”


你怀着爱情向它祈祷,
它在你心中象一件圣物,
然而命运却把它交给
世人的流言任意凌辱。

没有人能阻挡那一群人
冲进你的心灵的圣殿,
因此你感到那内心的秘密
和膜拜,都已经无可栈恋。

啊,但愿你心灵的翅翼
能超越世人之上翱翔,
从而把它救出这种迫害——
这社会的永恒的诽谤!


      一八五一年或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我见过一双眼睛”


我见过一双眼睛——啊,那眼睛!
我多么爱它的幽黑的光波!
它展示一片热情而迷人的夜,
使被迷的心灵再也无法挣脱。

那神秘的一瞥阿,整个地
呈现了她深邃无底的生命,
那一片柔波向人诉说着
怎样的悲哀,怎样的深情!

在那睫毛的浓浓的阴影下,
每一瞥都饱含深深双忧愁,
它温柔得有如幸福的感觉,
又象命定的痛苦,无尽无休。

啊,每逢我遇到她的目光,
我的心在那奇异的一刻
就无法不深深激动:看着她
我的眼泪会不自禁地滴落。


      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孪生子”


有一对孪生兄妹,——对人来说
就是一对神,——那是死和梦;
他们多么逼肖!虽然前者
看来比较阴森,而后者温存……

但另外还有一对孪生兄妹,
世上哪一对比他们更美丽?
也没有任何魅力更可畏。
使心灵感到如此的颤栗……

他们有着真纯的血缘关系,
只在致命的日子,这兄妹
才以他们不可理解的秘密
迷住我们,使心灵为之陶醉。

谁能在情绪充沛的一刻,
当血液既冷缩而又沸腾,
不曾感到过你们的诱惑?
双生兄妹阿,——自杀和爱情!


      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哦,我的大海的波浪呀”


    象波浪一样无常。①

哦,我的大海的波浪呀,
不羁的波浪,你多么任性!
无论你憩息,或是嬉闹,
你都充满多奇异的生命!

或者在阳光下一片笑靥,
你的笑反映着整个天穹;
或者骚乱,激动,你就把
孤寂的深渊都搅得沸腾;——

我爱听你悄悄的低语,
它那么甜蜜,充满了爱情;
但你愤怒的怨声我也懂,
那是你的预见的呻吟。

金哥在粗犷的大气中,
你时而明媚,时而沉郁,
但此刻,在这蔚蓝的夜晚,
请珍惜你所拿去的东西。

那并不是你定情的指环
被我投进了你的波浪,
也不是光灿透明的宝石
要请你深深埋入心脏。

不,在这动人神魂的一刻,
我被你的神秘的美所迷,
唉,是我的心,这颗活的心,
不自觉地落入你的海底。


      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① 原文为法语



 “午日当空”


午日当空,河水亮闪闪,
一切在微笑,万物滋荣,
树林的枝叶欢乐得轻颤,
好似沐浴在蔚蓝的空中。

树木在歌唱,流水在闪耀,
大气之中融和着爱情,
这欣欣向荣的自然界
仿佛充满了过多的生命。

然而,在这过分的欢乐中,
有哪一种欢乐能企及
由你那忍受痛苦的生命①
所发的一丝感伤得笑意?……


      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① 指杰尼西耶娃



“树林被冬天这女巫”


树林被冬天这女巫
用魔咒迷住,呆呆站定,
只见一片冰雪的流苏
垂在额际,它既安静
而又闪着奇异的生命。

啊,它站着,如此固定,
仿佛有美妙的梦缭绕,
既不象死,也不象生,
而是被轻柔、松软的镣铐
整个捆住,困得牢牢……

不管冬日太阳的光线
怎样对它斜送眼波,
林中也不见一丝轻颤;
那时,它象全身烧着火
闪着光灿夺目的美色。


      一八五二年
       查良铮 译



 最后的爱情


啊,在我们迟暮残年的时候,
我们会爱得多痴迷,多温柔……
行将告别的光辉,亮吧!亮吧!
你最后的爱情,黄昏的彩霞!

夜影已遮暗了大半个天空,
只有在西方,还有余辉浮动;
稍待吧,稍待吧,黄昏的时光,
停一下,停一下,迷人的光芒!

尽管血管里的血快要枯干,
然而内心的柔情没有稍减……
哦,最后的爱情啊!你的激荡
竟如此幸福,而又如此绝望!


