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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笔下的人物狠一点儿——从张爱玲《心经》谈小说创作

《心经》开篇倒有点亮色,几个女孩子聚在体面公寓的楼顶,分享着主人公许小寒关于优秀爸爸、美满家庭的演说,小寒姑娘满嘴满身不无洋溢着晒幸福的幸福。不像《第一炉香》之开篇:葛薇龙访姑母,连丫头女佣都嫌弃她。不像《第二炉香》之开篇:罗杰结婚当日婚礼前兴冲冲跑去丈母娘家却碰上大姨子对他神经兮兮哭哭啼啼说些不三不四颇不吉利的话。也不像《茉莉香片》开篇说:这个故事苦!《心经》开篇是亮色的。但它是不是个亮闪闪、阳光光的甜故事呢?不是。张爱玲的小说,即使是阳光灿烂的开头,也免不了开启一个焦灼纠结的人生难题,少不了是一个阴郁麻结哀怨凄凉的人间故事!或许这就是张爱玲小说悲剧意味的常态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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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发自简书App

杰里·克利弗在创意写作书系《小说写作教程》中说:“美好的生活造就糟糕的小说。因为麻烦能够制造戏剧性,小说是冲着底线而来的,其中不乏血淋淋的细节、最可怕的场面和阴森恐怖的罪案现场,情况永远都是这样。”

也就是说:小说的根本质地是悲剧的。杰里·克利弗将小说的构成分为渴望、障碍、行动、结局四个元素。

人物总是怀着某个渴望或带着某个障碍开始在小说中出场,如果他怀着某个渴望而来,情节的发展必然是马上有障碍来阻扰他渴望的实现;如果人物一出场就负载着一个沉重的障碍,那移开或铲除这个障碍就是他内心的渴望。随之,人物面对障碍,就必须采取克服障碍实现渴望的行动,人物所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会有一个或悲或喜的结局。

这四个元素就构成了一部小说的一个完整情节,而一部完整小说就是由无数这种小的完整情节推演渲染而成。杰里·克利弗把渴望和障碍两个元素又合称为“冲突”。

冲突则意味着善与恶、美与丑、正与邪、爱与恨、荣与辱、尊与卑、成与败等等对立面的斗争与抗衡,斗争越激烈、抗衡越极端,人物越陷入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努力就越能竭尽所能,越能穷尽人物的潜能,甚至穷尽人类的可能!

让人物陷入绝境,小说是冲着底线而来的,陷入绝境的人物、面临底线的人物,自然被悲剧处境、悲剧意味所笼罩。

张爱玲《心经》一开篇即通过许小寒的嘴爸爸长爸爸短的向人们展示了她有一个她特别引以为豪的爸爸,一个让人艳羡的美满家庭。“幸福”的开头暗藏着主人公对这种幸福能够永远持续的渴望,然而情节的发展引出的障碍却是陷人于绝境的:许小寒跟他爸爸之间乱伦的爱恋关系已经持续了八年,年已二十女大当嫁的许小寒能否继续保持跟爸爸的这种关系呢?

父女之间的爱脱离了伦理的轨道在开始的时候就进入了爱而不能爱的绝境,作者把自己笔下的人物推入绝境,就是对人物的“狠”。杰里·克利弗说:“你必须对自己的人物狠心一点儿,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推入绝境是“狠”,让人物在绝境中历尽苦难、竭尽所能、筋疲力尽,是“更狠”。

陷入绝境的许小寒,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来向绝境突围,实现自己的渴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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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发自简书App

许小寒为了一直保持自己跟父亲的爱恋关系,耍了一些小手段。

她捏造龚海立与波兰订婚的假言去向其实爱着自己的龚海立恭喜龚与波的订婚,说完又假装受伤含泪难忍地回头跑掉。让龚海立误以为小寒心里有自己而受不了他跟别人订婚的消息,于是惹得龚海立到处追问谁散播了这么一条没来头的谣言,而他是爱着小寒的,怎么可以让谣言传到小寒的耳朵呢?

小寒导演了这么一出假情真戏,不过是想提醒他爸爸记得:有人爱着小寒,有优秀的人爱着小寒,但小寒永远不会离开她爸,她爱的是她爸爸。

那么,小寒让全世界都知道了龚海立是爱着自己的,自己又不会接受他的爱,她将如何来处置龚海立对她的这份被她诱出来的表白呢?

她想尽办法撮合自己的朋友段绫卿跟龚海立结婚,似乎一切都进展得顺利的时候,她得知她爸爸在跟爸爸曾经说过的长得跟自己有点像的绫卿约会。而且爸爸常常不回来吃饭,爸爸老是躲着不见她。情节发展出现了新的障碍,小寒的处境每况愈下,她需要采取新的行动。

杰里·克利弗说:“好的故事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直到出线转机为止。在故事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章节结束的时候,情势必须雪上加霜才行。”“如果形势一片大好,风平浪静,那么,故事就会无力泛起波澜、曲折前行。”

许小寒只好老是撺掇她妈妈去管她爸去约束她爸,但她妈妈除了照顾他爸爸的身体和日常起居之外,对爸爸的行踪和事务却是不闻不问、无所用心。

许小寒还要龚海立去约束段绫卿,但龚海立说他既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因为他的感情在许小寒这儿。段绫卿也不是很爱他,有点感情不过够结婚而已,别的却不够,有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

许小寒最后孤注一掷:她并不认识段绫卿的妈妈,但她听绫卿讲起过她妈妈和嫂子的为人,她想她能左右绫卿妈妈对绫卿施压,让绫卿退出与小寒爸爸的情感纠葛。然而,就在要举起拳头敲门的瞬间,小寒被妈妈骗上黄包车骗回了家。

小寒的三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自己怎么努力都没能把爸爸从绫卿身边拽回来。

人物的每一次行动都有这次行动的小结果,故事的大结局却在开头就蕴含其中了:要么实现渴望,梦想成真;要么败下阵来,不过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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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结局是小寒的妈妈认可了小寒爸爸跟绫卿的结合,决定把小寒送到三舅母那里去住几个月,让她重新计划自己的人生。

她对小寒爸爸跟绫卿结合的看法大有达观与透彻:“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吧!”“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张爱玲小说里,还真少有如此温厚、大度、和气、达观、洞识,深爱着自己女儿与丈夫的妈妈与太太!

整篇小说从开头的亮色跌入绝境,到许小寒每次行动的每况愈下,到最后由一直隐身幕后的许小寒的妈妈来力挽狂澜,刹住事态的最恶性发展,而推出一个似乎原来如此本该如此也只能如此的自然结局,其创作思路跟当下兴盛的创意小说写作的一些理念和方法竟是不谋而合。

文学创作的方法与思路,自古一然,只是说法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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