      一八五二年——五四年
       查良铮 译



  一八五四年的夏天


多么美丽的夏天,多么迷人!
简直就象是魔法师的幻术;
唉!为什么要如此炫示给我们?
我要问: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天空,
这阳光,这景色,太耀人眼睛……
这是不是有意对我们嘲弄?
不然,何必要如此笑盈盈?

唉,当少女的眼睛和嘴唇
对我们微笑时,岂不就是这样?
这笑意已不能使迟暮的老人
倾心和迷醉,除了使他迷惘!……


      一八五四年
       查良铮 译



“这一条电线的铁丝”


这一条电线的铁丝
从海洋直达到海洋,
它有时对人宣告着
多少光荣,多少伤悲!

旅人一路上不停地
望着它,因为有时候
预卜的鸟儿就坐在
通讯的电线上啁啾。

看,一只乌鸦丛林中
飞出来,落在电线上,
一面聒噪,一面快活地
跳来跳去,扇着翅膀。

它尽在啼叫和欢舞
而不离去:是不是它从
塞瓦斯托波尔①的电讯
嗅到了死人的血腥?


      一八五五年
       查良铮 译


① 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这曾是一座被围的城。



 “穷困的乡村”


穷困的乡村,枯索的自然:
这景色哪有一点点生气?
你长期来忍受着苦难,
啊,你这俄国人民的土地!

异邦人的骄傲的眼睛
不会看到,更不会猜想
在你卑微的荒原的底层
有一些什么秘密地发光。

祖国啊,在你辽阔的土地上,
那背负着十字架的天主
正把自己化作奴隶模样
向你的每一个角落祝福。


      一八五五年
       查良铮 译



“在生活中有一些瞬息”


在生活中有一些瞬息,
 我无法用言语表述,
仿佛我把世界都已忘记
 暂享一刻天庭的幸福。
在我头上,喧响这一片
 高耸云霄的、碧绿的树,
只有鸟儿在和我对谈,
 谈着那些奇异的事物。
一切虚伪和无聊的言语
 都已远远地离开耳边,
而一切不可能的、美妙的,
 都亲切地飘到了心间;
一个可爱而甜蜜的世界
 充塞着、抚慰着我的胸怀,
而我被美梦轻轻地摇曳——
 时光啊,暂伫吧不要移开!


      一八五五年
       查良铮 译



“初秋有一段奇异的时节”


初秋有一段奇异的时节,
它虽然短暂,却非常明丽——
整个白天好似水晶的凝结,
而夜晚的天空是透明的……

在矫健的镰刀游过的地方,
谷穗落了,现在是空旷无垠——
只有在悠闲的田垄的残埂上
还有蛛网的游丝耀人眼睛。

空气沉静了,不再听见鸟歌,
但离冬天的风暴还很遥远——
在休憩的土地上,流动着
一片温暖而纯净的蔚蓝……


      一八五七年
       查良铮 译



“炙热的阳光溢满树从”


炙热的阳光溢满树从,
看,树叶绿得多么耀眼!
在树荫里,是怎样的倦慵
飘下每一片叶,每条枝干!

让我们走进林子,在山泉
所灌溉的树根上憩息,
那儿正有一片暗影飘旋,
而泉水在幽静中低语。

浸沉在日午的炎热中,
林顶在我们的头上梦呓,
只有时候,苍鹰的叫声
从高空传来,打破了静寂


      一八五七年
       查良铮 译



“她坐在地板上”


她坐在地板上,面对着
一大堆旧日的书信,
她每捡一些,就投在
纸筐中,象冷了的灰烬。

她拿起那熟悉的信笺,
望了望,仿佛很诧异,
仿佛是幽灵从天界
望着自己抛下的躯体……

唉,这里有多少心绪,
多少一去不返的生命!
不知有多少痛苦的时刻,
多少死去的欢乐和爱情!……

我沉默地站在一边,
很想跪下来向她求情——
仿佛我那替本来是
可爱的幽灵,感到很伤心。


      一八五八年
       查良铮 译


“皇村花园的暮秋景色”


皇村花园的暮秋景色
是可爱的:被静静的一片
半透明的雾霭笼罩着,
仿佛它正在睡意绵绵。
在湖水的晦暗的镜面上
掠过了一群白翅的幻影,
啊,它们多么恬静,多么安详!……

女皇的宫室一片寂静;
在那花岗岩的台阶上
十月的黄昏已把暗影
早早地铺下;和树林一样,
花园的幽暗也逐渐加浓;
繁星点缀着夜的幕帷——
这时啊,你能看见一座金顶
在闪耀,仿佛过去的光辉……


      一八五八年
       查良铮 译



   归  途

     一

凄凉的景象,凄凉的时刻,
我们在躜赶着迢遥的路程……
看,在夜空上,苍白得像幽灵
升起了月亮;而从雾霭中
闪出了那荒无人迹的远方……
 不要忧郁吧,路途还很长……

啊,就在此刻,在我们曾经
留下足迹的遥远的南国,
同是这个月亮,正映影在
莱芒湖①的碧波上,却更灵活……
啊,奇异的景色,奇异的地方——
 不要回忆吧,路途还很长……

     二

乡土的景色阿……那远方
 被大块大块的雪云所弥漫,
泛着蓝色;而凄清的树林
 笼罩着一片暮秋的幽暗……
到处是赤裸的、无边的荒凉,
 一样的单调、死寂、无声……
只有些斑斑点点的闪光,
 那是死水刚刚结的一层冰。
这儿没有声音、色彩、活动,
 生命消失了……一切都听从
命运的摆布,象已昏迷、无力,
 而人,只有蜷伏着做梦。
好象日色,他的目光是暗淡的;
 尽管也看过南方,谁能相信
那儿会有彩虹色的山峰
 在蔚蓝的湖水里闪着眼睛?


      一八五八年
       查良铮 译


① 莱芒湖在瑞士日内瓦,即日内瓦湖。



 腊月破晓


中天一轮明月——夜影
还在主宰人间,浓浓密布,
它没有感到白日已经
在暗暗地准备一跃而出;

尽管懒洋洋的光亮
一线接一线地探出头来,
但有什么用?在天空上
依旧是黑夜的胜利的主宰。

然而,不过几个瞬息,黑夜
就在大地上烟萧雾散,
不料白天的灿烂的世界
竟然在我们周围呈现……


      一八五九年
       查良铮 译



“尽管我在山谷中营着巢”


尽管我在山谷中营着巢,
但有时,连我也感到
在山顶上漂流的空气
是多么爽神,多么美好!
我们心雄一直企望
摆脱这浑浊的气层,
在那高山上自如地呼吸,
再也没有什么窒息心灵!

对这高不可攀的峻岭
我呆立着,凝视了几点钟,
仿佛高山的寒气和露水
在朝我们汩汩地奔涌!
突然间,在洁净的白雪上
有什么灿烂光辉一闪,
啊,那岂不是天使的脚
悄悄走过绝壁的顶巅?……


      一八六一年
       查良铮 译



“我认识她时”


我认识她时,还是当她
正处在神话的年代中,
那时候,在晨光之下,
原始时代的一颗星
刚刚没入碧蓝的天空……

那时她还没有摆脱
曙光之前的一层幽暗,
而且充满清新的美色,
正当露水落在花间,
悄悄无声,也看不见……

那时她的整个生命
是如此纯洁,如此完美,
一点也没有沾上凡尘,
而她的消失,我以为,
也好似星星没入晨辉。


      一八六一年
       查良铮 译



“嘻笑吧,趁这时在你头上”


嘻笑吧,趁这时在你头上
还是蔚蓝无云的天空;
和人间戏弄,和命运戏弄吧。
你啊——一心渴望暴风
你啊——只要生活在斗争中。

我常常怀着沉郁的思潮
看到你如此充满朝气,
泪水不禁蒙住我的眼睛……
为什么?我们有什么共同的?
你正迎着生活——而我将离去。

我听着刚刚苏醒的白日
在讲着它清晨的梦幻……
然而,那随后的活跃的雷雨,
热情的眼泪,激荡的情感——
不,这一切都将和我无缘!

但也许,在夏日的炎热中,
你会想起自己的春光……
啊,但愿你也想到这一刻,
好象那破晓前模糊的梦像
有时会不意地浮在心上。


      一八六一年
       查良铮 译



 “好似在夏日”*


好似在夏日,有时候小鸟
从窗口突然飞到屋里来,
随着它流进了生命和光明,
使一切栩栩生动,焕发色彩;

它从外界——从蓬勃的自然
给我们暗淡的一角带来了
碧绿的树林,淙淙的流水,
和那蔚蓝的天空的闪耀;

和小鸟一样,她,我们的客人,
尽管来的短暂,又如此轻灵,
在我们这拘谨的小世界里,
她的莅临却把一切唤醒。

生命突然被点燃了起来
边的活泼、炽热,迸出火花,
连彼得的冰冷的夏天
也好似被她的光采融化。

连老成持重的都年轻了,
连博学的都要重作学童,
我们看到,那外交界的迷阵
都随着她的遗愿而转动。

连我们的房子也象活起来,
高兴有了这样的客人,
吵闹的电报不再放肆,
我们有了更安静的气氛。

可惜这魅力是短暂的,
我们的来客只待了一瞬息
就必须和我们告别了,
但我们很久、很久不能忘记

那不平凡的美丽的印象,
那玫瑰色的面颊的酒窝,
那具有磁石吸力的身材,
那优美的线条,柔和的动作,

还有彩虹的笑,清脆的声音,
和那眼睛的狡猾的闪耀,
啊,还有那细长的金色发丝,
连仙女的手指都难以抓到。


      一八六三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所写的少女是纳杰日达·谢尔盖耶夫纳·阿金菲耶娃,她是外交部长戈尔恰科夫的甥女。第十九和二十行诗句影射戈尔恰科夫对她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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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风息了”


北风息了……日内瓦湖上的
碧蓝的波浪也跳的和暖,
小舟又浮泛在水面上,
天鹅又把水荡出一圈圈。

象夏天一样,太阳整日燃烧,
斑斓的树木在阳光下闪耀,
空气以柔波轻轻抚慰着
它那衰败的、彩色的枝叶。

在那边,白峰①从清晨起
就脱下了云雾的衣裳,
它庄严而宁静,寒光灼灼,
好象神的启示写在天上。

在这儿,这颗心本可把一切
都忘了,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假如在远方——在故国——
能够减少那一座坟墓②。


      一八六四年
       查良铮 译


① 瑞士的一座名山,经年积雪,故称白峰。
② 指杰尼西耶娃的坟墓。



“哦,尼斯”


哦,尼斯!①这南国明媚的风光!……
这温暖的太阳使我多么不宁!
生命像一只鸟,想展翅飞翔,
然而它不能;只有望着天空
白白张开它已折断的翅膀
扑打着,却无法一跃而起
终于它还是依附在尘土上,
由于无能和痛楚而轻轻颤栗……


      一八六四年
       查良铮 译


①尼斯,法国的城市。



“一整天她昏迷无知地躺着”*


一整天她昏迷无知地躺着,
夜的暗影已把她整个隐蔽。
夏日温暖的雨下个不停,
雨打树叶的声音是那么欢愉。

以后她在床上缓缓地醒来,
开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凝神听着,听了很久,
似已浸沉在清醒地思索中……

好象她在和自己谈话,
不自觉地脱口说了出来:
(我伴着她,虽僵木,但清醒)
“啊,这一切我多么喜爱!”
…………
你在爱着,象你这种爱啊,
不,还没有人能爱得这么深!
天哪……受过这一切,而还活着……
这颗心怎么还没有碎成粉……


      一八六四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所写的,是杰尼西耶娃的临终时刻。



“夜晚的海洋啊”


夜晚的海洋啊,你是多么美——
那儿一片暗蓝,这儿粼粼闪耀,……
在月光之下,起伏的海水
象冲生命般呼吸,闪动,奔跑……

在这自由、广阔的领域中,
只见灼烁和活力,轰鸣和澎湃……
而月辉洒在海上一片朦胧,
在夜晚的荒芜里,你多么自在!

巨大的海浪,海洋的波浪啊,
你为谁的节日这么欢腾?
滚滚的海浪奔跑,闪烁,、和轰响,
伶俐的星星在高空眨着眼睛。

我对着这一片动荡和光影
看得出了神,恍如做梦,
啊,我多么渴望把整心灵
深深浸入那大海的魅力中……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不管她怎样爱着”


不管她怎样爱着,怎样痛苦,
但若不是上天不同意——唉,心灵!
你苦到头还是得不到幸福,
这爱情徒然把心血耗尽……

心啊,心啊,爱情是你的渴望,
你的苦痛!你把一切情思
都只向神圣的爱情献上,
但愿上帝给你幸福的恩赐。

他是仁慈的,无所不能的,
他温暖的光辉不仅能照到
地面上盛开的花,也能被及
海洋底层的纯洁的贝壳。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在我的痛苦淤积的岁月中”*


在我的痛苦淤积的岁月中,
有一些时日比悲伤更可怕……
那沉重的时刻,致命的负担,
我的诗也无法承受,无法表达。

突然一切静止。眼泪和悲哀
全闭塞了,只剩下空虚和幽暗;
过去不再象幽灵轻轻地回翔,
而是埋葬在地下,象死尸一般。

唉,埋葬了!面前是明朗的现实,
然而没有爱情,没有一丝阳光:
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
不知有她,把她已经完全遗忘!

而我孤独的,带着呆滞的忧郁,
我想认识自己,但这也困难——
好象一只残破的小船被波浪
抛到了荒芜的、无名的岸沿。

天啊,还给我灼热的痛苦吧,
驱散我心灵的死沉沉的麻木;
你夺走了她,但请留给我
对她的回忆,那活跃的痛苦,——

让我想着她,想着她曾怎样
在无望的奋斗中自强不懈,
不顾人言,也不顾命运的指令,
她竟爱得这么火热,这么炽烈。

想着她,想着她吧!她虽不曾
战胜命运,却也不曾被它驱遣;
想着她,想着她吧!到死为止,
她都会受苦,祈祷,虔信和爱恋。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为悼念杰尼西耶娃而作。



“在海浪的咆哮里”


河边的芦苇中有音乐的和声。①

在海浪的咆哮里有一种节拍,
在元素的冲击里有一种和声,
当芦苇在河边轻轻地摇摆,
簌簌的音乐就在那儿流动。

万物都有条不紊,合奏而成
一曲丰盛的大自然的交响乐,
只有在我们虚幻的自由中,
我们感到了和自然脱了节。

噫,为什么要有这种不谐和?
为什么在万物的大合唱里,
这颗心不象大海一般高歌?
或象沉思的芦苇那样低语?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① 原文为拉丁语。



 “东方在迟疑”*


东方在迟疑,沉默,毫无动静;
到处屏息着,等待它的信号……
怎么?它是睡了,还是要等等?
曙光是临近了,还是迢遥?
当群山的顶峰才微微发亮,
树林和山谷还雾气弥漫,
城市在安睡,乡村无声无响
啊,这时候,请举目望望天……

你会看到:东方的一角天空
好象有秘密的热情在燃烧,
越来越红,越鲜明,越生动,
终至蔓延到整个得碧霄——
只不过一分钟,你就能听到
从那广阔无垠的太空中
太阳的光线对普世敲起了
胜利的、洪亮的钟声……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 本诗以象征的手法,写出东方斯拉夫民族的政治觉醒。



“在那潮湿的蔚蓝的天穹”


在那潮湿的、蔚蓝的天穹,
多么鲜明,多么出乎意外!
突然有一座拱门横空,
闪着刹那的胜利的光彩。
它的一端伸到树林中,
另一端消失在白云间,
这圆拱拥抱了半个天空,
越高越渺远,终至看不见。

啊,这一片五色的幻影
对眼睛是怎样的欣慰!
它只是暂时地给了我们,
抓住它吧,趁它还没有飞!
看,它已经逐渐暗淡了,
再过一分钟,两分钟——怎么?
消失了!——就象你赖以生活、
赖以呼吸的东西,整个隐没。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夜晚的天空是这么阴沉”


夜晚的天空是这么阴沉,
不象在皱眉,也不象脑中
郁闷的思绪;那漫天的乌云
倒象凋残的、凄苦的梦。
只有火焰般闪电的光辉
不断把阴霾的天点燃,
仿佛那是聋哑的魔鬼
在天边用暗号彼此商谈。

仿佛按照约定的暗示,
天空突然闪出一条光带,
于是,从远近一片幽暗里
树林和田野呈现了出来。
但只一瞬,一切又没入
敏锐的暗影中,一片沉静——
好似有什么秘密的事务
刚刚在天上获得协定。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我的心没有一天不痛苦”


我的心没有一天不痛苦,
往事的回忆尽把它煎熬;
唉,语言又怎能把心事表述!
它只有一天天地萎缩,枯凋。

这好似怀着火热的渴望,
一个天天想念故乡的人
忽然听到了大海的波浪
已使他的乡里永远沉沦。


      一八六五年
       查良铮 译



“金碧辉煌的楼阁”


金碧辉煌的楼阁,静静地
倒映在湖水里,随波荡漾,
啊,多少逝去的英雄淑女
曾经伫立在湖边观望。
太阳在燃烧,生活在变幻,
然而奇异的是,就在这
无常的生活和太阳下面,
逝者常青,不减当年的美色。

金色的太阳照耀着天空,
湖水的涟漪灼灼闪耀……
在这儿,过去的辉煌的梦
仿佛还在波光中明灭;
它正无忧地、甜蜜地睡着。
奇异的梦啊,连那突然间
掠过高空的天鹅的歌
都没有能惊扰它的安恬……


      一八六六年
       查良铮 译



“我又站在涅瓦河上了”


我又站在涅瓦河上了,
而且又象多年前那样,
还象活着似的,凝视着
河水的梦寐般的荡漾。

蓝天上没有一星火花,
城市在朦胧中倍增妩媚;
一切静悄悄,只有在水上
才能看到月光的流辉。

我是否在做梦?还是真的
看见了这月下的景色?
啊,在这月下,我们岂不曾
一起活着眺望这水波?①


      一八六八年
       查良铮 译



“白云在天际慢慢消溶”


白云在天际慢慢消溶;
在炎热的日光下,小河
带着炯炯的火星流动,
又象一面铜镜幽幽闪烁……

炎热一刻比一刻更烈,
阴影都到树林中躲藏;
偶尔从那白亮的田野
飘来阵阵甜蜜的芬芳。

奇异的日子!多年以后,
这永恒的秩序常青,
河水还是闪烁地流,
田野依旧呼吸在炎热中。


      一八六八年
       查良铮 译



“无论别离怎样折磨着心”


无论别离怎样折磨着心,
我们从没有对它屈服——
现在我们才知道,有比别情
更难以忍受、更深的痛苦。

分离的时刻已经过去,
我们的心并没有变冷,
只是有一块纱帷被悬起,
使我们看彼此有些朦胧。

我们知道,在这烟幕后面
是那使心灵最向往的一切;
仿佛有些什么隐而不见,
奇异而缥缈——却没有宣泄。

这样的捉弄是为了什么?
心灵不自觉地赶到困窘,
尽管不情愿,它还是随着
怀疑底轮子旋转个不停。

分离的时刻过去了,然而
我们在这相会的良辰,
却不敢触动或稍稍撩开
那纱帷:啊,它是多么可恨!


      一八六九(?)
       查良铮 译



 给Б.*


我遇见了你,——那逝去的一切
又在我苍老的心中复燃,
我回忆起那金色的时光,
啊,我的心又变得如此温暖……

就好象在凄凉的晚秋季节,
常常会有那么一阵时光
忽然象是飘来了春天,
使我们的心不禁欢欣激荡;——

过去年代的心灵得丰满
又在我的胸中轻轻浮动,
我怀着久已忘却的欢乐
望着你亲切的面容……

我看着你,仿佛是经过了
永世的别离,又象是在梦中,
而渐渐——越来越清楚地听到
我那从未沉寂的心声……

啊,这不仅仅是回忆而已,
整个生命又燃烧得旺盛;
你的魅力还和以前一样,
我心中的爱情也没有变更!……


      一八七零年
       查良铮 译



我们遵从统帅的旨意”


我们遵从统帅的旨意
作着紧闭“思想”的卫兵,
虽然一支枪拿在手里,
我们对这职务却不热心。

我们不情愿地握着武器,
很少对“思想”发威,宁愿
把她当作上宾,待之以礼,
而不当作阶下的囚犯。


      一八七零年
       查良铮 译



“在这儿,生活曾经如何沸腾”


在这儿,生活曾经如何沸腾,
人喊马嘶,血水流成了河!
但那一切哪里去了?而今
能看到的,只有坟墓两三座……

是的,还有几株橡树在坟边
生得枝叶茂盛,挺拔动人,
它们喧响着——不管为谁追念,
或是谁的骨灰使它们滋荣。

大自然对于过去毫不知道,
也不理会我们岁月的浮影;
在她面前,我们不安地看到
我们自己不过是——自然底梦。

不管人作了怎样无益的事业,
大自然对她的孩子一视同仁;
依次地,她以她那吞没一切
和创造一切的深渊迎接我们。


      一八七一年
       查良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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